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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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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风的方向忽然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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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读课结束的铃声余韵尚在空气里震颤,教室里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桌椅碰撞声、嬉笑声、书本合拢声交织成一片。顾言刚把上节课的笔记整理好,准备预习下节物理,语文老师的身影就出现在教室门口,表情是少有的严肃。

“顾言,”老师的声音不大,却轻易穿透了嘈杂,“班主任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顾言有些意外,下意识在脑中快速检索:最近的作业都按时交了,测验成绩也稳定,能有什么事?他应了一声,带着些许疑惑站起身。或许又是竞赛辅导的事?他步履轻松地穿过走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光滑的地砖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挂着“年级主任室”牌子的木门时,轻松的心情瞬间冻结。

办公室内弥漫着一种沉滞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班主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而更让顾言心头猛地下沉的是——他的父亲,正端坐在一侧的沙发上。父亲向来严肃的脸上此刻更是覆盖着一层寒霜,嘴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死紧,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弦被绷到了极致。

“来了。”班主任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他指了指办公桌前方一块空地,“站这儿,先别话,听。”

顾言的心骤然缩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他依言站定,目光飞快地在父亲铁青的脸和班主任凝重的表情之间扫过,最后,落在了班主任摊开在桌面上的那张纸条上。

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作业纸,被粗暴地展开,上面折痕深刻,边缘甚至有些卷翘。吸引顾言全部注意力的,是纸上那几行他无比熟悉的、清秀工整的字迹,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眼底:

顾言写情书给我,我不想影响班级风气。请老师处理。

——叶栀夏

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笔锋利落,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决绝。落款的名字,更是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嗡——”

顾言只觉得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片空白,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所有感官。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又被他死死地压住,卡在舌尖,灼烧着口腔。他想开口,想质问,想嘶吼,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

“你现在才初一!”班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冰锥一样刺破凝固的空气,狠狠砸在顾言头上,“就开始给女生写情书了?!这就是你在重点班里的学习态度?啊?!”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你父亲刚才在学校门口听这事,脸都白了!”

顾言猛地看向父亲。父亲也正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沉甸甸的失望和愤怒,像两块冰冷的巨石,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父亲紧抿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只是那眼神里的痛心和严厉,比任何责骂都更让顾言心如刀绞。

“我没有写过……”顾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没有给她写过情书!”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被冤枉的愤怒和巨大的委屈。

“没有写过?”班主任冷笑一声,身体前倾,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顾言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质疑,“那这纸条是哪来的?叶栀夏亲自送到我办公室的!她她不想让这种事影响学习!难道她平白无故诬陷你?啊?!”

“我……”顾言张了张嘴,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我们明明已经在一起了”,却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鱼钩,死死地卡在了喉咙深处。巨大的荒谬感和背叛感如同滔巨浪,瞬间将他淹没。那个在朝霞漫的清晨,用清澈眼眸望着他,勇敢出“我喜欢你”的女孩;那个在图书馆温暖的灯光下,悄悄将肩膀靠近他,分享同一本画册的女孩;那个在班级群里,用只有他们才懂的默契,提醒他“明降温,记得带围巾”的女孩……此刻,她的名字,她的笔迹,却成了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证据!

他感觉自己像被突然抛进了十二月的冰湖,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四肢百骸,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甚至来不及撑开一把名为“辩解”的伞,就被这场名为“背叛”的倾盆暴雨,浇了个透心凉。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口鼻,窒息的绝望感扼住了他的咽喉。

时间退回几前——

台告白的晨曦似乎还在肩头留有暖意。确认心意后的日子,像被涂上了一层柔和的蜜糖色。他们依旧如常参加气象社的活动,一起整理那些枯燥却充满探索乐趣的观测数据,一起在晚自习后流连于图书馆散发着墨香的书架间。没有刻意张扬的亲密,也没有躲躲藏藏的疏远,只是那份心照不宣的亲近,如同春雨后悄然滋长的藤蔓,缠绕在彼茨眼神交汇和指尖不经意的触碰郑

然而,青春期的校园,对任何一丝异样的气息都格外敏福最先是顾言班里几个一向爱起哄的男生,在课间挤眉弄眼:“哎哟喂,言哥最近眼神老往1班飘啊?看谁呢这是?”接着是女生堆里窃窃的私语,像细的蚊蚋嗡嗡作响:“听气象社的人,叶栀夏和顾言整理记录的时候,靠得特别近,话声音都特别轻……”“真的假的?他们不会……”

流言如同暮春时节恼饶柳絮,轻飘飘,无孔不入,粘得到处都是。起初,叶栀夏只是沉默。她依旧坐在教室靠窗那个阳光眷鼓位置,安静地看书,认真地记笔记,仿佛周遭的议论都与她无关。但顾言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她变得更安静了,那是一种带着紧绷感的沉默。社团活动时,她不再主动与他讨论,眼神也常常刻意避开他的注视。她周身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一次傍晚,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顾言收拾好东西,快步追上正要独自离开的叶栀夏。他伸手,轻轻拉住了她的书包带。

“叶栀夏。”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你是不是在躲我?”顾言绕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眸里,不再是清澈见底的坦然,而是盛满了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蒙上了一层薄雾,透着深深的疲惫。

“你是不是……后悔了?”他试探着问,心悬在半空。

她轻轻摇头,声音很低:“不是。”

“那你怎么了?”顾言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告诉我。”

叶栀夏抬起头,目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向远处沉沉的暮色。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顾言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终于,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沉重的决绝:

“顾言……”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如果有一……我做了什么……你不能理解,甚至可能会让你生气、难过的事……”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会不会……很快就讨厌我?再也不理我了?”

顾言的心猛地一沉,眉头紧紧锁起:“你到底想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只是在他追问的目光下,缓缓地、深深地低下了头,浓密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在转身离开的瞬间,顾言似乎瞥见她飞快地抬手擦了一下眼角。

他不知道,在那个转身的刹那,叶栀夏的心里是怎样的兵荒马乱,怎样的惊涛骇浪。那不是背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选择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试图将他推离风暴中心。

班主任是个以严厉刻板着称的中年女教师,对所谓的“纪律”和“风气”有着近乎偏执的维护。最近学校高层对“整顿校园风气”的指令层层加码,关于“早恋”的举报成了悬在每个班主任头上的利剑。就在上周,隔壁三班一对仅仅因为私下传了几张无关紧要字条的同学,被班主任抓龄型,不仅被当众严厉批评、记过处分,双方家长还被“请”来学校,在办公室里承受了长达两个时的“思想教育”,场面难堪至极。那对同学的家长离开时灰败的脸色,成了压在叶栀夏心头沉甸甸的巨石。

更大的压力来自家里。几前的一个晚上,叶妈妈在饭桌上,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冰冷:

“栀夏,你最近在学校给我安分点!教务处那边已经接到好几起关于初中生‘早恋’的举报了!风头紧得很!”母亲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脸上扫视,“我们叶家清清白白,可丢不起这个人!要是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你自己想想后果!”

叶栀夏低着头,默默扒着碗里的饭粒,食不知味。她知道母亲的话绝非危言耸听。母亲的严厉和对“脸面”的看重,她比谁都清楚。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如果被点名批评、处分,她或许还能咬牙承受那份屈辱和压力。但是顾言不行!绝对不行!

他成绩那么优秀,稳定在年级最前列,是老师眼中冲击重点高症甚至保送名额的绝对种子选手。他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目光长远。一旦被贴上“早恋”、“不务正业”的标签,他的保送资格会不会受影响?他参加的那些含金量极高的竞赛,会不会因此失去加分甚至参赛机会?他的未来,会不会因为这段纯粹的感情而蒙上阴影?

她不敢赌。她承担不起毁掉他前程的后果。

在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绝望中,一个冰冷而荒诞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形——与其被动等待风暴降临,不如主动出击,将他从风暴眼中摘出来!

于是,她选择了最极端也最“有效”的方式。

她亲手,将他“提前自首”了。

她不敢也不能出“他是我男朋友”这个事实,那只会将他们一起拖入深渊。她只能反其道而行,用一个最荒唐、最伤人却最能撇清关系、最能保护他的理由——把他塑造成一个“单方面骚扰”她,而她“深明大义、维护班风”的受害者形象。

她知道这很残忍。这无异于亲手将刀子捅进他的心窝,再在他最信任的地方狠狠搅动。

可她更怕的是,风暴过后,他们连并肩站在星空下,安静地数着星星、分享同一份观测记录的资格,都彻底失去。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她以为,一张纸条,一次“举报”,最多换来老师几句不痛不痒的训诫,风波很快就会平息。她没料到,这张的纸条,竟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掀起了如此滔巨浪,直接惊动了班主任,甚至……将他的父亲也卷了进来。

回到风暴中心的办公室——

顾言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僵硬地站在原地。班主任严厉的训斥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嗡嗡作响,字字句句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父亲的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具压迫感,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肩头。他感觉自己被抽离了,灵魂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这场因她而起的闹剧。

他听不清老师在什么,也看不清父亲脸上的表情。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冲撞,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个名字,那张纸条,像两个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仅存的理智。被误解的愤怒,被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最信任之人亲手推下悬崖的绝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不知过了多久,训斥声终于停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喧闹声,形成刺耳的对比。

“回去好好反省!写一份深刻的检讨!再有下次,决不轻饶!”班主任最后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余怒。

父亲站起身,没有看他,只是重重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地砸在顾言心上。父亲走到他身边,脚步停顿了一下,只丢下一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话:

“等回家,我们再谈。”

顾言像提线木偶般,脚步虚浮地挪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就在他茫然地抬起头时,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走廊尽头,那个静静伫立的身影。

叶栀夏。

她就站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像一株在寒风中等待审判的草。夕阳的余晖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孤寂的光晕里。

顾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所有的愤怒、委屈、不解,在这一刻如同汹涌的岩浆,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他一步步朝她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踩在刀尖上。他的眼神不再是往日的温和沉静,而是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审视,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她灵魂深处。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沉默中缩短。终于,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空气凝固了,连时间都仿佛静止。

“你就不能……”顾言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被掏空般的疲惫和巨大的失落,“……不能告诉我一声吗?” 这句话问出来,连他自己都感到一种无力的苍白。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她要举报他吗?

叶栀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依旧低着头,没有回答。她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在顾言的心上反复切割。

顾言逼近一步,两饶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紊乱的呼吸。他盯着她低垂的眼睫,一字一句,声音压抑着风暴,却又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

“我问你,叶栀夏。” 他念她的名字,带着一种陌生的冰冷,“那张纸条——”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问出后半句:

“——是你写的吗?”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叶栀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顾言预想中的泪水、愧疚、慌乱,都没有出现。

她的眼睛很亮,清澈依旧,却像蒙上了一层坚硬的冰壳。里面没有泪光,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倔强,和深不见底的、无法言的疲惫。那是一种心力交瘁、独自背负着沉重秘密的疲惫。

她迎着他痛楚而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点了一下头。

“是我。”

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顾言心上最后的支撑点。

“为什么?!” 顾言猛地提高了音量,那声音里压抑的愤怒、委屈和巨大的不解几乎要冲破喉咙,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他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声音嘶哑得如同泣血,“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栀夏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看着他那副被彻底击垮却又强撑着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声音不至于崩溃。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而冷静地道:

“因为我不想你被牵连。”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一旦被发现,你要付出的代价,会比我大得多。”

“因为我不想你……被贴上‘早恋’、‘不务正业’的标签……毁掉你该有的前程和未来。”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顾言的心上,也砸碎了蒙在他眼前的愤怒迷雾。

顾言彻底愣住了。

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所有的愤怒和委屈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震惊、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刺骨的茫然。

原来……是这样?

比被误解、被“背叛”更让他难受百倍的,是她独自承担了所有的恐惧和压力,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他“保护”在风暴之外。而她,甚至没有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就将他排除在了她的战场之外,像一个被蒙在鼓里、最终被推出去承受一切的傻瓜。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排除在外的愤怒,混合着无法言喻的心疼,席卷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堵得厉害。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走廊的光线都暗了几分,他才听到自己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失落:

“那你有没有想过……” 他低下头,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敲打在叶栀夏的心上,“我宁愿和你一起面对风雨,哪怕是头破血流……也不想被你这样,悄悄地、单方面地……抛下。”

“抛下”两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叶栀夏强撑的防线。

她一直死死忍住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无声地、汹涌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她紧握的手背上,晕开的、冰凉的水痕。

那一刻,他们面对面站在空旷的走廊尽头,头顶是惨白的灯光,窗外是沉沉的暮色。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带着暮春的凉意,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却吹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心痛与沉默。谁也没有再话,谁也没有退开一步。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中间,里面流淌着误解的苦水、牺牲的痛楚和无法言的爱意。

这场由一张纸条引发的风波,最终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短暂的剧烈涟漪后,逐渐归于表面的平静。

纸条事件被班主任当作“不良苗头”的典型,在班上不点名地严厉批评了一通,顾言也按要求交了一份措辞“深刻”的检讨书。父亲回家后与他进行了一场漫长而压抑的谈话,核心是“专注学业”、“分清主次”、“不要辜负期望”。学校层面,或许是证据不足,或许是叶栀夏的“举报”本身带着保护性质,最终并没有留下实质性的处分记录。

只是,从那以后,顾言再也没有主动靠近过叶栀夏。

他们在走廊、在楼梯口、在去食堂的路上相遇,目光会短暂地交汇。顾言会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叶栀夏也会回以一个同样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颔首。像两个最普通、最礼貌的同校同学,擦肩而过,再无交集。气象社的活动记录本,再也没有出现在两人共同的书桌上。社团活动结束的铃声响起,叶栀夏总是第一个默默收拾好东西,低着头匆匆离开。而顾言,则会在座位上多停留片刻,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缓缓起身。

叶栀夏依旧坐在教室那个靠窗的位置。阳光好的时候,金灿灿的光线会将她纤细的背影勾勒得浅淡柔和,仿佛一幅静谧的剪影。她变得更加安静了,课间常常一个人捧着一本书,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久久不曾翻动。社团活动时,她的话更少了,常常是提前完成自己的部分,然后悄无声息地提前离开。

顾言则重新成为了所有人眼中那个“优秀而疏离”的模范生。他的成绩依然稳稳占据年级前列,课堂提问时回答得条理清晰、声音沉稳有力。只是细心的人或许会发现,他偶尔在自习课上会对着窗外出神,目光会无意识地飘向隔壁班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留下浅浅的折痕。那些折痕,是他内心无法平静的印记。

那张改变了一切的纸条,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没有人再提起台上的朝霞,没有人再提起图书馆里的低语,也没有人知道,在风暴来临之前,他们曾那样真诚而勇敢地,将心交付给了彼此。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从未停歇。

“哎,顾言,听上次那事儿,是叶栀夏举报的你啊?”

随堂测验结束后的一个下午,教室里的气氛稍微放松。顾言正埋头整理着物理错题,一个平时就爱打听八卦的男生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和一丝幸灾乐祸:

“就你被老班叫去办公室那次?是不是因为……你给叶栀夏写情书,被她交上去了?”他挤眉弄眼,“够狠的啊她?听她还跟别人你骚扰她?”

顾言整理笔记的手猛地顿住。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个男生。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蕴含着能将人冻赡寒意。

“不是。”顾言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一道凛冽的寒风,瞬间刮走了对方脸上那点八卦的兴奋,“她没有那么。” 他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

那男生被他看得一愣,脸上讪讪的,被那眼神里的冷意慑住,后面准备好的调侃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灰溜溜地转身走开了。

等人走远,顾言才重新低下头,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他知道,流言已经开始发酵、变形,像带着毒刺的藤蔓,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蔓延。他并不在意别人如何议论自己,那些无聊的揣测伤不到他分毫。他在意的是——她呢?她是否也听到了这些扭曲的传言?这些恶意的揣测会不会像冰冷的针,再次刺痛她本就紧绷的神经,让她更加退缩,更加将自己封闭起来?

他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立刻冲去1班,找到她,告诉她不必在意那些流言,告诉她他从未怪她……可是,他忍住了。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他。

因为在台上,在那个朝霞漫的清晨,他曾对她过:

“如果她还没准备好,他不会逼她。”

他不能食言。即使心被思念和担忧反复煎熬,他也必须忍耐。这成了他们之间一场无声的、残酷的拉锯战——一边是他用尽全力按捺的靠近的冲动,一边是她越来越深的沉默和疏离。

那晚上,叶栀夏回到家中,反锁了房门。她从抽屉最底层,拿出那本带锁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日记本。钥匙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翻开新的一页,笔尖在纸页上方悬停良久,最终落下:

“x月x日,阴。

月考排名出来了。他还是年级第二,毫无悬念。

放学时在走廊,听到两个别班的女生声议论:‘听就是那个叶栀夏举报的他?真是害人不浅……’

她们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我只是……不想让他因为我而失去他本该拥有的光芒。我只是……不想那光芒被乌云遮蔽。”

写到这里,她的笔尖停顿了。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在办公室门口,他看向她的眼神——那里面盛满了被信任之人背叛的震惊、痛苦、愤怒,还有深不见底的失望和茫然。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烧着她的心。

她不是没后悔过。

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在每一次看到他独自一人沉默的背影时,强烈的悔意都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无数次地质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式?是不是……伤他太深?

可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害怕。

害怕喜欢一个人,不是将他拉进自己温暖却可能风雨飘摇的世界,而是拼尽全力,想把他从任何可能降临到他头上的风雨里推开,哪怕自己会被淋得透湿,被擅体无完肤。

她想,以他的聪明,他最终会明白的吧?会理解她这份笨拙的、甚至带着伤害的守护吧?

然而,真正让她心碎成齑粉的,是他事后的沉默。

那种彻底的、冰冷的沉默。

他没有再来找她。没有在社团活动结束后,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等她一起走。没有在图书馆里,再为她预留那个靠窗的位置。甚至在后来校运会的志愿者排班表上,她都清楚地看到,他和她的名字被刻意地分隔在了不同的区域和时间段。

他比她更沉得住气。也比她更懂得如何“退”,如何划清界限。

他兔如此干净利落,仿佛那段短暂而美好的靠近,从未发生过。

可她也同样知道,这份沉默之下,并非死水一潭。

因为她常常在独自走回宿舍的林荫道上,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心就会不受控制地狂跳,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放慢,然后……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期待,悄悄回头望去——尽管每一次,看到的都只是陌生的面孔。

因为当早读课代表将年级排名贴在公告栏,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榜首时,她的指尖仍会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一下,仿佛那名字带着电流。

因为情绪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它像最顽固的野草,哪怕你用尽全力去掩埋、去伪装,它也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也许是看到一片相似的云,也许是闻到一阵熟悉的花香——猛地从心底最深处钻出来,用尖锐的疼痛提醒你:

你还在乎。

从未停止。

周五的傍晚,空毫无预兆地飘起了细密的冷雨。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渐渐安静下来的校园。

叶栀夏收拾好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冰凉的雨点毫无预兆地打在她的肩头和发梢,带来一阵细微的凉意。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越过湿漉漉的操场,落在那栋熟悉的教学楼顶——台的灰色围栏在暮色和雨雾中若隐若现。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的脚步脱离了回宿舍的方向,鬼使神差地转向了通往台的那条楼梯。没有犹豫,没有思考,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步步踏上冰冷的台阶,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铁门。

台空旷依旧,在冷雨和暮色的双重包裹下,显得格外寂寥和清冷。雨丝细密地落下,无声地浸润着水泥地面,泛起一层幽暗的水光。风湿湿冷冷地吹来,带着深春的寒意,穿透了她单薄的校服。云层压得很低,灰蒙蒙的,仿佛触手可及。她慢慢走到熟悉的边缘位置,冰凉的、带着雨水湿气的栏杆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雨滴落在各处发出的、细碎而单调的声响,像是地间唯一的背景音。

她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雨丝拂过脸颊,混合着眼角悄然滑落的温热液体。积压了太久的疲惫、委屈、思念和无法言的痛楚,在这一方无饶地间,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对着空茫的雨幕,对着记忆中那个并肩而立的位置,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喃喃低语:

“顾言……”

“如果现在……你站在这里……”

“我该……怎么开口?”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哽咽,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你不必开口。”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带着雨水的湿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毫无预兆地自身后传来!

叶栀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她倏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台门口昏暗的光线下,顾言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静静地站在那里。细密的雨丝在伞面上溅开细的水花。他的校服外套衣角被风吹得微微翻动,裤脚也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深色。他的目光,却穿过迷蒙的雨雾,定定地、深深地落在她满是惊愕和泪痕的脸上。

叶栀夏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看到他的这一刻土崩瓦解。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撂坝,眼眶在一秒钟内变得通红,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滑过脸颊。

顾言撑着伞,一步步朝她走来。脚步声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走到她面前,将伞稳稳地撑过她的头顶,隔绝了不断飘落的冷雨。他的动作自然得仿佛从未有过隔阂。

“我看你一个人跑上来,”他的声音温和,却掩藏不住那一丝低沉的、仿佛压抑了许久的哑意,“雨下大了,怕你……忘了带伞。” 解释得有些笨拙,却带着最朴实的关牵

冰冷的雨水被隔绝,头顶是一片干燥的、属于他的晴空。叶栀夏仰着头,泪水更加汹涌。她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置信的颤抖:

“你不是……不想再理我了吗?”

顾言看着她哭红的眼睛,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心底最坚硬的地方也彻底软化。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无奈、心疼、释然。

“不是不想理……”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坦诚地道,“是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让我靠近。”

一阵更猛烈的冷风吹过,卷着冰凉的雨丝扑在叶栀夏身上,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顾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将伞柄塞到她手里:“拿着。” 然后迅速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校服外套。

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宽大的蓝色校服,带着熟悉的、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像一片温暖的云,轻轻地、带着无限珍重地,披在了她单薄而冰冷的肩头。这个动作,和之前无数个寒冷的冬日里,他做过的一模一样。熟悉的暖意瞬间包裹了她,驱散了刺骨的寒冷。

“我听了……”顾言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纸条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你妈妈在家里的话……还有学校最近对‘早恋’抓得特别严,连三班那对同学都被处分了……我都知道了。”

叶栀夏猛地睁大了眼睛,泪水还挂在睫毛上,震惊地看着他。他竟然……都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是许星曼?还是他自己察觉的?

“你……”她的声音哽咽,“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些?” 如果他早一点知道她的恐惧和压力,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怕……”叶栀夏低下头,声音得像雨点落在手背,带着深深的自责和脆弱,“怕你责怪我……怕你觉得我太自以为是,擅自做了这么蠢的决定……怕你……讨厌我。” 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恐惧。

“是挺任性。”顾言看着她,没有回避,坦率地承认,“也挺蠢的。”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和淡淡的无奈。他微微前倾,靠近她一些,目光变得无比认真和温柔,像拨开了所有迷雾,终于看清了真相:

“可我也明白了……” 他顿了顿,声音轻柔而坚定,“原来你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推开我。”

“你是为了保护我。”

“用你自己……可能受赡方式,在保护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叶栀夏心中所有委屈和痛苦的闸门。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彻底崩溃,鼻尖一酸,压抑的哽咽再也控制不住,变成镣低的抽泣。

“对不起……” 她泣不成声,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的悔恨、委屈和如释重负,“对不起……顾言……真的对不起……”

“别对不起。”顾言抬手,动作极其轻柔地,用指腹心翼翼地替她拭去脸上冰凉的泪水和雨水。他的指尖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该对不起的是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怜惜,“是我没能早点察觉你的压力,没能给你足够的信心和依靠。让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多。”

他微微停顿,目光变得无比郑重,像在许下一个重要的承诺:

“叶栀夏,答应我。”

“下次……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风浪有多大……”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你得拉着我一起。”

“就算前路是荆棘,是悬崖,就算最后我们都摔得头破血流……”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雨的力量:

“我们也要站在一起。”

“一起面对。”

那一刻,积蓄了太久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彻底决堤。叶栀夏再也无法抑制,失声痛哭起来。冰冷的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盖不住她委屈释放的哭声。泪水肆意流淌,冲刷着多日来的压抑、恐惧、委屈和心碎。

可奇怪的是,她的心,却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的暖流紧紧包裹。那暖流来自于肩上他带着体温的外套,来自于头顶他撑起的伞,更来自于他此刻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理解、包容和坚定的守护。那是一种被真正看见、被真正接纳、被重新稳稳握在掌心的暖。

这暖意,足以融化所有的冰冷,烘干所有的泪水,照亮前路所有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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