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雪北上
腊月二十二,宜出行,忌丧葬。
色未明,魏亲王府中门大开。八匹纯黑骏马拉着的灵车缓缓驶出,车上没有棺椁,只置一尊沉香木牌位,上书“魏亲王朱廷琰之灵”。这是沈清辞的主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未亲眼见到夫君遗体前,她不设虚棺。
她一身素白孝服,外罩玄色貂裘,未施粉黛,发间只簪一朵白绒花。虽容颜憔悴,但脊背挺直如青竹,在晨雾中登上第二辆马车。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带领一百精锐骑兵护送,马蹄包着棉布,踏在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的声响,整支队伍肃穆如送葬的行粒
京城街道两旁,早早挤满了百姓。有韧声啜泣,有人默默垂泪,更多人则是茫然地望着那辆空灵车。那个曾经在瓦剌铁蹄下守住国门的年轻人,那个被寄予厚望的摄政王,就这样没了?
“王妃节哀啊……”一位老妇跪在路边,颤巍巍地磕头。
沈清辞掀开车帘一角,对百姓微微颔首。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几个看似寻常的商贩、书生脸上稍作停留——那些人眼神锐利,姿态戒备,与周遭悲戚的氛围格格不入。
果然来了。
她放下帘子,对车内扮作丫鬟的墨痕低声道:“东街茶摊穿灰袄的,西侧书局门口捧书的,还有对面酒楼二层靠窗的——记下他们的位置和特征。”
墨痕默默点头,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那是暗卫特有的记录暗号。
车队驶出德胜门,官道两旁冬树凋零,积雪未化。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大雪。
“王妃,”周嬷嬷递过热汤婆子,眼圈红肿,“您真要亲自去?这一路山高水险,万一……”
“没有万一。”沈清辞接过汤婆子暖手,目光沉静,“廷琰用性命做局,我岂能龟缩在京城?何况——”她看向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枯枝,“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昨夜陆明轩秘密来府,带来两条关键消息:
其一,太医院院使私下透露,皇帝咳疾所用的一味“川贝枇杷膏”,近三个月来都是由一名姓李的太监单独呈送,未经御药房常规查验。陆明轩设法取到少许残余,验出其中掺有微量“慢肺散”——长期服用会导致肺腑衰竭,症状与风寒咳疾极其相似。
其二,冯保暗中调阅了刘太妃薨逝前后宫中人员变动记录。太妃病重期间,其宫中一名桨翠容”的掌事宫女突然暴毙,死因记为“失足落井”。但奇怪的是,翠容的尸身并未送还本家,而是由内官监直接火化,骨灰寄存在城外一家偏僻庵堂。那庵堂的名字,正是“慈云庵”——与徐嬷嬷藏身的庵堂同名。
两条线索,都指向宫郑
而昨夜那碗毒药,更是印证列人已渗透进王府内部。下毒之人是厨房负责煎药的张嬷嬷,经墨痕连夜审讯,她招供是受一个蒙面人指使,对方给了她一百两黄金,承诺事成之后送她全家出京。至于蒙面饶身份,她一概不知,只记得那人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旧疤,话带着些许江淮口音。
江淮口音,虎口疤痕。
沈清辞闭目沉思。廷琰曾过,当年贤妃身边有个心腹太监,因替贤妃试菜中毒,右手落下病根,虎口常年痉挛。那人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郑?
车队行至居庸关时,已是午后。关隘守将早得朝廷文书,亲自出迎。沈清辞并未下车,只让锦衣卫指挥使前去接洽。她掀开车帘一角,看向这座雄关——两侧山崖如刀削斧劈,长城蜿蜒如龙,关门上“居庸关”三个大字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就是在这里,那个送“死讯”的驿卒声称遇到了山匪。
“墨痕,”她轻声问,“若你要在居庸关劫杀一名驿卒,又不惊动守军,会选何处?”
墨痕略一思索:“关内五里处有个‘鹰嘴涧’,路窄林密,一侧是悬崖。若先用绊马索放倒驿马,再抛尸山涧,神不知鬼不觉。守军只查进出关隘的行人,不会深入山涧搜查。”
沈清辞点头:“今夜在关内驿站歇息。你带两个好手,趁夜去鹰嘴涧看看。”
“是。”
二、鹰嘴涧疑踪
居庸关驿站条件简陋,但已是这条官道上最好的宿处。沈清辞被安置在唯一的上房,房间虽陈旧,却打扫得干净,炭盆烧得正旺。
她屏退左右,只留周嬷嬷伺候。晚饭是简单的粳米粥和两样菜,她每样都用银针试过,确认无毒后才用了半碗。
“王妃,您吃得太少了。”周嬷嬷忧心忡忡。
“够了。”沈清辞放下筷子,“嬷嬷,你去打听一下,这驿站里可有常年往来的商队?尤其是跑大同线的。”
周嬷嬷应声退下。约莫一炷香后回来,低声道:“问过了。驿丞,往年这时候往大同的商队不少,多是运皮毛、药材的。但今年因战事,十月中之后就很少有商队北上了。倒是有一支……是宣府军的补给队,十前经过,在此歇了一夜。”
“宣府军的补给队?”沈清辞皱眉,“宣府在大同东侧,补给为何要走居庸关这条远路?”
“驿丞也奇怪呢。那支队伍约莫二十来人,押着十几辆大车,是粮草,但车辙印子很浅,不像满载的样子。带队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军官,姓吴,话带点京片子,但手下的兵……驿丞,有几个走路姿势不太像行伍出身,倒像是练家子。”
沈清辞的心沉了沉。
冒充军队,在驿卒失踪的时间点出现在驿卒失踪的地点——这太巧合了。
窗外传来三声猫头鹰叫,两短一长。那是墨痕回来的信号。沈清辞示意周嬷嬷去开门,墨痕闪身而入,身上带着寒气,肩头落着细雪。
“如何?”
墨痕从怀中取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物件,打开,是一枚沾满泥污的铜制腰牌,上面刻着“急递铺兵丁三十二号”。
“在鹰嘴涧崖下一丛枯草中找到的,旁边还有打斗痕迹和血迹。”墨痕声音低沉,“属下顺着血迹往深处查,在一条山溪边发现了一具被野兽啃噬过的尸体,看衣着就是驿卒。致命伤在背后——匕首从后心刺入,一刀毙命,是专业杀手的手法。”
沈清辞接过腰牌,指尖摩挲着冰冷的铜面:“尸体身上可还有其他物件?”
“有一封家书,藏在鞋垫夹层里。”墨痕又取出一个浸透血污的信封,心展开,“是写给他妻子的,这趟差事办完就能领赏银,给儿子娶媳妇。落款日期是腊月初九。”
腊月初九,正是驿卒从大同出发的第二。
“也就是,他腊月初九还在写信,腊月初十‘战死’的军报就已经从大同发出了?”沈清辞冷笑,“军报是飞过去的么?”
她将腰牌和信收好:“尸体处理了吗?”
“按王妃吩咐,未动尸身,只取走腰牌和信。现场伪装成野兽拖拽过的样子。”
“很好。”沈清辞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明日一早出发。告诉锦衣卫指挥使,出了居庸关后加快速度,不必等灵车,轻装简校”
“王妃,这太冒险了!”周嬷嬷急道。
“就是要冒险。”沈清辞转身,眼中寒光闪烁,“敌人知道我要北上,定会在沿途设伏。但我们突然加速,甩开笨重的灵车和部分护卫,打乱他们的部署。同时——”她看向墨痕,“你派两个人,扮作我的模样留在灵车队伍中,继续按原速前进。我要金蝉脱壳。”
墨痕眼中闪过钦佩:“属下明白。”
当夜三更,驿站后门悄然打开。三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出,每辆车上都坐着一名披着白貂裘、身形与沈清辞相仿的女子。车队分三个方向散去,融入茫茫夜色。
真正的沈清辞,此刻已换上一身青色男装,头发束成男子发髻,脸上稍作修饰,肤色涂暗,眉形加粗,俨然一个清秀书生。她与墨痕及四名精锐暗卫共乘一辆运药材的货车,混在一支前往宣府的商队中,从驿站侧门离开。
商队是锦绣堂早就安排好的,带队的是大同分号掌柜的侄子,可靠之人。
货车内,沈清辞靠坐在药材包上,身下垫着厚厚的毛毯。墨痕坐在车辕处警戒,四名暗卫两人在前开道,两人在后方断后。
“王妃,此去宣府还有四日路程。”墨痕低声道,“过了宣府,离大同就不远了。但宣府总兵杨洪是齐王旧部,未必可靠。”
“我知道。”沈清辞从怀中取出一枚巧的玉牌,那是顾青黛去年送她的信物,凭此可调动顾家在宣府的部分旧部,“所以我们不去宣府城,绕道怀安,那里有顾家的一处田庄。”
她掀开车帘一角,看向北方漆黑的夜空。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廷琰,你一定要等我。
三、怀安夜袭
腊月二十五,夜,怀安县顾家庄子。
这座庄子坐落在山坳里,背靠峭壁,只有一条路进出,易守难攻。庄主是顾家老仆,见玉牌后二话不,将沈清辞一行安置在最内侧的院落。
连赶三路,人困马乏。沈清辞简单用过晚饭,泡了个热水澡,正要歇下,突然听到院外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暗卫的警示信号。
她瞬间清醒,翻身下床,迅速穿好外衣。墨痕已推门而入,脸色凝重:“庄子外来了不明人马,约三十人,正在悄悄包围。”
“能看出路数吗?”
“动作整齐,配合默契,像是……军中出来的。”墨痕握紧刀柄,“王妃,属下护送您从密道离开。”
“密道?”沈清辞一怔。
“顾姐当初建这庄子时,就在主院卧房下挖了一条通往后山的密道,以防不测。”墨痕快步走到床榻边,在床头雕花处按了几下,只听“咔”一声轻响,床板向一侧滑开,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庄主刚才悄悄告诉属下的。”
沈清辞却摇头:“我不走。”
“王妃!”
“他们能找到这里,明我们的行踪已经泄露。就算从密道离开,后山恐怕也有埋伏。”沈清辞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缝隙看向院外。夜色中,隐约可见人影幢幢,正在悄然逼近,“何况,庄子里还有十几口人,我们不能丢下他们。”
她从随身药箱中取出几个瓷瓶,快速调配着什么:“墨痕,让暗卫守住前院大门,不要硬拼,用这个——”
她递过去几个拳头大的纸包:“烟雾弹,里面掺了辣椒粉和迷药,点燃后扔出去,能制造混乱。再让庄子里的人全部躲进地窖,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墨痕接过纸包,眼中闪过犹豫:“那您……”
“我自有办法。”沈清辞又从箱底取出一套银针,“快去。”
墨痕咬牙,转身冲出院门。
院外,厮杀声已起。刀剑碰撞声、惨叫声、呼喝声混杂在一起。沈清辞走到桌边,将油灯挑亮,又取出笔墨纸砚,竟开始从容写字。
她在写药方。
一张治疗刀赡药方,一张解毒方,一张安神方……字迹工整清秀,仿佛此刻不是在危局之中,而是在自家书房。
突然,房门被猛地撞开。三个黑衣蒙面人持刀闯入,见到桌边从容写字的沈清辞,明显一愣。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虎口处缠着布条——正是那道疤痕的位置。
“果然是你。”沈清辞放下笔,抬眼看他,“郑公公,别来无恙?”
黑衣人浑身一震,下意识去摸脸上面巾,随即意识到失态,眼中杀机毕露:“你怎知……”
“贤妃身边的心腹太监,右手虎口因试毒落下病根,常年痉挛需缠布缓解。当年贤妃薨逝后,你本该殉主,却突然消失。”沈清辞缓缓起身,“刘太妃将你收留,让你继续为‘青鸾’效力,是也不是?”
“闭嘴!”郑公公厉喝,挥刀上前。
另外两名黑衣人也同时扑来。
沈清辞不退反进,手腕一翻,三根银针疾射而出。那针细如牛毛,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轨迹。两名黑衣人闷哼一声,踉跄倒地——银针精准射入颈侧穴位,瞬间麻痹了他们的身体。
郑公公武功更高,侧身躲过银针,刀锋已至沈清辞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梁上扑下,短刀架住长刀,火星四溅。墨痕去而复返,与郑公公战在一处。
刀光剑影中,沈清辞徒墙边,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竹筒,拔掉塞子,一股淡黄色烟雾飘散出来。那烟雾带着甜香,郑公公吸入少许,动作顿时迟缓。
“你……下毒……”
“不是毒,是麻沸散改良的‘软筋香’。”沈清辞淡淡道,“郑公公,你主子派你来杀我,可曾告诉你,我也精通药理?”
郑公公踉跄后退,墨痕趁机一刀挑飞他的兵刃,短刀架在他颈间。
院外的打斗声也渐渐平息。四名暗卫虽人人带伤,但来犯的三十余名黑衣人已全部被制服——死十二人,伤十八人,擒五人。
“王妃,您没事吧?”墨痕急问。
“无碍。”沈清辞走到郑公公面前,伸手扯下他的面巾。那是一张四十多岁的脸,面白无须,五官平常,唯有那双眼睛阴鸷如鹰。
“郑公公,或者——‘青鸾’在京城的话事人之一。”沈清辞看着他,“刘太妃已死,贤妃已死,三皇子已废。你现在效忠的,是那位藏在暗处的皇子吧?他许了你什么?司礼监掌印?还是东厂提督?”
郑公公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不也无妨。”沈清辞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这药名疆七日断肠’,服下后若无解药,七日内肠穿肚烂而死。当然,若你肯合作,我不仅给你解药,还能保你全家性命。”
她顿了顿:“你老家在扬州,有一妻一妾,两个儿子,一个在县学读书,一个刚满周岁。对吧?”
郑公公瞳孔骤缩:“你……你怎么知道……”
“‘青鸾’查别人,我也能查‘青鸾’。”沈清辞将药丸递到他唇边,“选吧。是现在死,还是赌一把?”
郑公公盯着那粒红色药丸,冷汗从额角滑落。许久,他颤抖着张开嘴,吞下药丸。
“很好。”沈清辞收回手,“第一个问题:那位皇子,如今伪装的身份是什么?”
郑公公闭了闭眼,吐出一个名字。
沈清辞的脸色瞬间变了。
“第二个问题:他现在在哪?”
“大同。”郑公公声音嘶哑,“他要亲眼看着魏亲王死,然后……接管兵权。”
沈清辞心头一紧:“廷琰真的受伤了?”
“是。腊月初十那箭是真的,箭上淬了‘血蝮蛇’毒,无药可解。”郑公公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不过魏亲王也确实没死,他用内力强压毒性,假装伤重不治,实则暗中布局。我们主子……将计就计。”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郑公公的笑愈发狰狞,“魏亲王以为自己在钓鱼,却不知自己才是那条鱼。我们早就知道他会假死,所以帮他散播死讯,让他安心布局。而等他以为胜券在握时,真正的杀招才会出现。”
他咳出一口黑血,那是“七日断肠”开始发作的迹象:“王妃,你现在赶去大同,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血蝮蛇之毒,最多撑一个月……今,是腊月二十五了。”
沈清辞如遭雷击。
一个月。廷琰中毒已过半月。
“解药呢?!”她一把抓住郑公公的衣领,“血蝮蛇毒的解药!”
“无解。”郑公公咧嘴笑了,牙齿被血染红,“此毒取自漠北一种罕见毒蛇,中毒者会日渐虚弱,气血枯竭而死。魏亲王能撑到现在,已是内力深厚……但他撑不了多久了。”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黑血涌出,眼神开始涣散:“王妃……你也是将死之人……我在来时……已在庄子的水井里……下了同样的毒……”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气绝身亡。
沈清辞松手,后退两步,脸色惨白。
“王妃!”墨痕扶住她。
“快……”沈清辞声音发颤,“快去查水井!庄子里的人……不能喝水!”
她看向北方,那是大同的方向。
廷琰,等我。
一定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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