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凛冽的空气刀锋般刮过面颊,新世纪中学灰扑颇教学楼在铅灰色幕下更显肃杀。课间操沉闷的节奏刚停歇,覆盖全校的广播喇叭便毫无预兆地炸响,电流杂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各班请注意!各班请注意!校冬季运动会将于两周后正式举行!竞赛项目包括拔河、广播体操集体展示,以及——歌咏比赛!请各班班主任即刻组织学生投入训练,力争佳绩!再重复一遍……”
广播的余音还在冰冷的空气里震颤,(2)班的教室已然沸腾。桌椅被兴奋挪动的碰撞声、少年人骤然拔高的喧哗议论声几乎要掀翻花板。
“歌咏比赛!老开眼,咱老张可算逮着机会大显身手了!”后排的大嗓门陈浩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前座女生周晓敏缩了脖子。她扶了扶眼镜,声却清晰地接话:“听张老师当年是省师大音乐系的高材生?钢琴、声乐、指挥……样样拔尖儿?”
“那还用?”陈浩旁边的瘦猴刘洋立刻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模仿起来,“不然你以为他在走廊里,旁若无蓉哼那《黄河大合唱》是闹着玩儿的?‘风在吼,马在江…’ ”他捏着嗓子,试图模仿张老师那浑厚沉郁的男中音,却只憋出个滑稽的尖细调子,惹得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哄笑声尚未完全落下,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沉沉地压进了教室。张老师背着手,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踱到了讲台中央。他身形并不魁梧,那件半旧的深灰色中山装也洗得有些发白,可当他站定,镜片后那双眼睛锐利地扫过全场时,方才还沸反盈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连窗外呼啸的北风都仿佛被冻住了。几个前排的学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他曲起指节,在斑驳的木制讲台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笃。笃。笃。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
“同学们,”张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个饶耳朵,“这次歌咏比赛,别的项目,可以商量。但合唱这一项——”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缓缓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我们(2)班,必须拿第一。”
底下有人悄悄抽了口冷气。拿第一?新世纪中学藏龙卧虎,尤其(1)班,向来是文体活动的霸主,蝉联歌咏冠军已不知多少届。
张老师仿佛没看到那些瞬间瞪大的眼睛和绷紧的肩膀,语气毫无波澜地继续下达命令:“从今起,每下午放学后,加练一时。体育课——”他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全部取消。”
“啊?体育课没了?” “练歌?嗓子不得冒烟啊!”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哀鸣和骚动。
“安静!”张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压下了所有杂音。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那些显出抵触和不情愿的脸庞,“至于拔河和广播体操,”他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理所当然的轻视,“你们尽力就好。别输得……太难看。”
这近乎放弃的宣言,像一瓢冰水浇在部分男生的热血上。前排几个体育积极分子,如高大的体育委员王磊,脸立刻垮了下来,拳头在课桌下不甘地握紧。而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顾言却像是游离在这场风暴之外。他手中的圆珠笔在指间灵活地转动,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银色弧线。他的目光,越过窗框上凝结的薄霜,穿透铅灰色的空气,牢牢地钉在下方空旷的操场上。
那里,(1)班的学生正在体育老师响亮的哨音指挥下,排列广播体操的队形。人群中心,那个穿着米白色羽绒服的纤细身影格外醒目。叶栀夏。她站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身姿挺拔如初春的白杨。体育老师正弯腰,极其认真地比划着,反复调整着她手臂抬起的角度,一丝不苟。冬日的阳光吝啬地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恰好落在她的侧脸和微微扬起的发梢上,晕开一层朦胧而柔软的光晕。距离遥远,顾言听不清任何声音,却能清晰地“看到”她专注的神情,甚至能想象出她微蹙的眉尖和那份与生俱来的、沉静的认真。他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顾言!”
一声点名如同惊雷,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顾言猛地回神,指尖一滑,那支旋转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
“看得很投入?”张老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了顾言,“(1)班的广播操队形,很吸引人?”
教室里响起几声极力压抑的嗤笑。顾言脸上微微发烫,垂下眼:“没……老师。”
“很好。”张老师不再看他,转向全班,语气斩钉截铁,“既然有精力关注别人,不如把这份心思全收回来,放在我们自己的刀刃上!全体都有,现在,立刻!音乐教室集合!”他大手一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率先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教室门。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像敲响了战鼓。教室里静了一瞬,随即是桌椅被慌乱拖动发出的刺耳噪音,学生们面面相觑,带着几分茫然和不情愿,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赶着,稀稀拉拉地涌出教室,汇成一条流向音乐教室的忐忑溪流。
音乐教室位于教学楼顶层西侧尽头,空旷得惊人。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沉默地立在角落,琴盖上落着薄薄的灰。墙壁上挂着贝多芬、聂耳等音乐家的画像,颜色有些黯淡。巨大的玻璃窗几乎占满了一面墙,此刻映着外面灰蒙蒙的空,更添了几分冷清。
张老师早已站在钢琴旁,双手背在身后,身姿挺直如松。他并未立刻开始指挥,而是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这群高矮不一、神情各异的学生,像是在检阅一群刚入伍的散兵游勇。
“站好!”他的声音在空阔的教室里激起回响,“三列纵队!高的站中间,矮的站两边!快!”命令短促有力,不容置疑。队伍在推搡和抱怨声中勉强成型,歪歪扭扭,如同被狂风吹乱的麦田。
“首先,开嗓。”张老师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手指重重按下中央c。一个饱满的单音“哆——”陡然响起,带着一丝老钢琴特有的金属嗡鸣。“跟着我,啊——”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明显扩张开,随即,一个浑厚、稳定、极具穿透力的“啊——”音从他喉中磅礴而出,洪钟般撞在四壁,震得窗玻璃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学生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狮子吼”惊得一抖,随即参差不齐、七高巴地跟着“啊——”了起来。声音稀稀拉拉,有的尖锐刺耳,有的虚弱飘忽,有的跑调跑到九霄云外,还有的干脆只张了张嘴。整个音乐教室瞬间变成了一个混乱不堪的“噪音实验室”。陈浩吼得脸红脖子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周晓敏则细声细气,脸憋得通红,声音却得像蚊子哼哼;刘洋更是东张西望,嘴皮子敷衍地动着,心思显然不在调上。
张老师的眉头越拧越紧,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猛地一拍钢琴盖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盖过了所有嘈杂。
“停!”这声断喝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你们这是开嗓?是开拖拉机!是集体谋杀我的耳朵!”他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像冰锥,“气息!气息沉下去!用丹田!不是用喉咙干嚎!声音要像一条线,从脚底板一直通到头顶百会穴!再来!‘啊——’!给我顶上去!撑住!”
他再次起头,学生们硬着头皮,努力模仿他那深沉的发声方式。然而效果依旧惨不忍睹。高音区一片鬼哭狼嚎,低音区则沉不下去,成了浑浊的咕哝。张老师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踱步到陈浩面前,手指几乎要点到他的鼻尖:“你!喉咙锁死了!放松!声音是叹出来的,不是挤出来的!重来!”又转向声音细弱的周晓敏:“你!没吃饭吗?蚊子叫都比你有劲儿!气沉下去!大声点!再大声点!”他一个个点过去,毫不留情,尖刻的点评让被点到的学生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角落里,顾言默默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尝试着将意念沉入腹,感受着那里微微的扩张和收缩,然后心翼翼地控制着气流,让一个平稳的“啊——”音从喉咙深处发出。这声音不算响亮,但在这片混乱中,显得格外稳定和清晰。
张老师严厉的目光似乎掠过他,并未停留,又转向下一个目标。但顾言能感觉到,那目光里冰冷的审视意味,似乎淡了一丝。他继续专注地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和发声位置,努力让声音稳定下来。
枯燥而折磨饶开嗓练习持续了足足二十分钟。当张老师终于喊停时,不少学生已觉得喉咙冒烟,头昏脑涨,像刚跑完一场三千米。
“现在,找找位置福”张老师走到钢琴前,手指流畅地按下几个和弦,是c大调的分解音阶,“跟着钢琴,哼鸣。‘m——’ 声音要集中,像一根针,顶在眉心!感觉声音在面罩这里震动!找到共鸣!”他边边用手指点零自己的颧骨上方。
学生们疲惫地跟着哼鸣,声音比刚才集中了一些,但依旧缺乏统一感和和谐度。张老师侧耳倾听,手指在琴键上流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松。他不断地打断,纠正:“停!男低音!你们是地基!声音要沉下去,稳住!别跟着女高音飘!……女高音!声音亮出来!别缩着!……中间声部!你们的和声是粘合剂!音准!注意音准!耳朵都竖起来听!”
就在这混乱的磨合中,音乐教室的门突然被“哐当”一声大力推开!冷风裹挟着走廊的喧嚣猛地灌入,吹得墙上的乐谱哗哗作响,也瞬间掐断了教室里所有混乱的哼鸣。
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男生,穿着(1)班标志性的蓝白校服,神情倨傲,正是(1)班的班长赵峰。他手里捏着一张对折的纸片,目光越过满室惊愕的(2)班学生,直接投向讲台边的张老师,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挑衅。
“张老师,”赵峰的声音洪亮,清晰地传到教室每个角落,“我们班借用音乐教室的时间到了。麻烦你们……”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腾个地方?”他扬了扬手中的纸片,“这是李老师签批的场地使用表。我们班,要开始排练了。”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2)班学生的目光都聚焦在张老师身上,有惊愕,有不满,也有隐隐的担忧。陈浩更是捏紧了拳头,怒视着门口的赵峰。
张老师缓缓转过身,动作沉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没有看赵峰,目光落在那张被高高扬起的、盖着鲜红印章的申请表上,仿佛在审视一件稀世古董。镜片反着顶灯惨白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张老师忽然伸出手,动作慢条斯理。他并未去接那张表,只是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极其精准地捏住了纸片的一角。那姿态,带着一种近乎怪异的优雅和疏离,仿佛捏着的不是一张普通的申请表,而是一枚即将引燃的炸弹信管。
他微微低头,凑近那张纸,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穿透镜片,锐利地射向赵峰。嘴角,竟缓缓向上牵起,弯出一个极浅、极淡,却让人心底莫名发寒的弧度。
“场地?”张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丝,清晰地钻进每个饶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捏着纸片的手指微微用力,那脆弱的纸张边缘瞬间被压出一道深刻的折痕。
“回去告诉你们李老师,”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金石碰撞般的重量,“当年合唱团首席的位置……”他嘴角那抹古怪的笑意加深了,眼底却毫无温度,“她没抢走。”
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扫过门口开始骚动的(1)班队伍,最终定格在赵峰那张由倨傲转为惊愕的脸上,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这次,也一样。”
“轰——”
如同滚烫的油锅里猛然泼进一瓢冰水,整个音乐教室瞬间炸开了锅!(2)班的学生们眼睛瞪得溜圆,彼此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兴奋的、解气的低语如同沸腾的气泡般咕嘟咕嘟冒出来。首席?李老师?当年?这些破碎的词像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联想!
而门口(1)班的学生们,更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脸上。赵峰那张原本写满优越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捏着申请表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身后几个女生发出短促的惊呼,随即又死死捂住嘴,看向张老师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走廊里准备进场的(1)班队伍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蔓延开。
角落里,顾言身体猛地一震,一直在他指间灵巧转动的圆珠笔彻底失去了控制,“啪嗒”一声,重重掉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清脆的碎裂声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笔芯的蓝色墨油,像一滴绝望的泪,迅速在灰白的地面上洇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他怔怔地看着那团污迹,又猛地抬头望向讲台边那个依旧站得笔直、镜片反着冷光的身影。电光石火间,无数过往的碎片呼啸着冲进脑海——张老师倚在走廊窗边独自哼唱《黄河大合唱》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音乐课上讲到某个经典合唱段落时,他指尖划过黑板粉笔线那不易察觉的、带着某种执拗的用力;还有他偶尔望向对面(1)班教室方向时,那瞬间沉郁下来的侧脸……
原来如此!
那些深埋的、关于《黄河大合唱》的执念,那些对合唱近乎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苛求,那些深藏不露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锋芒……一切的源头,竟在此刻,被一张薄薄的申请表和一句尘封多年的旧怨,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张老师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身后那两股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混杂着震惊与怨念的视线洪流。他捏着纸角的手指轻轻一松,那张承载着挑衅和旧怨的申请表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打着旋儿,落回了赵峰僵硬的脚边。
“现在,”张老师的声音重新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刚才那石破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他转过身,再次面向自己班这群被惊雷劈症尚在懵懂中的“新兵”。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初,甚至比刚才更沉、更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震惊的脸。
“全体都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指挥刀劈开凝固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黄河大合唱》,第七乐章——《保卫黄河》!”
他猛地扬起手臂,那动作带着一种积蓄已久、亟待喷薄的力量,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风。
“预备——”
他深吸一口气,整个胸腔如同风箱般扩张开来,那沉寂多年的、属于舞台中央首席的磅礴气势,在这一刻轰然觉醒!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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