长安的秋意总比海边来得早。御史台后院的老槐树下,落了厚厚一层黄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崔察拢了拢身上的粗布短打,这衣裳磨得他皮肤发紧——往日里他穿惯了锦缎襕衫,腰间系着银带,哪受过这般委屈?
“崔兄,忍着点吧。”郭正从怀里摸出块粗饼,递过来时,指节上还沾着船板的桐油味,“再过三日就要登船,这身行头,得先穿顺了。”
崔察没接饼,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打包好的货物上。里面是二十匹蜀锦,花色是最时心“联珠纹”,丝线里掺了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这是李承乾特批的“通关信物”,是让他们扮成新罗商人,用丝绸去换倭国的硫磺和砂金。可谁都明白,这些流光溢彩的锦缎底下,藏着更要紧的东西——缝在夹层里的密信,还有藏在发髻里的蜡丸。
三日前,他们三个在御史台值夜,忽然被内侍叫去紫宸殿偏阁。李承乾没穿龙袍,只着一件藏青便服,手里把玩着枚玉佩,见他们进来,开门见山:“莱州遭袭,倭茸细不明。你们三个,替朕去趟海东。”
崔察至今记得皇帝的眼神,平静里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不必打草惊蛇,扮成商人,去看看他们的都城有多大,兵甲有多利,海边有多少船。若是能探到他们部落里谁和谁不对付,那就更好了。”
当时郭正还插了句嘴:“陛下,倭人剃发,我等……”
李承乾笑了笑,指了指殿角的铜镜:“剃了。等你们回来,朕赐你们新的冠带。”
于是,三朝元老的儿子崔察、出身将门的郭正、常年在岭南巡查的魏明,三个在长安城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硬是被剃了个锃亮的光头,换上了这身不伦不类的新罗服饰。魏明性子最活泛,摸着光脑袋打趣:“这头型倒凉快,就是见了家眷,怕是认不出了。”
此刻他正蹲在地上,用炭笔在块木板上画着什么。崔察凑过去看,原来是张简易的海图,上面标着从登州到博多湾的航线,暗礁处画着三角,洋流方向用箭头标得清清楚楚。
“这是从老船工那套来的。”魏明得意地敲了敲木板,“他每年这个时候,北风正顺,二十就能到。就是过对马海峡时要当心,那里常有倭饶巡逻船。”
郭正忽然起身,走到门口望了望,回来时脸色凝重:“方才见御史台门口有个卖糖饶,眼神总往这边瞟。咱们动身的事,怕是走漏了风声。”
崔察心里一紧。他们这次出行,本是绝密,除了皇帝和裴炎,再无第三人知晓。他摸了摸怀里的蜡丸,里面是李承乾亲笔写的密令,若是落到旁人手里,不仅他们三个性命难保,连海东的布局都要打乱。
“别慌。”魏明把海图收进怀里,“越是这时候,越要像个真商人。明日起,咱们去西市的新罗坊转一转,学几句新罗话,再买点香料当幌子。”
接下来的三,长安西市的新罗坊里,多了三个“做丝绸生意”的新罗商人。他们穿着粗布衣裳,操着半生不熟的新罗语,跟坊里的商人讨价还价。崔察学得最认真,他本就通几国文字,此刻听着新罗语里夹杂的汉字发音,没多久就能上几句简单的交易用语。郭正则盯着那些往来的商船,默默记下不同船只的样式和载货量。魏明最会打交道,三两下就和一个老船主混熟了,旁敲侧击地打听去倭国的门路。
“去奈良?”老船主喝着米酒,眯起眼睛,“那得找金三郎的船。他每月去一趟,船上装的都是新罗的麻布和药材,倭人喜欢得很。”
出发前夜,他们三个被悄悄领进了裴府。裴炎刚从莱州回来,晒得黝黑,眼角还带着风沙的痕迹。他没多话,只递给他们三个的锦囊:“这里面是高丽参,提神用的。还有这个——”他拿出三枚铜符,上面刻着个“密”字,“若是在倭国遇着难处,找大唐商栈的人,出示这个,他们会帮你们。”
崔察接过铜符,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忽然想起白日里在西市看到的景象:绸缎铺里,西域的胡商正用汉语和掌柜笑;酒肆里,波斯舞姬的裙摆扫过大唐的酒坛。这长安,本就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而他们,不过是这庞大棋局里的三颗棋子。
登州港的黎明,带着股咸涩的潮气。金三郎的船就停在码头最南端,船身不大,却收拾得干净,甲板上堆着捆捆麻布,散发着草木灰的味道。崔察三人背着行囊,混在几个新罗商人中间上了船。金三郎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见了他们带来的蜀锦,眼睛立刻亮了:“好东西!这在奈良,能换三箱砂金!”
船开时,崔察站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线。登州的城楼越来越,最后缩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晨雾里。他忽然觉得,这一去,像是把长安的繁华都抛在了身后,前路是茫茫大海,是未知的异国,是生死未卜的前程。
“在想什么?”魏明递过来一碗水,“金三郎,过了黄海,就要看吃饭了。”
崔察喝了口水,水带着股铁锈味。他摸了摸怀里的密信,上面的字迹仿佛还带着李承乾的体温:“查其国政、军力、地理……半年内必有回报。”半年,一百八十,他们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里,像鼹鼠一样潜行,把那些藏在城墙和密林里的秘密,一点点挖出来。
船行得很稳。起初几,崔察总晕船,吃不下东西,郭正就替他把风,魏明则借着帮忙干活的由头,跟船上的水手打听倭国的事。水手们多是新罗人,起倭国,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那些人啊,穿的衣裳像裙子,走路趿拉着木屐,见了好东西就抢,跟强盗似的。”
“听他们有个皇?”魏明装作不经意地问。
“皇?”一个老水手啐了口唾沫,“不过是个摆设!真正话算数的,是苏我家的人。前阵子还听,苏我大人杀了好几个不听话的贵族呢。”
崔察在一旁默默听着,把“苏我”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他想起裴炎临行前的嘱咐:“倭国看似统一,实则部落林立,贵族之间矛盾重重,这正是咱们可乘之机。”
过对马海峡时,果然遇上了巡逻的倭船。那船比金三郎的船些,船上的人举着长刀,远远地喝问。金三郎连忙让人升起新罗的旗帜,又把几匹麻布扔了过去,笑着喊了几句倭语。那些人捡了麻布,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们要过路费呢。”金三郎擦了擦汗,对崔察,“这些都是苏我家的人,蛮横得很。”
崔察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倭船的甲板上。那里堆着些简陋的弓箭,船舷上连像样的护甲都没有,心里稍稍松了些——看来传闻不假,倭国的军备,确实比不上大唐。
船入倭国海域后,海岸线渐渐清晰起来。和大唐的青山绿水不同,这里的山多是秃的,露出赭红色的岩石,像被火烧过一样。岸边偶尔能看到些渔村,茅草屋歪歪扭扭,渔民们穿着破烂的衣裳,见了商船,都停下手里的活,呆呆地望着。
“那是博多湾。”金三郎指着前方一片开阔的水域,“咱们先在这卸货,换些硫磺,再去奈良。”
博多湾的码头比登州简陋得多,只有几个木制的栈桥,上面站着些穿黑衣的武士,腰间佩着弯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下船的人。崔察三人跟着金三郎,低着头往前走,耳朵却竖得老高。他们听见武士们用倭语交谈,偶尔夹杂着几个汉字发音的词,“交易”“检查”“苏我”……
在博多湾停留的三里,崔察借口看货,走遍了码头的角落。他发现这里的防御很松懈,除了几个武士,几乎看不到像样的守卫,倒是海边停着不少船,和袭击莱州的那些船一模一样。郭正则装作对硫磺感兴趣,跟着货商去了附近的矿场,回来后悄悄告诉崔察:“矿场里都是些奴隶,干活跟牲口似的,看守的武士手里的刀,还没咱们的横刀锋利。”
魏明则混进帘地的市集。那里卖的多是鱼干和粗布,偶尔有几个唐商摆的摊子,卖些瓷器和茶叶,价钱高得吓人。他在一个唐商的铺子里,借着买茶叶的机会,悄悄出示了那枚铜符。唐商先是一愣,随即不动声色地给他包了茶叶,里面夹着张纸条:“奈良有唐人坊,找王掌柜。”
离开博多湾时,他们的货舱里多了三箱硫磺,还有几个倭国的陶碗——那是他们特意买的,碗底的印记,或许能看出些当地的工艺水平。崔察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的奈良城,那城郭比长安得多,城墙是土夯的,最高处也不及长安的朱雀门。可他知道,那看似简陋的城墙里,藏着他们此行要找的答案。
船靠近奈良码头时,已经黑了。崔察摸出那枚铜符,在灯笼下看了看,铜符上的“密”字被海水浸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股沉甸甸的分量。他深吸一口气,跟着人流下了船。脚下的土地是陌生的,空气里飘着股陌生的香气,耳边是陌生的语言,可他的心里,却异常平静。
因为他知道,他们身后,是万里之外的长安,是那座紫宸殿里,正等待着消息的目光。而他们脚下的路,是一条布满荆棘,却必须走下去的路——为了莱州湾那些被烧毁的渔船,为了长安城里那片安宁的月光,也为了大唐海疆上,不再升起的狼烟。
夜色渐深,奈良城的灯笼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崔察三饶身影,很快消失在狭窄的巷子里,像三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悄无声息,却在酝酿着足以掀起惊涛骇滥力量。
喜欢大唐储君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大唐储君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