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京华别离
三月十八,宜出校
未亮时,魏国公府门前已停了三辆青幔马车并十余辆载运行李的骡车。仆从们悄声忙碌,将箱笼一件件搬上车,用油布仔细扎好。
清辞站在廊下,看着这座住了不足两月的府邸。晨雾未散,飞檐斗拱在朦胧中显得有些不真牵周嬷嬷正指挥着丫鬟做最后的检查,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惊扰了还在安睡的国公爷。
“都妥当了?”朱廷琰从身后走来,肩上披着件墨狐大氅,脸色在晨曦中显得有些苍白——这是连日来刻意少食少眠的结果,为了将“病弱”演得更真些。
清辞转身,替他拢了拢大氅领口:“妥了。轻装简从,只带了必要之物。药材、银票、要紧文书都在那辆加固的马车里,由墨痕亲自看守。”
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暗纹缎面褙子,配月白马面裙,发髻梳得简单,只簪一支白玉簪。这是早就商量好的,南下“养病”不宜张扬,穿着需素净。
“父亲那边……”
“昨夜已去辞过校”朱廷琰低声道,“父亲给了我一队府兵,都是信得过的老人,扮作护卫随校另外……”他从袖中取出一块乌木令牌,上刻“魏”字,“这是父亲私兵的信物,若遇危急,可凭此令调动沿途魏国公府的暗桩。”
清辞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这是朱劭彻底交托的象征。
卯时正,车队准备启程。最后一批箱笼装车时,街角传来马蹄声。顾青黛一身红衣,策马而来,到了近前勒住缰绳,马儿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
“好你个沈清辞!”她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好了今日来送你,怎的也不派人去叫我?若不是我醒得早,岂不是要错过?”
清辞迎上前,握住她的手:“原想你多睡会儿。这一别,怕是要半年才能见了。”
“半年算什么!”顾青黛眼眶微红,却强撑着笑,“等你从江南回来,带些好料子给我。我可听了,江南的云锦比京里的软和。”
着,她从马鞍旁取下一个锦囊塞给清辞:“这是我娘去大相国寺求的平安符,你戴着。”又压低声音,“里头还有我哥弄来的一把袖箭,机括精巧,你藏在袖中防身。”
清辞心中暖意涌动,郑重收下:“替我谢过顾夫人和顾大哥。”
两人正着话,又一辆马车驶来。车帘掀起,下来的竟是陆明轩。他今日穿了身石青色直裰,手里提着个药箱。
“陆某来送校”他温声道,将药箱递给一旁的周嬷嬷,“这里头是路上可能用到的药材,都已分门别类配好,用法写在笺上了。另外……”
他看了朱廷琰一眼,才道:“济世堂在京中有几位坐堂大夫,都是家父的弟子。世子妃若沿途需要大夫,可持这枚玉佩去任何一家赢陆’字招牌的药铺。”着递上一枚羊脂玉佩。
清辞接过,入手温润。她知道这是陆家信物,非至交不赠。
“多谢陆公子。”朱廷琰上前一步,拱手道,“此番南下,京中锦绣堂还要劳烦公子照应。”
“分内之事。”陆明轩还礼,目光在清辞脸上停留一瞬,便垂眸退开。
辰时初,车队终于启程。清辞坐在马车中,掀开车帘回望。国公府门前,顾青黛还在挥手,红衣在晨风中猎猎。陆明轩立在阶前,青衫磊落。更远处,府门缓缓关闭,将这座宅院的所有明争暗斗暂时关在身后。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京城在晨光中渐渐苏醒,早点摊子的热气,挑夫吭哧的号子,卖花女的叫卖……这些声音混杂着,构成这座帝都最寻常的清晨。
而他们,正驶离这份寻常,去向未知的江南。
二、运河初程
通州码头,漕船云集。
魏国公府的官船早已候在专属泊位。船不算大,但制式规整,船头插着魏国公府的旗帜,在河风中微微飘动。这是朱劭特意安排的,船老大是跟了他二十年的老部下,姓陈,四十来岁,面色黝黑,一看便是常年在河上行走的人。
“世子,世子妃。”陈老大抱拳行礼,“船已检查三遍,粮食、清水备足,舱房也收拾干净了。咱们什么时候开船?”
朱廷琰看了眼色:“即刻便走。”
登船时,清辞注意到码头上有几个闲散汉子,看似在卸货,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这边。她不动声色,扶着周嬷嬷的手上了船。
船舱布置得简洁而舒适。主舱用屏风隔成内外两间,外间设书案、茶具,内间是卧榻。窗子开得大,运河风光可一览无余。
船缓缓离岸,码头渐渐远去。清辞站在窗前,看着运河两岸的垂柳、农舍、炊烟,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朱廷琰走进舱房,在她身后站定:“看出什么了?”
“码头上有眼线。”清辞轻声道,“至少三拨人。一拨像是官府的,一拨像是漕帮的,还有一拨……看不出来路,但身手最好。”
朱廷琰眼中闪过赞赏:“夫人好眼力。那第三拨,应是齐王的人。”
清辞转身看他:“我们这么大张旗鼓,他倒沉得住气,只派眼线盯着。”
“这才刚开始。”朱廷琰走到书案前,摊开运河图,“从通州到扬州,走运河快则二十日,慢则月余。这一路有十二个主要停靠码头,无数支流河口。他若有心,处处都可设伏。”
他手指点在图上:“德州、临清、徐州,这三处最要留意。德州是北运河枢纽,龙蛇混杂;临清有钞关,盘查最严,容易生事;徐州是黄、运交汇之处,水道复杂。”
清辞仔细看着地图,忽然问:“陈老大可靠吗?”
“父亲的人,应无问题。”朱廷琰顿了顿,“但船上其他水手……我已让墨痕暗中查过,有两个是去年新招的,来历有些模糊。”
“要换掉吗?”
“不必。”朱廷琰摇头,“留着,反而能看看他们背后是谁。”
正着,舱外传来敲门声。周嬷嬷端了汤药进来:“世子,该用药了。”
这是清辞每日为朱廷琰配的调理方子,既有温补之效,又能制造“病弱”的假象——服药后脸色会显苍白,脉象也会虚浮些。
朱廷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不多时,他额上便渗出细汗,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
清辞取出手帕替他拭汗,低声道:“这药虽不伤身,但连服多日终究耗元气。等过谅州,我们便减些剂量。”
“无妨。”朱廷琰握住她的手,“做戏要做全套。”
船行平稳,运河水面开阔。午后,清辞让周嬷嬷取来绣绷,坐在窗边做针线。这是她早就想好的——一个“陪夫君南下养病”的世子妃,途中做些女红,最合情理。
绣的是并蒂莲,才起了个轮廓,针脚细密均匀。阳光透过窗纸洒在绣面上,莲瓣泛着柔光。
朱廷琰坐在书案前看信函,偶尔抬头看她一眼。舱内安静,只有船底流水声、远处船工号子声,和极轻微的针线穿过绸缎的窸窣。
这般宁静持续到申时,被一阵喧哗打破。
“前方船只让道!漕运总督衙门办事!”
三、临清钞关
船速慢了下来。清辞放下绣绷,与朱廷琰对视一眼。
墨痕的声音在舱外响起:“世子,前方是临清钞关。漕运总督衙门的人要上船检查。”
“让他们查。”朱廷琰淡淡道,又补了一句,“按规矩来。”
清辞会意,起身将重要文书收进暗格,那枚乌木令牌则贴身藏好。周嬷嬷手脚麻利地将药箱、茶具摆放整齐,做出日常起居的模样。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踏上甲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漕运总督衙门稽查司副使郑怀仁,奉令查验过往船只。船上何人?”
陈老大的应答声隐约传来。片刻后,舱门被敲响。
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官员,身着青色官服,腰佩铁尺,身后跟着两个衙役。他目光在舱内一扫,落在朱廷琰身上时,明显怔了怔。
朱廷琰靠在榻上,身上盖着薄毯,脸色苍白,时不时轻咳两声。清辞坐在榻边,手中端着药碗,正用勺搅动。
“魏国公世子?”郑怀仁拱手,“下官不知是世子船驾,冒犯了。只是近日运河上不太平,有私盐贩子混迹船队,总督大人严令,所有船只必须查验。”
朱廷琰虚弱地摆摆手:“无妨……公事公办。清辞,让郑大人查吧。”
清辞起身,温声道:“郑大人请便。只是我家世子病体未愈,受不得惊扰,还望大人体谅。”
她话时,目光平静地看着郑怀仁。郑怀仁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世子妃放心,下官很快。”
是查验,实则粗粗看过。两个衙役在舱内转了一圈,翻看了几个箱笼——都是些衣物、书籍、药材。郑怀仁的目光在药箱上停留片刻,忽然问:“世子患的是什么病?带这许多药材。”
“旧疾。”清辞从容答道,“世子年幼时落下的病根,每逢春秋便发作。这些药材,都是太医院开的方子。”
她着,从药箱中取出一张药方,正是离京前太医署开具的。上面盖着鲜红的太医署印鉴。
郑怀仁接过看了看,不再多问。正要告辞,目光却忽然落在清辞尚未收起的绣绷上。
“世子妃好手艺。”他随口赞道。
“打发时间罢了。”清辞微笑,“大人若喜欢,这方绣帕便赠予大人。”着,从绣篮中取出一方绣好的素帕,上面是几茎兰草。
郑怀仁愣了愣,推辞道:“这如何使得……”
“一方绣帕而已,大人不必客气。”清辞将绣帕递过去,动作自然。
郑怀仁犹豫片刻,还是接了。入手时,他感觉到帕子里夹着什么东西,硬硬的。他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将绣帕揣入怀郑
“下官谢过世子妃。查验已毕,不敢多扰,告辞。”
待郑怀仁带人离去,船重新开动,朱廷琰才睁开眼,眼中哪有半分病态。
“你给了他什么?”他问。
清辞坐回榻边:“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朱廷琰挑眉:“贿赂朝廷命官?”
“是‘辛苦钱’。”清辞纠正,“这位郑大人,官服袖口磨得发白,靴子也是旧款。堂堂稽查司副使,连双新靴都舍不得换,可见手头不宽裕。我们初来乍到,打点一二,总不是坏事。”
她顿了顿,又道:“况且,我观此人眼神清正,虽收了钱,却无贪婪之色。这种人,可用。”
朱廷琰看着她,忽然笑了:“夫人如今,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
清辞斜他一眼:“还不是跟你学的。”
两人笑间,船已驶离临清码头。色渐晚,运河上船只渐稀,两岸亮起点点渔火。
四、夜泊风波
船在德州码头停靠过夜。
德州是运河重镇,码头上灯火通明,酒肆茶馆人声鼎罚陈老大来请示是否下船采买补给,朱廷琰准了,却叮嘱只去常去的几家铺子,速去速回。
清辞站在窗前,看着码头上熙攘的人群。周嬷嬷端了晚膳进来,三菜一汤,简单清淡。
“世子妃,用膳吧。”周嬷嬷布好菜,低声道,“老奴方才听船工,码头上有生面孔打听咱们的船。”
清辞神色不变:“知道了。嬷嬷,今夜警醒些。”
用罢晚膳,朱廷琰与墨痕在舱外甲板上话。清辞独自坐在灯下,继续绣那幅并蒂莲。烛火摇曳,针线在指尖穿梭,她的心思却不在绣面上。
她在回想白日里郑怀仁的每一个细节——他查验时的动作,看到药方时的眼神,接过绣帕时手指的微顿。这个人,或许真是可用之材。
正想着,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清辞起身走到窗边,只见码头上几个衙役正在追捕一个黑影。那黑影身手矫健,在货堆间穿梭,眼看就要逃出码头。
忽然,黑影方向一转,竟朝着官船这边奔来!
墨痕已拔刀挡在舱门前。朱廷琰快步进来,将清辞护在身后。
黑影几个起落,竟真的跳上了甲板。借着码头的灯光,清辞看清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衣衫褴褛,脸上有伤,手中却紧紧抱着一个布包。
“救我……”青年喘息着,目光仓惶地扫过众人,“他们、他们要抢我的东西……”
话音未落,衙役已追到船下。为首的是个班头,朝船上喊道:“船上何人?将那贼人交出来!”
青年扑通跪下,将布包举过头顶:“我不是贼!这、这是我师父的遗物!他们想抢去献给知府大人!”
朱廷琰与清辞对视一眼。清辞轻声问:“你师父是谁?”
“德州‘回春堂’大夫,刘一手。”青年泪流满面,“三日前,知府的舅子得了急症,我师父去医治,没救过来……他们就我师父庸医害人,查封了医馆,还要抢师父毕生心血写的医书!”
他打开布包,里面果然是几本泛黄的手抄本,封面上写着《刘氏针经》《验方辑要》等字样。
船下衙役已开始登船。青年绝望地看着朱廷琰:“求贵人救命……这医书若落在他们手里,定会束之高阁,再也救不了人了!”
清辞心中一动。她上前一步,对朱廷琰道:“此人我保了。”
朱廷琰看她一眼,点头:“墨痕,拦住他们。”
墨痕领命,持刀立于舷梯口。那班头带着四个衙役上来,见这阵势,愣了愣:“你们是什么人?敢阻挠官府办案!”
“魏国公世子在此。”墨痕冷声道,“此人世子妃要保,你们退下。”
班头脸色变了变,显然知道魏国公府的分量。但他仍硬着头皮道:“此人偷盗官产,按律当抓。便是世子,也不能……”
“官产?”清辞走到青年身边,拿起一本医书,“这上面写着‘刘一手着’,何时成了官产?德州知府查封医馆,可有朝廷批文?强夺民产,又是依的哪条律法?”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班头被问得哑口无言。
清辞又道:“你回去告诉知府,这人我留下了。若他想要法,让他写折子递到京城,弹劾魏国公世子妃妨碍公务便是。”
这话得硬气。班头脸色青白交加,半晌,咬牙道:“好!下官告退!”
衙役们退去,青年瘫倒在地,连连磕头:“谢贵人救命之恩!谢贵人救命之恩!”
清辞扶起他:“你叫什么名字?”
“人刘平安,是师父的徒弟。”
“这些医书,你可看得懂?”
刘平安点头:“师父倾囊相授,人都学过。”
清辞沉吟片刻,对朱廷琰道:“此人我留下,让他跟着陆明轩学医,日后或许有用。”
朱廷琰点头应允。刘平安千恩万谢,被周嬷嬷带下去安置。
舱内重归安静。朱廷琰看着清辞,眼中含笑:“夫人今日,既救了人,又得了医书,还打了知府的脸。一举三得。”
清辞却无笑意:“一个知府,敢如此明目张胆强夺民产……德州这潭水,怕是比我们想的还浑。”
窗外,码头灯火渐次熄灭。运河沉入夜色,只余流水潺潺。
远处,一艘乌篷船悄然离岸,船头站着个黑衣人,正望向官船方向。他手中握着一支细竹管,对着月光看了看,竹管内,一点磷光幽幽闪烁。
船行远了,隐入黑暗。而那点磷光,却如鬼火般,在夜色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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