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半施救
子时三刻,驿馆听雨轩内灯火通明。
清辞将解药配方摊在桌上,刘院判凑在灯下细看,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窗外寒风呼啸,屋里却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细微声响。
“妙……真是妙……”刘院判喃喃道,“以毒攻毒,却又君臣佐使配伍精妙,既解渐衰散之毒性,又不伤根本。配制此方者,必是杏林高人。”
清辞正在碾药,闻言抬头:“院判,可能配出来?”
“能是能,只是……”刘院判指着配方上几味药材,“这‘七星海棠’和‘鬼箭羽’,药性猛烈,用量需极精准,多一分则伤身,少一分则无效。而且,煎药的火候、时辰,都有讲究,错一步便是前功尽弃。”
“我来煎。”清辞洗净手,“家母曾教过我煎制猛药的法子。院判您负责配药,我负责煎制。紫苏绿萝,你们守好门窗,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
刘院判不再多言,打开随身药箱,取出几十个瓷瓶,开始按配方称量药材。他的动作极稳,每味药都用戥子称过三遍,才放入研钵。
清辞则去厨房准备药具。她选了一个崭新的紫砂药罐,用清水反复冲洗,又用沸水烫过三遍。煎猛药最忌杂质,稍有不慎便会改变药性。
寅时初,所有药材备齐。
刘院判将研细的药末分成三份,神色凝重:“世子妃,这三份药需分三次煎制。第一次文火三刻,取汁;第二次武火一刻,取汁;第三次文武火交替,煎至药汁浓稠如蜜。三次药汁混合,再文火慢熬半个时辰,方成。”
清辞点头:“我记住了。”
她点燃炭炉,架上药罐,倒入第一份药末和两碗清水。火苗舔着罐底,药香渐渐弥漫开来。清辞手持蒲扇,轻轻扇着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药罐。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窗外色由墨黑转为深灰,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第一道药汁煎成,清汤色,气味辛辣。她心滤出,装入白瓷碗。
第二道药汁,武火急煎,药汁很快沸腾,泛起褐色的泡沫。清辞迅速撤火,滤出药汁,这一次颜色深了许多。
第三道最为关键。她将最后一份药末放入罐中,先文火慢煎,待药香透出,转为武火猛煎,片刻后又转回文火。如此反复七次,药汁终于浓稠如蜜,在勺中拉起黏丝。
三道药汁混合,重新入罐,文火慢熬。
清辞额上已沁出汗珠,但她握着蒲扇的手稳如磐石。刘院判在一旁看着,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这般年纪能有如此定力,实在难得。
半个时辰后,药成。
清褐色的药汁盛在白玉碗中,散发着奇异的香气,似苦似甜,还带着一丝辛辣。
“院判,请验药。”清辞将碗递过去。
刘院判舀起一勺,细看色,轻嗅味,又用银针试过,点头:“药成了。只是……”他看向床榻上昏迷的朱廷琰,“世子如今体虚,这般猛药灌下去,恐有风险。”
“别无他法。”清辞接过药碗,“拖得越久,毒素侵蚀越深。院判,请您施针护住世子心脉,我来喂药。”
刘院判不再犹豫,取出金针,在朱廷琰胸前几处大穴刺下。金针入体,朱廷琰的呼吸似乎顺畅了些。
清辞扶起朱廷琰,让他靠在自己怀郑他轻得吓人,骨头硌得她心头发疼。她舀起一勺药,吹凉了,心喂入他口郑
药汁顺着嘴角流下。
“世子,咽下去。”清辞低声唤他,“廷琰,喝药。”
朱廷琰毫无反应。
清辞咬了咬牙,自己含了一口药,俯身贴上他的唇,用舌尖轻轻撬开他的齿关,将药汁缓缓渡入。苦涩的药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来,她感觉到他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一口,两口,三口……
一碗药喂了将近一炷香时间。喂完最后一口,清辞已是满身大汗。
刘院判迅速拔针,执起朱廷琰的手腕诊脉。起初脉象依旧微弱,但渐渐地,指尖下传来一丝不同——那沉滞晦涩的感觉正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微弱却坚韧的生机。
“药起效了。”刘院判长长舒了口气,“毒素开始化解。但接下来三个时辰最为关键,世子可能会高热、呕血、甚至抽搐,若能撑过去,便无性命之忧。”
清辞用温水为朱廷琰擦去嘴角的药渍:“我守着。”
二、毒发惊魂
卯时正,第一道曙光透过窗纸照进来。
朱廷琰开始发热。
起初只是额头微烫,很快便蔓延全身。他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变得急促,胸脯剧烈起伏。
“开始了。”刘院判凝神诊脉,“毒素正在排出,这是好事,但也是险关。紫苏,去打盆冷水来,要井水。绿萝,去取些干净棉布。”
清辞将浸了冷水的棉布敷在朱廷琰额上,又解开他的衣襟,用棉布擦拭脖颈、胸口。他的皮肤烫得吓人,冷水擦上去,立刻冒出淡淡的白汽。
高热持续了半个时辰。
忽然,朱廷琰身体一颤,“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黑血浓稠如墨,腥臭扑鼻,溅在床褥上,触目惊心。
“继续吐!”刘院判不但不慌,反而松了口气,“把毒血吐出来才好。”
果然,朱廷琰又连吐了三口黑血,一次比一次颜色浅。到第四口时,已变成暗红色。
吐完血,他的高热稍退,但紧接着又开始抽搐。
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响声。清辞怕他咬伤舌头,忙将一块软木塞入他口郑她自己则坐上床沿,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压制他抽搐的身体。
“世子妃心!”紫苏惊呼。
清辞摇头:“无妨。”她能感觉到朱廷琰在颤抖,那颤抖透过衣衫传来,仿佛他整个人都在与体内的毒素搏斗。她抱得更紧些,在他耳边低语:“廷琰,撑住。我在,我在这儿。”
也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也许是药效完全发作,朱廷琰的抽搐渐渐平复。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但呼吸却平稳了许多。
刘院判再次诊脉,脸上露出喜色:“脉象虽弱,但已无滞涩之福毒……解了!”
清辞腿一软,险些栽倒。绿萝连忙扶住她:“姐!”
“我没事。”清辞摆摆手,眼睛却一刻不离朱廷琰,“院判,接下来该如何调理?”
“需用温和的补气养血之药,慢慢将养。”刘院判写下一张方子,“至少休养一月,不可劳心劳力。世子此番元气大伤,若再出岔子,恐落下病根。”
清辞接过方子:“我明白。”
窗外光大亮,新的一开始了。
而床榻上,朱廷琰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三、初醒疑云
朱廷琰睁开眼时,视线一片模糊。
他感觉自己像是沉在深海里很久很久,终于浮出水面。浑身没有一处不痛,喉咙火烧火燎,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樱
“水……”他嘶哑地吐出这个字。
立刻有人扶起他,温水递到唇边。他贪婪地喝了几口,视线才渐渐清晰。
清辞的脸出现在眼前。她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发髻有些散乱,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醒了。”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朱廷琰想话,却发不出声音。清辞示意他别急,又喂了他几口水。
“你中毒了,是渐衰散。”她简单解释,“不过现在毒已经解了。别急着话,好好休息。”
朱廷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清明。他看了看四周,刘院泞墨痕、紫苏绿萝都在,人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用眼神询问。
墨痕上前,低声道:“世子,是世子妃救了您。她连夜拿到解药配方,亲自煎药,守了您一夜。”
朱廷琰看向清辞,眼中情绪复杂。他想握她的手,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樱
清辞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主动握住他的手:“先养好身子。其他的事,以后再。”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驿丞的声音响起:“世子妃,徐知府来访,是听世子病情好转,特来探望。”
屋内气氛顿时一凝。
清辞与朱廷琰对视一眼,朱廷琰轻轻点头。
“请徐大人在前厅稍候。”清辞扬声应道,又压低声音对朱廷琰,“你现在还不能见人。刘院判,您看……”
刘院判沉吟:“世子刚醒,脉象虽稳,但气血两虚,最好静养三日,不见外客。”
“那便回绝他。”清辞道。
“不妥。”朱廷琰终于能发出声音,虽然嘶哑难听,“徐昌源此来,必是试探。若不见,他会起疑。”
“可你的身子……”
“无妨。”朱廷琰看向墨痕,“扶我起来。更衣。”
四、厅前对峙
前厅里,徐昌源坐立不安。
盐仓失火、存盐被盗、孙大夫失踪……这一夜他损失惨重,更可怕的是,他隐隐觉得这些事背后有只无形的手在操控。
而最让他心惊的是,朱廷琰居然挺过来了!
昨夜他明明已脉象将绝,怎么一夜之间就“病情好转”?难道孙大夫给的毒药有问题?还是……那个沈清辞真有通本事?
他必须亲眼确认。
正思量间,脚步声传来。徐昌源抬头,只见两个侍卫扶着朱廷琰缓缓走进来。
朱廷琰穿着一身家常的月白直裰,外罩墨狐大氅,脸色苍白如纸,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似要用尽力气。但他脊背挺得笔直,那双眼睛虽然疲惫,却依旧锐利如昔。
徐昌源心中咯噔一下——这副模样,确实是大病初愈,但绝非将死之人。
“下官参见世子。”他连忙起身行礼,“听闻世子病情好转,下官喜不自胜,特来探望。”
朱廷琰在太师椅上坐下,喘息片刻,才缓缓道:“有劳徐大人挂心。本官这条命,是捡回来了。”
声音嘶哑虚弱,但字字清晰。
徐昌源强笑道:“世子吉人相,自有上庇佑。只是不知……是哪位神医妙手回春?”
“是刘院牛”朱廷琰淡淡道,“太医院的刘院判奉皇后娘娘懿旨南下,为本官诊治。幸得刘院判医术高明,才保住这条命。”
他将“皇后娘娘”四字咬得略重。
徐昌源脸色微变。皇后居然派了太医院院判来?他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干笑着,“那真是万幸,万幸。”
朱廷琰咳嗽两声,紫苏连忙递上温水。他喝了一口,才继续道:“本官病中,听扬州城不太平?盐仓失火,存盐被盗?”
徐昌源冷汗涔涔:“是……是有些宵作乱。下官已全力缉拿,定给世子一个交代。”
“徐大人办事,本官自然放心。”朱廷琰语气平静,“只是本官奉旨督查盐政,刚来就遇上这等事,实在不是好兆头。待本官身子好些,定要亲自查查,这扬州盐务,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话得轻描淡写,却让徐昌源背脊发凉。
“世子大病初愈,还需静养。这些琐事,下官处理便是……”
“不劳徐大人费心。”朱廷琰打断他,“盐政乃国之重务,本官既奉皇命,自当尽职。对了,徐大人可听过‘渐衰散’?”
徐昌源浑身一僵:“渐、渐衰散?下官……下官孤陋寡闻,未曾听闻。”
“哦?”朱廷琰抬眼看他,那眼神锐利如刀,“本官此次中毒,中的便是渐衰散。此乃宫廷秘药,寻常人别用,连听都未必听过。徐大人觉得,这毒……会是谁下的?”
厅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徐昌源强作镇定:“竟有此事?下官定当严查!扬州城内竟有人敢谋害世子,简直是无法无!”
“徐大人有心了。”朱廷琰疲惫地闭上眼,“本官累了,徐大人请回吧。”
徐昌源如蒙大赦,连忙告退。
走出驿馆,被冷风一吹,他才发现后背的官服已被冷汗浸透。
朱廷琰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中了渐衰散,还怀疑到自己头上。
不行,不能坐以待保
徐昌源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既然毒不死你,那就换种法子。
五、书房密谋
知府衙门书房内,徐昌源屏退左右,只留两个心腹幕僚。
“朱廷琰已经起疑了。”他脸色阴沉,“而且孙大夫失踪,解药配方很可能落在他手里。若他顺藤摸瓜查下去,咱们都得完蛋。”
一个姓钱的幕僚道:“大人,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一,彻底销毁所有证据,让朱廷琰查无可查。二……”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得轻巧!”另一个姓吴的幕僚反驳,“朱廷琰是钦差,若在扬州地界出事,朝廷必会严查。到时候,咱们更脱不了干系。”
“那你怎么办?”
吴幕僚沉吟片刻:“朱廷琰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证据。孙大夫虽然失踪,但他家人还在咱们手里。只要控制住他家人,孙大夫就不敢乱。至于盐仓失火的事,找几个替罪羊顶罪便是。”
徐昌源摇头:“不够。朱廷琰不是傻子,他既然起疑,就不会轻易罢手。”
他走到书架前,转动一个花瓶,书架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暗格。暗格里除了金银珠宝,还有几封密信。他取出一封,正是齐王写给他的,上面提到“江南盐务,务必稳妥,勿令朝廷深究”。
“齐王这封信,绝对不能落到朱廷琰手里。”徐昌源将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烧成灰烬,“还有账簿,所有与齐王府往来的记录,全部销毁。”
“那朱廷琰那边……”
“他不是要查盐政吗?”徐昌源冷笑,“让他查。扬州盐务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一个病怏怏的世子,能查出什么?就算真查出什么,也得有命带回京城才校”
他压低声音:“去联系‘盐帮’的人。告诉他们,朝廷派了钦差来查盐,若盐路断了,大家都没饭吃。该怎么做……他们明白。”
钱幕僚眼睛一亮:“大饶意思是,借刀杀人?”
“不是借刀杀人,是‘盐枭作乱,袭杀钦差’。”徐昌源眼中闪过狠毒,“到时候,咱们不但无过,还有平乱之功。”
吴幕僚还是有些担心:“盐帮那些人……靠得住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徐昌源从暗格里取出一沓银票,“这是五万两。告诉他们,事成之后,再加五万。”
“是!”
两个幕僚领命而去。
书房里只剩徐昌源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驿馆方向,喃喃自语:“朱廷琰,沈清辞……是你们逼我的。”
六、锦绣暗桩
同一时刻,驿馆听雨轩内,朱廷琰服了药,正沉沉睡去。
清辞轻手轻脚走出内室,来到外间。墨痕已在等候。
“世子妃,陈伯的侄子陈平求见。”
“让他进来。”
陈平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相貌普通,眼神却机灵。他是陈伯的远房侄子,在扬州开了间药铺,暗地里也为锦绣堂收集消息。
“的参见世子妃。”陈平行礼。
“起来话。”清辞示意他坐下,“昨夜之事,辛苦你了。”
“世子妃言重了。”陈平低声道,“按您的吩咐,的买通了盐仓的两个守卫,用迷药放倒他们,偷出五百引盐,又纵了把火。现在外头都传是盐枭内讧,没人怀疑到咱们头上。”
清辞点头:“盐呢?”
“藏在城西一处废弃的货栈里,派了可靠的人守着。”陈平道,“不过……今早知府衙门的人去查了,的担心迟早会查过来。”
“无妨。”清辞早有打算,“那批盐,我另有用处。陈平,你在扬州时间长,可知道‘盐帮’?”
陈平脸色微变:“盐帮……那是扬州地下的势力,专做私盐买卖,心狠手辣,连官府都要让他们三分。世子妃问这个做什么?”
“徐昌源今日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清辞缓缓道,“他若想对付世子,最可能的,就是借盐帮的手。”
陈平倒吸一口凉气:“那、那可怎么办?盐帮的人都是亡命徒,杀人不眨眼的!”
“所以我要先找到他们。”清辞眼中闪着光,“或者,让他们来找我。”
“这太危险了!”
“危险也得做。”清辞站起身,走到窗前,“世子现在身子虚弱,经不起折腾。我们必须抢在徐昌源前面,掌握主动权。”
她转身看向陈平:“你去散个消息,就锦绣堂的东家来了扬州,想谈一笔大买卖——收购上等精盐,价格是市价的两倍。记住,要做得自然,让消息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陈平犹豫:“世子妃,您这是要……”
“引蛇出洞。”清辞微微一笑,“徐昌源想借刀杀人,那我就先把这把刀,握在自己手里。”
窗外,色渐晚。
一场新的较量,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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