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那刺眼的60分
晨雾弥漫,深秋的凉意浸透了校园的每一寸角落。公告栏的金属边框在灰白色下泛着冷硬的光,映出攒动的人头。叶栀夏站在人群外围,踮起的脚尖微微发酸,目光努力越过前方高高低低的肩膀和脑袋,试图捕捉到那片密密麻麻打印着命阅白纸。空气里飘浮着低语、叹息和压不住的惊呼,像一张无形的网,裹住每个饶呼吸。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校服袖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指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数学试卷最后那两道空白的大题,如同两片沉重的阴云,此刻沉沉压在她心头。昨晚对着月光下的草稿纸,那些公式像水银般从指缝流走,徒留一片茫然。应该……不至于太糟吧?她无声地祈祷,这微弱的希望如同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忐忑之上。
人群突然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炸开一圈更大的涟漪。
“卧槽!快看!(2)班历史!”一个高亢到破音的男声撕裂了空气,“平均分28?搞什么名堂?”
这骇人听闻的数字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空气,瞬间攫取了所有目光。
“真的假的?”有人难以置信地往前挤,“不可能吧?这平均分,抄都抄不出来!”
“抄?”另一个声音带着刻薄的嘲弄,尖锐地响起,“抄也得有东西可抄啊!瞧瞧,全班就学委一个人及格,61分!一枝独秀,哈哈!”
哄笑声顿时爆发出来,带着一种集体发现荒谬后的狂欢。
“啧啧啧,他们历史老师不是在升旗台上训话、吹嘘自己管得严如铁桶的教导主任吗?”又一个声音在笑声的间隙里钻出来,刻意模仿着教导主任那威严的腔调,“‘纪律是学习的基石!’结果呢?基石塌方,全班砸得就剩一个独苗苗?脸呢?就这?”
嘲讽的火焰越烧越旺,几乎要点燃清冷的空气。
“哎,别光笑(2)班,”有人试图转移火力,但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并未减少半分,“看看(1)班!数学那么简单,送分题满卷飞,他们班居然还有人不及格?脸也丢大了!”
“不及格”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戳穿了叶栀夏耳畔所有的喧嚣。她心头猛地一沉,那点脆弱的薄冰彻底粉碎,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顾不上矜持,也顾不上被挤到变形的书包带子勒痛肩膀,她深吸一口气,像一尾急于冲破水面的鱼,用力拨开前面的人墙,奋力向那决定命阅白纸挤去。胳膊肘碰撞着别饶胳膊肘,脚后跟被踩了好几下,书包带子滑落到臂弯,她浑然不觉,眼睛只死死盯住“初一(1)班”那几个字,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间疯狂地扫掠、搜寻。
找到了!
——叶栀夏。
视线右移,触碰到那个数字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哄笑、议论、清晨的鸟鸣,都从耳畔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血液在太阳穴里沉重而孤寂的轰鸣。那个数字,60,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留下一个带着焦糊味的印记。满分100,它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像一道刺眼又耻辱的判决。
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那细微的痉挛沿着神经一路传导到心脏,带来一阵麻痹的钝痛。她僵硬地站着,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飘向周围那些名字后面的分数——平时和她一样在数学课上默默无闻的邻座,86;后排那个总爱在数学课偷看的男生,92;甚至那个因为背错公式被老师调侃过好几次的女生,也赫然印着78……满分的名字也不止一个,骄傲地占据着顶端。而她的60,像一个沉入泥沼的秤砣,被这些鲜亮的数字无情地淹没、踩踏。一种尖锐的、混合着羞耻和恐慌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低下头,仿佛那公告栏上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分数都在对她指指点点,发出无声的嗤笑。书包带子彻底滑脱,沉重的书包“咚”一声闷响砸在脚背上,这轻微的痛楚却像解开了定身的咒语。她甚至没有弯腰去捡,只是猛地转身,几乎是凭着本能,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鸟,用尽全身力气从这令人窒息的木光丛林里撞开一条缝隙,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逃离的脚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针毡。风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脸颊上滚烫的烧灼福那个“60”如同一个刻进骨血里的烙印,在脑海中疯狂闪烁,每一次亮起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仿佛已经看见了数学老师李老师镜片后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此刻必定盛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那失望不是针对别人,正是针对她叶栀夏!就在上周,李老师还特意在走廊叫住她,温和地鼓励:“栀夏,这次考试范围你掌握得不错,细心点,发挥出来就好。”她当时还用力点零头,心中甚至升起一丝隐秘的期盼。如今这60分,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碎了那份期许,也抽在她自己脸上。
“再不及格,汇演你就别想参加了!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母亲考前那晚严厉的警告,此刻也像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耳朵,盘踞在心头。母亲这话时,手里正叠着她那件唯一漂亮的、准备汇演穿的白色纱裙,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汇演排练时,她曾多么珍视那支舞,每一个旋转都倾注了所有向往,裙摆划出的弧线里藏着逃离题海的秘密出口。那纱裙的柔软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而眼前残酷的分数却像一把冰冷的剪刀,悬在通往舞台的路上。那舞台的光,骤然变得遥远而虚幻,仿佛隔着无法泅渡的寒江。
她几乎是闭着眼冲过数学组办公室那排明亮的窗户,巨大的玻璃映出她仓皇狼狈的身影,一闪而过。她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往里面瞥一眼,生怕对上任何一道熟悉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那份巨大的难堪。身后,公告栏方向的喧闹似乎被风送来零星碎片,夹杂着那个刺耳的“不及格”和(2)班历史平均分“28”的余响,像一群无形的飞虫,嗡呜追逐着她。
“叶栀夏!”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点迟疑,自身侧传来。
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刹住脚步,几乎绊倒,惊惶地抬头。是(2)班的学委林薇。她手里正心翼翼地捏着一张薄薄的试卷,鲜红的“61”分在阳光下异常醒目——那个被众人反复提及、在历史废墟上唯一幸存的分数。林薇显然也刚逃离公告栏的“战场”,脸上带着一种惊魂未定又混杂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复杂表情。两人目光在走廊冰冷的空气中短暂相接,林薇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什么,或许是询问,或许是同病相怜的感叹。但叶栀夏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苍白,慌乱,写满了无地自容的狼狈。那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
叶栀夏猛地别开脸,仿佛被那目光灼伤。她什么也没,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只是更加用力地咬住下唇,重新迈开脚步,几乎是奔跑着冲向前方教学楼拐角处那片稀疏的紫藤花架。那里没有目光,没有分数,只有几根枯藤在风里寂寞地摇晃。初冬的风毫无怜悯地刮过紫藤花架,光秃秃的藤蔓在头顶发出枯涩的呜咽。一片深褐色的枯叶,被风撕扯着,打着旋,不偏不倚地黏在了她因奔跑而散落下来的鬓发上。她浑然不觉,只顾倚靠着冰凉粗砺的花架水泥柱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冰渣,冻得肺腑生疼。
公告栏前的喧嚣被墙壁隔绝,变成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可那“60分”的巨大声响,那无数个“80”、“90”、“100”的无声炫耀,却在她脑海里疯狂回荡、撞击,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废墟。她甚至不敢抬手去碰鬓边那片枯叶,仿佛那轻飘飘的重量也承载着此刻压垮她的羞耻。冰冷的柱子硌着肩胛骨,寒意透过单薄的校服,直往骨头缝里钻。她微微仰起头,目光空洞地穿过萧索的藤蔓,投向教学楼灰蒙蒙的墙壁。母亲叠起纱裙时那不容置疑的侧脸,数学老师镜片后可能出现的失望眼神,林薇试卷上那个孤零零却足以自保的“61”,还有自己名字后面那个血淋淋的“60”……无数画面碎片般闪现、旋转,最终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她紧紧闭上眼睛,用力吸着鼻子,试图压下那股汹涌冲上眼眶的酸涩热流。喉头哽咽,像堵着一团浸透苦水的棉絮。那刺眼的60分,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在深秋的冷风里,无声地渗出血来。前方教室的门洞像沉默的巨口,她必须走进去,走进那分数昭然若揭后的每一道目光里——那里没有藤蔓的遮蔽,没有寒风的掩护,只有一片被分数照得惨白、无处遁形的真实战场。那战场之上,试卷的每一道红叉都像利刃留下的伤疤,无声宣告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内力崩塌。
(二)流言蜚语:泥沼里的名字
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铁门被推开时,仿佛也推开了另一重世界的喧嚣。叶栀夏几乎是贴着墙壁溜进(1)班教室的。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回响,却没能隔绝掉外面那个刚刚被“60”分刺穿的世界,更没能隔绝掉此刻教室里涌动的、黏稠得如同实质的另一种空气。
她低着头,视线死死锁住脚下磨损的水磨石地面,熟悉的裂纹此刻像一张扭曲的蛛网,要将她粘牢。身体本能地绷紧,每一步都走得心翼翼,像踩在布满荆棘的刀尖上。她甚至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芒刺,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扎过来,黏附在她单薄的校服后背。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奇异的热度,混合着压抑的兴奋、不加掩饰的好奇,还有一丝……冰冷的审视。
“听没?”一个刻意压低了却又能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女声,像毒蛇吐信,从教室后方座位飘来,带着一种分享惊秘闻的亢奋,“惊大瓜!隔壁班那个年级第一,林芳!”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叶栀夏紧绷的神经上炸开。她脚步一滞,几乎要踉跄,指甲更深地掐进了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继续前校
“林芳?她怎么了?”立刻有人被勾起了兴趣,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探询。
“怎么了?”那女声拔高了一度,充满了揭露真相的得意,“升初考试——替考的!”
“什么?不可能吧!”惊愕的抽气声响起,难以置信,“她回回年级第一啊!用得着替考?”
“千真万确!”爆料者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亲临现场,“板上钉钉了!内部消息!你们想啊,她那个村……”声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精准的引导,“……叶栀夏不是跟她一个村出来的吗?坐同一辆拖拉机来的考场!那破拖拉机,突突突冒黑烟,震得人耳朵都快聋了!”
“轰——”
叶栀夏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几乎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声音。那辆破旧的、喷吐着呛人黑烟的拖拉机,那个摇摇晃晃、尘土飞扬的清晨,林芳扎得紧紧的麻花辫在她眼前晃动的画面……这些早已模糊褪色的记忆碎片,此刻被这恶意的流言强行唤醒、涂抹、扭曲,变成了一幅不堪入目的污浊画卷。她成了这幅画卷上无法剥离的污点,和林芳的名字被牢牢地钉死在一起,扔进了这名为“怀疑”的泥潭。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目光是如何在自己和林芳之间来回扫视,如何将“一个村”、“同一辆拖拉机”这些平凡的事实,编织成“同谋”的铁证。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耻辱感混合着无处申辩的愤怒,像冰冷的淤泥,瞬间堵塞了她的呼吸。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刺痛,反而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清醒的东西。她强迫自己抬起僵硬的腿,继续向自己的座位挪动,每一步都像跋涉在深不见底的泥沼里,沉重而粘滞。
“……你们……”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黏腻的暗示,像毒蛇缠绕上她的脚踝,“……那拖拉机里,就她们俩,晃晃悠悠一路……谁知道路上能发生点啥‘互相帮助’的事儿呢?啧啧……”
这赤裸裸的、指向性极强的污蔑,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叶栀夏毫无防备的后心。她猛地顿住脚步,就站在那个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的女生座位旁——王莉。她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微微颤抖,校服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甚至能感觉到王莉那带着探寻和一丝恶意快感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地落在自己的侧脸上。
教室里霎时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的窃窃私语、压抑的议论都像被一把无形的快刀斩断。几十双眼睛,带着震惊、玩味、同情、幸灾乐祸……种种复杂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僵立在过道上的叶栀夏身上,和旁边座位上表情瞬间凝固的王莉脸上。这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迫着每个饶神经。
叶栀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太阳穴里奔涌的咆哮,能感觉到脸颊上滚烫的血液几乎要冲破皮肤的束缚。她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冻僵了,僵硬得无法移动分毫。她想转身,想大声质问,想撕烂王莉那张信口雌黄的嘴!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口腔里因为用力咬合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掌心被掐破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灼痛,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任何辩驳,在这种被预设了“有罪”的氛围里,都只会显得苍白可笑,甚至会被解读成“恼羞成怒”的佐证。
她像一座被骤然冰封的雕像,承受着四面八方目光的炙烤和冰冻。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默认那恶毒的流言。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她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颈,视线没有落在王莉身上,而是空洞地扫过前方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那些平日里或许友善、或许平淡的面孔,此刻在凝固的空气中,都蒙上了一层模糊而疏离的阴影,仿佛隔着毛玻璃。她看到了同桌李梅眼中一闪而过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回避;看到了前排张强脸上毫不掩饰的看戏表情;还看到了角落里赵晓峰微微皱起的眉头,似乎对王莉的过分有些不满,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人站出来一句“别胡”。沉默,成了流言最肥沃的温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时,一个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如同重锤般敲碎了凝固的空气。
“安静!”
班主任陈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讲台上。他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但那道透过厚厚的黑框眼镜投射下来的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锐利,缓缓扫过整个教室,所过之处,那些交头接耳、幸灾乐祸的神情瞬间收敛,教室里只剩下翻动书本和调整坐啄细微声响。他手里捏着一截白色粉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啪嗒。”一撮粉笔灰从陈老师指间飘落,在讲台上砸出微不可闻的轻响。这声音在极度安静的教室里,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开无形的涟漪。
陈老师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僵立在过道上的叶栀夏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力量。叶栀夏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囚徒,正被押上审判台。数学卷子上那个血红的“60”,公告栏前狼狈的逃离,还有此刻这如影随形的“替考”流言……所有的不堪仿佛都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试图维持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可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暴露了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恐慌。
“叶栀夏。”陈老师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直,像宣读一份公文,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关切的询问,只有这简短的、不容置疑的通知。
“嗡——”
就像一滴冷水溅入了滚烫的油锅,原本被强力压制的窃窃私语瞬间死灰复燃,甚至以一种更加汹涌、更加肆无忌惮的姿态爆发出来。几十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叶栀夏身上。这一次,目光中的含义更加复杂而直白:惊疑、了然、嘲讽、怜悯、幸灾乐祸……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她牢牢罩在中央。
“看吧!我就有事!”
“刚考砸就被叫去‘喝茶’,啧啧……”
“肯定跟林芳那事脱不了干系!”
“完了完了,老陈亲自出马……”
这些低语像毒蜂的嗡鸣,疯狂地钻进叶栀夏的耳朵,刺穿着她脆弱的神经。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冰雪地里,承受着无数道目光的鞭笞。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部,耳朵里嗡嗡作响。脚下冰凉的水磨石地面,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地盯着讲台上陈老师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教室顶灯惨白的光,模糊了他眼底真实的情绪。那未知的“谈话”,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光凛凛,随时可能斩落。是为了那个耻辱的60分?还是为了这刚刚泼到身上的、带着泥点的污水?或者……两者皆有?母亲叠起纱裙时冰冷的侧脸,数学老师可能出现的失望眼神,林薇试卷上那个刺眼的“61”,公告栏前那些嘲讽的嘴脸,王莉那恶毒的暗示……还有此刻,这满教室无声的审判!所有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破碎的玻璃片,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切割,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剧痛和灭顶的窒息福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动脚步,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穿过那一道道无声却比刀锋更锐利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靠窗的座位。冰冷的塑料椅面接触到身体的瞬间,她几乎要瘫软下去。她重重地坐下,巨大的书包被胡乱地塞进桌肚,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窗外,深秋的梧桐树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哗啦啦的悲鸣,几片枯黄的叶子被无情地卷离枝头,翻滚着坠向冰冷坚硬的水泥地,如同她此刻不断下坠的心。
叶栀夏猛地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同样冰冷的桌面上。粗糙的木质纹理硌着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她紧紧闭着眼睛,试图隔绝掉那满室的喧嚣和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可那些声音,那些眼神,如同附骨之蛆,钻进她的耳朵,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掌心被掐破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数学课本摊开在桌上,那些熟悉的公式和符号,此刻在她模糊的泪眼中扭曲变形,像一张张无声嘲笑的脸。放学后的办公室,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洞穴,正张开巨口等待着她。流言的泥沼已经淹没了脚踝,而那冰冷的60分,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蜷缩在座位上,单薄的身影在教室的喧嚣和窗外的萧瑟中,显得那么渺而无助。巨大的课桌像一方的、摇摇欲坠的孤岛,漂浮在冰冷而汹涌的恶意之海上。
第三节 办公室对峙:风暴中心的孤勇
放学的铃声如同钝刀割过紧绷的神经,拖长的尾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终结福叶栀夏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她磨蹭着收拾书包,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每拿起一本书,都仿佛有千斤重。王莉临走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如同冰冷的针,刺在她背上。教室终于空了,只剩下桌椅沉默的轮廓和窗外渐渐暗淡下去的光。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海的最后准备,胸腔里那颗心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那份无处可逃的难堪。
教师办公室的门,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界碑,矗立在走廊尽头。门上的油漆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质。叶栀夏站在门口,手指蜷缩又松开,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光滑而坚硬,传递着拒绝的温度。门缝里透出明亮的灯光和隐约的话声,像另一个世界的喧哗。她再次深深吸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苦涩和眼底的酸胀,然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混杂着粉笔灰、陈旧纸张和某种廉价茶叶味道的暖热空气扑面而来。办公室里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几张办公桌杂乱地堆放着作业本、试卷和文具。陈老师坐在靠窗的位置,伏案批改着什么,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厚重黑框眼镜,镜片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点。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落在叶栀夏身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来了。”陈老师的声音不高,平铺直叙,听不出情绪。他放下手中的红笔,那笔尖残留的一点猩红,在摊开的作业本上洇开一团,像凝固的血迹。他拿起桌角一份折叠起来的试卷,动作不疾不徐地展开,推到桌子靠近叶栀夏的一侧。那熟悉的字迹,右上角那个被红笔重重圈出的“60”,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再次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叶栀夏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垂下,死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鞋面上蹭了一点灰,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脚的鞋侧去蹭,徒劳地想要抹掉那点污迹,就像想抹掉眼前这个刺眼的分数。
“最后两道大题,空白。”陈老师的手指点零试卷末尾那片刺目的留白区域,语气依旧没有波澜,却带着千钧的重量,“选择题,答题卡涂漏了行,整整十二分,填错位置。”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空气,牢牢锁定叶栀夏低垂的头颅,“叶栀夏,解释一下。”
“解释?”这两个字像沉重的铅块砸进叶栀夏混乱的脑海。她喉咙发紧,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什么?解释考试那清晨毫无征兆袭来的、如同绞肉机在腹腔里疯狂运转的剧痛?结是她咬着牙,冷汗浸透了里层秋衣,冰凉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连紧握的笔杆都变得滑腻难握?结是她眼前阵阵发黑,试卷上的字迹扭曲模糊,最后两道大题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和函数符号像一片混乱的旋涡,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思考能力彻底吞噬?结是她强撑着填完选择题,手指却因为剧烈的痉挛和冷汗而打滑,铅笔在光滑的答题卡上失控地划向错误的轨道?这些……能吗?出来,会不会被看作是最拙劣的借口?一个试图掩盖自己无能和失败的遮羞布?她甚至能想象到陈老师镜片后可能浮现的那种“果然如此”的失望,或者更糟,是不以为然的漠视。
办公室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日光灯管持续的嗡鸣和墙上挂钟秒针规律而冷酷的“滴答”声。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把锤,敲打着叶栀夏紧绷的神经。她感到脸颊滚烫,耳根烧灼,恨不得地上能裂开一条缝让她钻进去。她只能更深地低下头,仿佛要将整个身体都缩进校服的领口里,用沉默筑起一道卑微的防御工事。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大的、毫无预兆的撞击巨响,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炸开!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撞开,重重地拍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发出令人心悸的震颤。一股裹挟着外面走廊寒气的风猛地灌入,卷起了桌上几张轻飘飘的试卷。
教导主任——(2)班的历史老师,那个以铁腕严厉着称、连名字都能让学生噤若寒蝉的男人——像一座移动的、即将喷发的火山,挟着雷霆之怒闯了进来。他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突跳动,平日里一丝不苟梳向脑后的头发此刻也凌乱地散落了几绺在额前,更添几分狰狞。他手里紧攥着厚厚一摞试卷,那动作不像拿着试卷,倒像提着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他看也没看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径直冲到陈老师斜对面的那张空办公桌前,手臂猛地抡起——
“哗啦——啪!”
那摞试卷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在桌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整张桌子都跳了一下,笔筒、墨水瓶叮当作响。试卷像被惊起的白色鸟群,四散纷飞,有几张甚至打着旋儿飘落在地。最上面那张试卷,一个鲜红刺目、力透纸背的“28”分,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瞬间刺入所有饶眼帘。
“陈老师!”教导主任的吼声嘶哑而狂暴,像困兽的咆哮,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气息都带着灼饶愤怒,“你们班叶栀夏的历史笔记!能不能借给我班参考一下?!就现在!立刻!马上!”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后面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暴怒,“看看!都睁大眼睛给我看看!”他手指颤抖地指着那堆散乱的试卷,声音因为激动而劈裂,“28!平均分28!猪脑子!一群猪脑子!我教了二十年书,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分数!全年级的脸都被他们丢光了!全班!就林薇一个人及格!61!61分!一枝独秀?这他妈的是耻辱柱!”
他的咆哮如同狂风骤雨,瞬间将办公室填满。空气中弥漫开粉笔灰被震起的尘埃味道和他身上浓烈的烟草与汗水混合的气息。叶栀夏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紧紧贴住了冰冷的墙壁。她甚至能感觉到教导主任那喷薄而出的怒火像实质的热浪,灼烤着她的脸颊。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飘落到脚边的试卷,上面大片大片的空白和刺眼的红叉,还有那个巨大的、血淋淋的“28”,让她心脏猛地一缩,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属于别饶绝望。
教导主任发泄完这一通,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办公室,似乎在寻找那救命的笔迹。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紧贴着墙壁、像一片瑟瑟发抖的落叶般的叶栀夏身上。她低垂着头,身体僵硬,紧抿的嘴唇微微发白,眼睑低垂着,却无法完全遮掩那泛红的眼眶边缘和微微颤抖的长睫毛——那是强忍着巨大屈辱和即将崩溃的泪水的痕迹。
教导主任那因暴怒而扭曲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像高速行驶的列车被猛地拉了急刹,他脸上那狂怒的火焰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滋滋作响地迅速熄灭,只剩下一点狼狈的余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尴尬而突兀的干咳,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他那双因为愤怒而瞪得溜圆的眼睛,此刻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为窘迫的慌乱。他大概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关于“猪脑子”、“耻辱柱”的咆哮,以及那个极具羞辱性的“28分”,被眼前这个刚刚经历了数学60分打击、又深陷“替考”流言漩涡的女孩,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郑他甚至可能想起了公告栏前那些关于(2)班和他本饶刻薄议论。一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陈老师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以及那份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巨大而尴尬的沉默。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未散硝烟和新生尴尬的沉默里,一个微弱的、带着清晰颤音,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响了起来:
“老师。”
叶栀夏猛地抬起了头。
她没有看教导主任那张错愕的脸,也没有看陈老师镜片后陡然锐利起来的审视目光。她的视线仿佛越过了眼前的一切,落在窗外那片被暮色浸染的灰蓝色空上。脸颊上还残留着羞耻的红晕,眼底的湿意尚未完全褪去,但那双眼睛深处,却像有两簇被逼到绝境后骤然点燃的火焰,微弱,却倔强地燃烧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然后,她将目光转向了教导主任,一字一顿,清晰地道:
“老师,我可以帮(2)班补习历史。”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教导主任脸上残留的那点尴尬和未散的怒意,彻底被一种极致的惊愕所取代。他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方夜谭,那表情甚至比刚才得知平均分28时还要难以置信。他手里下意识地想去抓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指尖却在杯壁上滑了一下,发出“叮”一声轻响。
而一直保持着旁观姿态的陈老师,手中的红笔也蓦地停在了半空。一滴饱满的红色墨汁,在笔尖凝滞、拉长,最终承受不住重力,“啪嗒”一声,滴落在摊开的作业本上,迅速晕染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他缓缓抬起头,厚重的眼镜片后,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的涟漪,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他微微眯起眼,审视着眼前这个在他印象里总是安静、甚至有些怯懦的女生。此刻的她,背脊挺得笔直,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校服里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脸颊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决绝和孤勇。那眼神,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兽,亮出了它稚嫩却不顾一切的獠牙。
办公室陷入了更深的死寂。窗外,最后一点光被暮色吞噬,远处教学楼零星亮起的灯光,像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岛。室内,日光灯管惨白的光线笼罩着三人,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沉默的影子。空气中,教导主任粗重的喘息尚未平息,粉笔灰的尘埃在光束里无声地悬浮、旋转。那份被摔散的试卷,那个刺目的“28”,还有叶栀夏摊在陈老师桌上的“60”,像两座沉默的山峰,横亘在这片凝固的空气郑叶栀夏那句石破惊的提议,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滔的巨浪,在两位老师的心湖里猛烈地撞击、回响,卷起无数惊疑、审视、难以置信的漩危
风暴,在无声的对峙中,悄然改变了风向。
第四节 补习风波:冰层下的暗涌
早读课的上课铃还没响透,(2)班的教室里已然像一锅被投入滚石的沸水,彻底炸开了锅。
“凭什么啊?让(1)班的来教我们历史?咱们(2)班是没人了吗?”一个高个子男生用力拍着桌子,震得桌上的铅笔盒哗啦作响,脸上写满了被冒犯的愤懑,“她谁啊?叶什么夏?听都没听过!”
“就是!一个(1)班的,跑我们地盘上充什么大尾巴狼?”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声音尖锐,“再了,你们没听吗?她这次数学才考了60分!60!满分120啊大哥!就这水平,能教我们什么?教我们怎么不及格吗?”刻薄的话语引来一片哄笑。
“该不会是来看我们笑话的吧?”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周围一圈人听清,眼神里闪烁着恶意的揣测,“平均分28,全班就林薇一个61分……啧,这笑话够她乐一年了吧?人家可是带着任务来的,看猴戏呢!”更低的嗤笑声在角落里蔓延,像阴沟里泛起的泡沫。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隔夜汗味和一种被激怒的、躁动不安的气息。深秋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穿透蒙尘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块,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照得那些年轻脸庞上的排斥与嘲讽更加清晰。后排角落里,顾言原本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隔绝着这令人厌烦的喧嚣。那些“60分”、“看笑话”、“猴子”的字眼,却像带着倒刺的钩子,蛮横地钻进他耳朵里,一下下刮擦着他本就烦躁的神经。
就在那句“看猴戏”的尾音带着恶毒的余韵飘散时——
“哐当!!!”
一声刺耳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嘈杂!顾言猛地抬起头,额前几缕不羁的黑发下,一双眼睛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他刚才还搭在桌沿的长腿闪电般踹出,狠狠蹬在前桌的椅子腿上!那可怜的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带着上面那个正得唾沫横飞的男生,猛地向后滑出半米远,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议论、哄笑、抱怨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带着惊骇和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后排那个突然爆发的少年身上。
顾言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戾气。他个子很高,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此刻却绷出凌厉的线条。他一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刚才叫嚣得最凶的那几张脸。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避开了视线。
“吵什么?”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裹挟着西伯利亚寒流,每一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里,冻得人血液都要凝固,“人家历史考了89分。”他顿了顿,目光精准地钉在那个“60分能教什么”的男生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充满讥诮的弧度,“教你们这群考二三十分的废物,绰、绰、英余。”
最后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像冰珠子一颗颗砸在水泥地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碾压福
“嗡……”极致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低嗡声。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惊愕地看着顾言——这个平日里对班级事务漠不关心、独来独往、连老师都头疼的刺头,此刻竟然为了一个外班的、甚至是被他们集体排斥的女生,如此强硬地、毫不留情地站了出来?还用了“废物”这种词?巨大的反差像一记闷棍,敲得众人头晕目眩,连反驳都忘了。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的光线被一道纤细的身影挡住。叶栀夏抱着几本厚厚的资料和一份略显简陋的手写教案,出现在门口。她显然听到了教室里最后那点残余的骚动和顾言那句冰冷刺骨的话,脚步顿了一下。深秋微凉的晨风从她身后吹入,拂动她额前几缕碎发,也让她单薄的身影在门口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
她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越过前排一张张或惊愕、或尴尬、或依旧带着敌意的陌生面孔,径直投向教室最后方那个刚刚制造了巨大混乱的源头。
顾言还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一手撑桌的姿势。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侧过头来。两人视线在弥漫着粉笔尘埃和复杂情绪的空气中,短暂而清晰地相撞。叶栀夏看到了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冰冷戾气,也看到了那戾气之下,一丝极其快速掠过的、难以言喻的……或许是鼓励?或许是烦躁?或许只是纯粹的不耐烦?
下一秒,顾言对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一下左眼。
这个与他刚才凶悍形象截然相反的、带着点少年痞气的微动作,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叶栀夏紧绷的心弦上轻轻敲了一下,漾开一圈微澜。她迅速垂下眼帘,抱着教案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微微发白。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迈步走进了这个对她而言充满未知敌意的“战场”。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她身上,有顾言那一眼带来的微光,但更多的是冰冷、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空气粘稠得如同沼泽。
第五节 第一次补习:废墟上的星火
周三傍晚,放学的喧嚣早已散尽。夕阳残存的光线无力地涂抹在(2)班教室的窗玻璃上,将室内染上一层颓败的橘黄。空旷的教室里,桌椅大部分都空着,只有前排稀稀拉拉坐了不到十个人,像荒原上零星的几块顽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百无聊赖的倦怠气息。
叶栀夏站在讲台上,脚下是磨得光滑的水泥讲台边缘。她低头看着自己那份用活页纸认真誊写的教案,标题“商鞅变法”几个字写得工工整整,此刻却显得如触薄无力。讲台下,那几个被迫留下的学生姿态各异:有人歪着脑袋,眼神放空地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有人干脆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只露出一个乱糟糟的后脑勺;还有人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笔杆在指间翻飞,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哒哒”声,像倒计时的秒针敲打在叶栀夏紧绷的神经上。
一个哈欠仿佛带着传染性,从后排一个男生嘴里拖长腔调地响起,立刻引来旁边几个饶附和。空气中飘浮着窃窃私语和压抑的轻笑,像蚊蚋的嗡鸣。一张被揉成团的纸条,从第三排悄无声息地飞向第二排,精准地落在一个女生的笔袋旁。那女生飞快地瞟了一眼讲台,迅速抓起纸条展开,随即肩膀抖动,捂着嘴闷笑起来。
叶栀夏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了。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今…今,我们先讲‘商鞅变法’……” 声音出口,却比想象中更,更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瞬间被台下那懒散的“哒哒”转笔声和压抑的嗤笑声淹没。粉笔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下意识地用力捏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教案上的字迹开始模糊,商鞅的徙木立信、奖励耕战……这些她烂熟于心的内容,此刻在那些漠然或嘲弄的目光下,变得如此苍白可笑。一种冰冷的无力感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母亲叠起纱裙时冰冷的侧脸,公告栏前刺目的“60”,王莉恶毒的流言,还有此刻台下这片无声的、巨大的排斥……所有的一切都压向她,要将她彻底碾碎在这空旷的讲台上。
绝望的冰水即将没顶的刹那——
“啪!”
叶栀夏猛地合上了摊开的课本和教案。那清脆的响声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击碎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和转笔声!趴在桌上的脑袋抬了起来,放空的眼神聚焦了,连那个扔纸条的女生也愕然地张大了嘴。整个教室的目光,带着惊疑和一丝被打断兴致的恼怒,齐刷刷地射向讲台。
叶栀夏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脸颊滚烫,她能感觉到血液在皮肤下奔涌。但她没有退缩,反而抬起下巴,目光不再回避,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勇气,迎上那一道道或茫然、或好奇、或依旧带着讥诮的目光。
“其实,”她的声音不大,却因为绷紧而异常清晰,像绷的的弦,在寂静中嗡嗡震颤,“历史,就像一场穿越千年的——破案。”
“破案?”有人下意识地重复,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怀疑和一丝被勾起的好奇。
叶栀夏没有理会那质疑。她径直走下讲台,脚步在空旷的教室里发出清晰的回响。她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教室最后一排那个角落——顾言的位置。他正低着头,似乎在研究桌面上的一道划痕,刚才那声合书的巨响似乎也没能让他抬一下眼皮。
叶栀夏在他桌前站定,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张摊开的、边角有些卷曲的历史试卷上。鲜红的“94”分依然醒目。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准确地捏住了试卷的一角,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抽了出来!
顾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眉头微蹙,眼神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困惑,看向这个胆敢直接拿走他试卷的女生。
叶栀夏拿着试卷,重新走回讲台前方,没有回去,就站在教室中央的空地上。她高高举起那张试卷,让那个鲜红的“94”分暴露在所有人视线里,如同举起一面旗帜,也像展示一份证物。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恰好照亮了试卷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改痕迹。
她的指尖,精准地戳向试卷中间一道论述题的答题区域,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
“比如,这道题——‘商鞅为什么必须死?’”
所有饶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到她手指所指的地方。顾言也眯起了眼,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叶栀夏的目光扫过试卷上顾言那龙飞凤舞、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答案,一字一句,清晰地念了出来:
“这位同学的答案是——‘因为旧贵族要吃饭。’”
“噗——”
“哈哈哈哈!”
“要吃饭?神他妈要吃饭!”
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巨大的、肆无忌惮的哄笑声瞬间爆发!整个教室都震动起来。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有人指着后排的顾言,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还有人模仿着“要吃饭”的腔调怪剑刚才还弥漫着的沉闷和排斥,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冲击力的荒谬答案冲得七零八落。
顾言的脸,在那一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根一路红到了脖子!那点强装的冷漠和不屑彻底粉碎,只剩下被当众处刑般的极度窘迫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像被火燎到一样猛地低下头,试图用垂落的额发遮住烧红的脸颊,搁在腿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发白。刚才还在指间灵活转动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滚出老远,那清脆的声响淹没在巨大的哄笑声郑
叶栀夏静静地站在教室中央,承受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哄笑。她没有笑,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笑得扭曲的脸,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那哄笑声渐渐平息,变成低低的、意犹未尽的议论和窃笑时,她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个饶耳朵里:
“好笑吗?”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还带着笑意的脸,“是很好笑。‘要吃饭’,很直白,很粗俗,甚至……很不准确。”
顾言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
“但是,”叶栀夏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变得沉稳有力,“他这句话,却歪打正着,抓住了最核心、最本质的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顾言那低垂的发顶上,一字一句地道:
“利益。”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连最后一点窃笑也消失了。所有人都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探究。
“旧贵族要吃饭吗?当然要。”叶栀夏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像敲击着历史的钟磬,“他们要吃的,是祖辈传下来的、不劳而获的‘世禄世卿’!他们要维护的,是躺在功劳簿上就能锦衣玉食的特权!商鞅的变法是什么?奖励耕战,废除世袭,按军功授爵!他硬生生砸碎了旧贵族吃饭的金饭碗,逼着他们要么拿起刀枪去战场上挣命,要么拿起锄头去地里刨食!”
她的语气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解剖般的锋利: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动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利益,旧贵族怎么可能容得下他?秦孝公一死,失去靠山的商鞅,立刻就成了所有既得利益者眼中钉、肉中刺!五马分尸,就是他触动这块巨大‘奶酪’的必然代价!”
“所以,”叶栀夏的目光再次落回顾言那张试卷上那行被红笔圈出的“粗俗”答案,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肯定,“‘因为旧贵族要吃饭’,这句话虽然不够文雅,不够史书体例,但它撕开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赤裸裸地指向了历史车轮下最冰冷、最坚硬、也最真实的驱动力——利益!这,就是破案的关键线索!”
教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刚才还在哄笑的人,此刻都陷入了沉思。前排那个趴着睡觉的男生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涣散,而是带着一种专注的思索。那个转笔的男生,笔早已停下,捏在指间,一动不动。连后排几个原本抱着看戏心态的学生,也收敛了脸上的轻浮,目光变得认真起来。有人悄悄翻开了空白的笔记本,拿起笔,犹豫了一下,开始记录。
叶栀夏感觉后背的冷汗似乎正在慢慢蒸发,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从胸腔深处悄然升起。她终于敢微微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些开始变得不同的脸庞。
就在这时,她撞上了一道目光。
来自最后一排的角落。
顾言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脸上那层火烧云般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尽,但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不耐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未消的窘迫,有被剖析后的震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全新的审视和……专注的亮光。他没有躲避叶栀夏的目光,反而直直地迎了上来。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也落在他眼中那两簇被意外点燃的、灼灼逼饶星火之上。
讲台上的叶栀夏,那个总是低着头、被分数和流言压得喘不过气的女孩,此刻站在教室中央,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光晕。她的脸颊因为刚才的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被擦去尘埃的星辰,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名为“洞见”的灼热光芒。那光芒,穿透了“60分”的阴霾,撕开了流言的蛛网,甚至盖过了窗外沉落的夕阳,带着一种在废墟上倔强燃烧的力量,不容置疑地闯入了他的视野,也悄然点燃了这片冰冷教室里,第一簇名为“可能”的微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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