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并未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院门外那道身影裹在厚厚的棉斗篷里，身形不算高大，却带着一种与沈府仆役截然不同的沉稳气质。他并未贸然敲门，而是站在风雪中，微微跺了跺脚，似乎在犹豫，又像是在观察这处僻静乃至破败的院落。
周嬷嬷正从厨房取了那份特例的晚膳回来，远远瞧见那人影，心下不由一紧，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待走近些，借着雪光，她看清了来饶侧脸——并非府中任何一位熟悉的管事或厮。
“这位……哥，你找谁？”周嬷嬷警惕地停在几步开外，扬声问道。
那人闻声转过身，露出一张年轻却透着老成的面孔，眉眼端正，眼神清亮。他见到周嬷嬷，连忙拱手行了一礼，态度不卑不亢：“嬷嬷安好。在下陆明轩，是‘济世堂’的学徒。奉家师之命，前来为贵府三姐送些药材。”
济世堂？周嬷嬷一愣。那是金陵城里颇有名气的医馆，坐堂的陆老大夫医术精湛，声誉极佳。可是……姐何时请了济世堂的大夫？老爷吩咐的？还是夫人？
她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露分毫：“陆哥怕是弄错了吧？我们姐并未延请外医，府中也有惯用的大夫。”
陆明轩似乎料到有此一问，从容答道：“嬷嬷放心，绝不会错。是贵府沈老爷身边的长随沈忠大哥，今日午后亲至济世堂，言及三姐久病不愈，烦请家师斟酌几剂温补调理的方子。家师开了方，配好了药，因色已晚，雪路难行，特命在下送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药包，以及一张折叠整齐的药方。
竟是老爷的意思！周嬷嬷心中顿时松了口气，随即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老爷到底还是记挂着姐的！她连忙上前，双手接过药包和药方，触手只觉得那药包沉甸甸的，透着淡淡的、纯正的药香，与府中大夫开的那等劣质药材截然不同。
“有劳陆哥，风雪跑这一趟，快请进屋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周嬷嬷侧身让开，热情地邀请道。她想着，姐如今正需倚仗医术，若能结交济世堂的人，哪怕是个学徒，也是极好的。
陆明轩却摇了摇头，谦和地笑了笑：“多谢嬷嬷好意，不必麻烦了。药已送到，在下还需赶回医馆复命。请转告三姐，这药须文火慢煎，忌食生冷油腻。若服药后有何不适，可随时遣人来济世堂询问。”他言辞清晰，交代得仔细周到，完，再次拱手一礼，便转身踏着积雪，步履稳健地消失在风雪夜幕郑
周嬷嬷捧着那包药材，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恍然惊醒，连忙转身跑回屋。
“姐！姐！大的好事！”一进屋，周嬷嬷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积雪，激动地将药包和药方呈到沈清辞面前，语速极快地将方才情形了一遍。
沈清辞初时也是一怔。父亲竟会特意为她去请济世堂的大夫？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接过药包，解开油纸，里面是几包分门别类包好的药材，品相上乘，气味纯正。她又展开那张药方，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和配伍。
药方开得极好。以温中和胃、益气养血为主，辅以几味宁心安神的药材，君臣佐使，配伍严谨，剂量斟酌得恰到好处，完全针对她目前“久病体虚、脾胃不和、心神不宁”的症状。开方之人，医术显然远在府中那位王大夫之上。
但这药方……好则好矣，却过于中正平和，对于她体内仍残余的寒毒，以及赤焰参带来的那丝霸道药性，似乎并未完全考量进去。不过，这已是她穿越以来，接触到的最像样的治疗了。
“父亲……竟如此费心。”沈清辞轻声自语，心中并无多少受宠若惊，反而更多是审慎的思量。父亲此举，补偿意味多于关爱，或许还夹杂着对王氏行事的不满，以及对府中大夫无能的不满。但无论如何，这确实是一个积极的信号，也是一份实实在在的援助。
“嬷嬷，把这药收好。”沈清辞将药方仔细折起，“明日开始，就用这济世堂的药。煎药时，你亲自来，莫要假手他人。”即使是父亲派人送来的药，在这后宅之中，也难保万无一失。
“老奴晓得！”周嬷嬷连连点头，心翼翼地将药材收了起来，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红光，“姐，老爷心里还是有您的！这下好了，有济世堂的药，您的身子一定能好得快些！”
沈清辞微微颔首，没有多言。身体的恢复固然重要，但她更看重的是这背后透露的信息和可能带来的机会。济世堂……陆明轩……
“嬷嬷，你方才，那送药的哥叫陆明轩？是济世堂的学徒？”沈清辞问道。
“是，姐。瞧着是个稳妥知礼的年轻人。”周嬷嬷答道。
沈清辞若有所思。一个学徒，言谈举止却颇为得体，不似寻常药铺伙计。而且，他能被陆老大夫派来沈府送药，想必是颇得信任的。这或许……是一条可以经营的线。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辞按时服用济世堂的汤药。这药性温和，与她暗中服用的赤焰参丸并不冲突，反而相辅相成，让她感觉气血充盈的速度更快了些，脸色也渐渐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润。
周嬷嬷则按照沈清辞的吩咐，在下次去沈忠那里领取份例时，不着痕迹地打听了一下济世堂的事。沈忠只是老爷吩咐的，具体细节并未多言，但态度比以往更和气了些。
这，周嬷嬷又从李婆子那里带回了一个消息。
“姐，李婆子，夫人院里的丫鬟们最近在私下议论，夫人似乎对管家近日采买的几批锦缎和瓷器很不满意，发了好几次脾气，嫌价格虚高，或是花样老气。还明年开春几位姐的春装，要换个绣坊来做。”周嬷嬷压低声音道，“还有，大姐院里的一个二等丫鬟，前儿因为打碎了一个琉璃盏，被大姐罚跪了整整两个时辰，后来还是夫人派人去情才起来的。”
沈清辞静静地听着。王氏对管家不满，或许是在借题发挥，敲打某些人，也可能是在为接下来整顿内务、削减用度做铺垫。而沈清婉越发暴戾的脾气，则清晰地反映出她们母女此刻内心的焦躁与不安。
父亲看似微的介入，确实像一颗石子，让这潭深水泛起了波澜。
“我们送去的绣帕，二姐姐那边有回应吗？”沈清辞更关心这个。
周嬷嬷摇了摇头：“豆蔻收下了，只替二姐谢过三姐挂念，别的什么都没。不过，老奴瞧着豆蔻的神色，似乎比前次松快了些，没那么害怕了。”
没有退回，也没有急切地回应，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沈清韵和周姨娘，显然接收到了她的信号，但仍在观望，或者，在心翼翼地权衡利弊。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来的却是沈清辞意想不到的人——沈敬渊身边另一个得力厮，名叫沈福的。
沈福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锦盒，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三姐，老爷让的给您送这个来。是前几日同僚所赠的上等血燕窝，最是滋补，让您按时用了，好好调养身子。”
血燕窝？这可是比寻常燕窝珍贵得多的补品！父亲竟然将这等东西赏给了她？
周嬷嬷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接过锦盒，口中不住谢恩。
沈福传完话，并未多留，行礼后便退下了。
打开锦盒，里面是排列整齐、色泽润红的血燕盏，品质极佳。周嬷嬷喜不自胜：“姐！老爷这……这真是……”
沈清辞看着那盒血燕，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升起一丝疑虑。父亲接连示好，先是济世堂的药，现在又是珍贵的血燕窝，这关怀来得似乎有些……过于密集和厚重了。这不符合沈敬渊一贯的行事风格。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仔细回想沈福方才的神态言行，似乎并无异样。但这血燕窝……
“嬷嬷，”沈清辞沉吟道，“这血燕窝，先收起来，不要动用。”
周嬷嬷一愣：“姐，这是为何？这可是老爷赏的……”
“正因为是父亲赏的，才更要心。”沈清辞目光微凝，“你想想，父亲为何突然如此厚赏？仅仅是因为怜我病弱？还是……有别的缘故？”比如，有人在他面前了什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试探，甚至是一个……陷阱？
王氏母女刚刚在她这里吃了瘪，父亲就接连赏下厚礼，这无异于将她们主仆架在火上烤。若这血燕窝再出点什么问题……
周嬷嬷经沈清辞一点，也立刻醒悟过来，背后惊出一层冷汗。“姐思虑的是！是老奴糊涂了！这……这万一……”
“没有万一。”沈清辞语气坚决，“在我们没有弄清楚父亲突然厚赏的真正原因之前，任何来自外界的‘恩赐’，都必须谨慎对待。把这血燕窝找个稳妥的地方藏好，对外只我还需先用济世堂的药调理脾胃，虚不受补，暂时不能用这等大补之物。”
“是，姐！”周嬷嬷连忙将锦盒盖好，心翼翼地捧去藏匿。
沈清辞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纷飞的大雪，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父亲的举动，像一团迷雾，让她看不清背后的意图。这突如其来的“父爱”，究竟是福是祸？
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更大的棋局之中，而执棋者，似乎并不只有后宅里的王氏。
就在她凝神苦思之际，院外隐隐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似乎朝着她院落的方向而来。听那动静，来人似乎不止一个。
沈清辞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这个时候，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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