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州湾的秋日常是晴好的。像被海水洗过的蓝琉璃,连风都带着股咸鲜的暖意,拂过晒得泛白的沙滩,卷起几片干枯的海藻,打着旋儿落在王阿福的渔网上。
老渔翁蹲在礁石上,烟杆在手里转了两圈,铜锅磕出火星。他眯眼瞅着远处海相接的地方,那里正浮着几缕薄云,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棉絮。六十年来,他每都在这里等潮起潮落,渔网撒下去又收上来,网住的不只是鱼虾,还有朝朝暮暮的日头和月亮。
“阿爷,该收网了!”孙子狗剩举着个红通通的海蛎子,从礁石后钻出来,褂子被海风掀得老高。
王阿福应了声,慢悠悠起身。他的腰是去年冬冻坏的,弯下去就直得费劲,可手里的网绳攥得紧实——那是他用三年的麻线搓的,浸过桐油,韧得能拴住鲸鱼。潮水正退,沙滩上露出大片黑色的泥滩,弹涂鱼在泥窝里蹦跳,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像谁撒了把碎银子。
狗剩蹦蹦跳跳地帮着拉网,嘴里哼着新学的童谣:“唐子,坐长安,海不扬波万万年……”
歌声还没飘远,王阿福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他年轻时在船上听惯了风浪,耳朵比谁都灵,此刻那咸腥的风里,竟夹着些异样的声响——不是浪打礁石的“哗哗”声,也不是鸥鸟的“嘎嘎”叫,倒像是……木桨划水的声音?可这时候,近海的渔船早该归港了。
他直起腰,往东边望去。海相接处,那几缕薄云底下,不知何时冒出了几个黑点。起初他以为是远海来的商船,可再定睛一看,心猛地往下沉——那船太了,狭长得像条梭鱼,吃水又浅,贴着浪尖飞似的往岸边冲,根本不是正经商船的模样。
“狗剩,快,回家!”王阿福的声音发紧,拽着孙子就往村里跑。
沙滩离村子不过半里地,茅草屋顶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李大娘家的芦花鸡在篱笆外刨食,张屠户刚把砍刀挂回门楣上,几个媳妇蹲在井台边捶衣裳,木槌敲在青石板上,“砰砰”的声响在巷子里回荡。
“阿福伯,今儿收成咋样?”有人笑着打招呼。
王阿福哪里姑上回话,只扯着嗓子喊:“快!关上门!有海寇!”
话音刚落,那几艘快船已经冲过浅滩,“咚”地撞在沙滩上。舱门“吱呀”打开,跳下来十几个汉子,个个披头散发,穿着破烂的麻布短褂,光脚踩着木屐,“啪嗒啪嗒”地往村里冲。最前头的那个满脸横肉,手里举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刀鞘上还挂着串不知名的兽牙。
“倭子!是倭子!”井台边的媳妇们尖叫起来,慌得把木槌都扔了,抱着孩子往家里钻。
王阿福把狗剩推进自家柴门,转身抄起墙角的鱼叉。这鱼叉是他用老枣木做的,叉尖磨得雪亮,往年叉过百斤重的鲨鱼。可此刻握着叉柄的手,却忍不住发抖——他见过风浪,见过海啸,却没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
倭人冲进村子,见东西就抢。李大娘家的鸡被抓了去,张屠户刚宰的猪肉被扛上了肩,有人踹开了存放粮食的仓房,布袋被戳破,白花花的米流了一地。一个倭人看见井台边晒着的渔网,竟抽出刀来乱砍,好好的网眼被割得七零八落。
“住手!”王阿福红了眼,举着鱼叉冲过去。
那倭人转过身,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齿,手里的刀劈面就砍过来。王阿福连忙往后躲,刀风扫过他的额角,划开道血口子,热辣辣的血瞬间流进了眼睛。
“阿爷!”柴门后传来狗剩的哭喊。
王阿福顾不上疼,死死盯着那倭人。就在这时,村西头传来马蹄声,是巡逻的县尉带着十几个弓手赶来了。“放箭!”县尉的嗓子喊得劈了叉,箭矢“嗖嗖”地射过去,一个倭人中箭倒地,剩下的人却不慌乱,扛起抢来的东西就往海边跑,动作快得像泥鳅。
弓手们追了几步,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跳上快船,船桨一摇,转眼就飘出老远,只剩下几缕黑烟在船尾缭绕——他们竟在逃跑时,点燃了停在岸边的渔船。
火光冲而起时,王阿福瘫坐在地上。他看着自家那艘新造的三桅船被火焰吞噬,看着李大娘抱着被砍死的芦花鸡哭倒在地,看着张屠户攥着染血的砍刀,指节捏得发白。海风卷着焦糊的气味过来,混着血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县尉让人扶起王阿福,脸色铁青地清点损失:十三人被砍死,多是没来得及躲的老人和孩子;七艘渔船被烧毁,仓房里的粮食被抢走大半;最让人揪心的是,有两个年轻媳妇被掳上了船,哭喊声随着船影渐渐远了,消失在茫茫大海里。
“报!快往州府报!”县尉跺着脚,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不是打闹,是要翻啊!”
三日后,这份浸着血泪的奏报,裹在加急的驿马背上,穿过黄河,越过中原,终于抵达了长安。
紫宸殿的朝会正到要紧处。户部尚书刚奏完江南漕粮的数目,李承乾正捻着朱笔批阅,檐外的秋雨忽然大了起来,“噼啪”打在琉璃瓦上,像无数只手在轻拍。
“陛下,莱州急报!”内侍捧着奏报,脚步踉跄地进令,明黄色的封套上,“加急”二字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
李承乾放下笔,目光扫过那封奏报。近来边境安稳,江南丰稔,他原以为这又是些寻常地方事务,可当内侍尖着嗓子念出“倭人袭扰莱州沿海,焚船十艘,杀十三人,掳妇二人”时,他的手指猛地攥紧了。
御座下的群臣瞬间安静下来。雨水顺着殿角的飞檐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的水洼,映着殿内晃动的烛火,像一片碎聊镜子。
“倭人?”李承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寒意,“是哪个岛上的?”
殿内鸦雀无声。大臣们多是内陆长大,熟悉的是戈壁狼烟、草原马蹄,对那片隔着万里波涛的海东岛屿,实在知之甚少。只有刑部侍郎裴炎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曾在岭南任职,听闻海东有倭国,其人善驾快船,常往来于新罗、百济之间,亦商亦盗。”
李承乾点点头,指尖在御案上的海图上敲了敲。那海图是去年刚绘制的,用的是岭南进贡的细绢,上面密密麻麻标着海岸线和岛屿,可在靠近倭国的地方,却只画了几个模糊的圆点,旁边注着“海东诸岛,俗谓倭国”。
“裴卿,”他抬眼,目光落在裴炎身上,“你替朕去一趟莱州。”
裴炎一怔,随即躬身领命:“臣遵旨。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去看看,”李承乾的视线穿过重重雨幕,望向殿外灰蒙蒙的空,“看看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看看海边的百姓,还能不能像从前一样,安安稳稳地打渔晒网。”
“臣遵旨!”裴炎的声音掷地有声。
他刚退下,兵部尚书李绩便出列了。老将军花白的胡须在胸前飘动,甲胄上的铜扣被烛火照得发亮:“陛下!倭人敢犯我大唐疆土,杀我子民,慈挑衅,岂能容忍?臣请命,率水师东征,荡平其巢穴,以儆效尤!”
“不可!”吏部尚书立刻反驳,手里的笏板都快戳到地上了,“海途艰险,粮草转运不易,不过是些海盗流寇,何必兴师动众?依臣之见,只需加强沿海防务,多派弓手巡逻,自然能保平安。”
“哼,鼠目寸光!”李绩瞪起眼睛,“今日不除,明日他们便敢袭扰登州、明州,难道要等战火烧到家门口,才想起用兵吗?”
“老将军此言差矣,”又有文官出列,“我大唐威远播,只需遣使责问,倭国自会缚送凶徒谢罪,何必动刀兵?”
争论声越来越大,像殿外越下越急的雨。李承乾坐在御座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掠过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忽然想起幼时听祖父讲的故事——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耗尽国力,最终落得个下大乱的下场。
“都静一静。”他开口,殿内立刻鸦雀无声。
“李尚书,”李承乾看向李绩,“水师操练不可懈怠,登州、莱州的军港,要加紧修缮。”
“臣遵旨!”
“吏部尚书,”他又看向文官,“沿海各州县,要增设烽燧,组织百姓联防,遇有警情,烟火相传,不可延误。”
“臣遵旨!”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裴炎身上:“裴卿,你此去莱州,不止要查倭人来路,还要看看沿海的防务有哪些疏漏,百姓有哪些难处,一一记下来,报给朕。”
“臣谨记陛下教诲。”裴炎躬身应道。
散朝时,雨还没有停。裴炎走出紫宸殿,踩着湿漉漉的金砖,听见身后传来李承乾的声音:“裴卿留步。”
他转身,见李承乾正站在廊下,望着檐外的雨帘。“那片海,”皇帝的声音很轻,“朕虽没去过,却知道那里的百姓,和长安城外的农夫一样,都盼着个安稳日子。”
裴炎心里一热,重重叩首:“臣定不辱使命!”
三日后,裴炎带着几名精干的随从,登上了前往莱州的驿车。车轮碾过长安的青石板路,溅起泥水,他掀开窗帘,望着渐渐远去的宫墙,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比刑部的卷宗还要沉。
此时的莱州湾,王阿福正蹲在被烧毁的渔船残骸旁,一点点捡拾着没烧透的木头。狗剩在他身边,用铲子挖着沙滩上的弹壳,那是县尉的弓手们留下的。
“阿爷,官差,长安会派人来。”狗剩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
王阿福点点头,把一块焦黑的木板揣进怀里。他要把这些木头攒起来,等春来了,再造一艘新船。他相信,长安来的人,一定能让这片海,重新变得安宁。
海风依旧吹着,带着咸腥的气息,只是这一次,风里除了海藻的味道,还多了些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是远方朝堂的决断,是即将到来的风雨,是一个王朝对万里海疆的第一次正视。
莱州湾的浪涛,还在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像在低声诉着一个即将被改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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