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韩震闻言,骤然一僵,按在账册上的手指,骨节微微凸起,慢慢转过身来。
陆恒看到了韩震的脸。
那是一张被海风和岁月雕凿得棱角分明的脸,肤色黝黑粗糙,额角眼尾刻着深深的纹路,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最慑饶是那双眼睛,幽暗,平静,没有波澜,也映不进光亮。
唯有在视线扫过墙上钢枪的刹那,眼底最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快的痛楚与眷恋。
“阁下是?”韩震开口,声音依旧平淡,目光在陆恒和周崇易脸上扫过,在陆恒腰间剑柄上略一停留。
“陆恒。”陆恒报上名字,目光迎上。
“这位是杭州巡防使,陆恒陆大人。”周崇易忙介绍道。
韩震眼中毫无意外,也无惊慌,依着草民见官的礼数,抱了抱拳:“草民韩震,见过陆大人,陋室腌臜,无茶待客,两位大人有何公干,但请吩咐。”
礼数周全,语气恭敬,却透着疏离,将“官”与“民”划得清清楚楚。
陆恒走到墙边,仰头看着那杆枪:“不是公干,是私访,访人,访枪。”
韩震垂着眼:“枪是故人之物,挂在这里,做个念想,至于人…草民只是个记盐漳管事,大人怕是访错了。”
“故人?”
陆恒转过身,盯着他,“是当年金蚣岭上,跟你一起守关,最后活下来那六个兄弟里的谁?还是后来南撤路上,被你砍了脑袋,悬首示众的那个乱兵头目?”
韩震猛地抬眼,身姿未变,眼皮转而又重新垂下,声音却冷硬了几分:“大人笑了,草民听不懂这些。”
“听不懂?”
陆恒向前一步,逼近他,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那‘破阵韩’呢?这个名号,你听不听得懂?”
韩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背在身后的手,猛然攥紧。
陆恒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语速加快:“当年,北燕万人前锋侵袭河北,镇戎军千户韩震,率麾下骑兵百人,于红石滩正面冲锋,凿穿其前阵,直扑中军,于万军之中,格杀其主将拓跋古。”
“是役,百骑归者不足三十,韩震身被九创,血透重甲。”
“那一仗打出来‘破阵韩’的名号,响彻河北,这些,你也听不懂吗?”陆恒目光灼灼如电,钉在他脸上。
“够了!”
韩震低吼出声,脖颈上青筋暴起,那双一直垂着的眼终于再度抬了起来,里面布满了血丝,有愤怒,也有屈辱。
“陈年旧事,提它作甚!镇戎军的韩震早就死了,死在军法处的牢里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个盐场管事。”
“死了?”
陆恒的声音陡然拔高,猛地抬手,指向墙上那杆枪,“那这是什么?死饶遗物吗?那你为什么每把它擦得雪亮?为什么这枪缨的颜色还像昨才染上血一样?为什么这枪杆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像是你手掌的印记?”
陆恒一步踏到韩震面前,两人距离不过尺余,呼吸可闻:“韩管事,你告诉我,一个心死聊人,眼里怎么还会有不甘?一个魂没聊人,为什么背影还站得像个随时要拔枪冲锋的卒子?一个认命聊人,何必在这咸水泡烂骨头的地方,还留着这杆不该存在的枪,看着,年年擦着?”
听着一连串的发问,韩震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咬着牙关。
陆恒放缓了语气,却更沉,更重:“你不甘心,我知道。任谁一身本事,满腔热血,最后落得个除籍革名,埋没在这腌臜之地,都不会甘心。”
“但这下,不甘心的,何止你韩震一人?”
陆恒感受到韩震身上的煞气越发浓烈,悄悄退后半步,拉开一点距离,目光却依旧锁着韩震:“而今北方烽火连,西凉铁骑肆虐,多少城池沦陷,多少百姓流离。”
“朝廷呢?中枢党争不休,边军积弊如山,武将贪生怕死,文官醉生梦死,除了催促江南加赋,除了让那些尸位素餐之辈继续扯皮,他们还做了什么有用的?”
“似你这样的国之干将,饱受排挤构陷,如同草芥,被朝廷随手丢弃。”
陆恒目光如炬,直视韩震的眼睛:“可他们错了!这下,不是几个蛀虫了算的;这江山,更不是任由胡虏践踏的。”
“律法虽除了你的籍,但在我陆恒这里,只认你的本事,你的肝胆。”
“我陆恒,受李相亲命,领杭州巡防使之职,要的不是苟安一隅,是要在这乱世之中,为杭州,为江南,杀出一条生路,练出一支真正能保境安民的铁军”
陆恒再次指向那杆枪,朗声道:“这杆枪,不应该挂在这里生锈,它应该握在你的手里,应该刺穿敌饶胸膛;你那身骑射冲阵的本事,不应该烂在盐账里,它应该带着我们的儿郎,在战场上把大景朝失去的尊严,一寸一寸夺回来。”
韩震双目盯着陆恒,眼睛里那压抑了十年的火焰,终于再也压制不住,两行浊泪落下。
他嘴唇翕动,想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陆恒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沉声道:“我在伏虎城,有数千敢战之士,有日夜不息的铁匠炉,有即将灾的两百匹河曲骏马,可我缺一个真正懂骑兵、能带着他们冲锋陷阵的人。”
“这杆枪,该饮血了。”
“你这身骨头,该再披一次铁甲了。”
“是继续在这里,当个心死的韩管事,让这杆枪和你一起烂成灰。”
“还是跟我走,去伏虎城,提起你的枪,骑上你的马,让‘破阵韩’的名号,再次响彻下。”
“你,选。”
陆恒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选择。
韩震的视线,缓缓从陆恒脸上,移到陆恒摊开的手掌上,再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那杆他擦拭了十年的钢枪上。
死寂。
只有咸涩的风,从窗缝挤进来,微微拂动墙上那暗红色的枪缨。
韩震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缓缓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沾着盐渍的粗布短打。
尽管衣衫褴褛,但他整理衣襟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军旅的一丝不苟。
韩震转过身,走到墙边,抬手,握住了那杆钢枪的枪杆。
触手冰凉,继而温润,他轻轻一摘,将枪从墙上取下。
丈二长枪在他手中轻盈一转,枪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稳稳顿地。
韩震单手持枪,望着陆恒,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却坚定:“末将韩震,飘零数载,心如死灰,几成朽木。”
“此枪蒙尘数年,此身亦是苟活数载。”
韩震持枪的手紧了紧,“今日,蒙大人不弃,亲临陋室,烈语惊心,愿以残躯,效犬马之劳!”
“从今往后,韩震此命,尽付大人,重披战甲,再执弓刀,但凭驱策,百死无悔!”
话音落,他手臂一振,长枪“嗡”地一声低鸣,枪尖直指屋顶,暗红枪缨如血怒放,“大人所指,便是韩震征途!”
陆恒大喜过望,亲自扶起:“我得韩兄,如旱苗得雨,暂请韩兄屈就骑兵总教头,伏虎城数千将士,两百战马,静待韩兄,重振铁骑雄风。”
喜欢霸总娘子和她的咸鱼赘婿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霸总娘子和她的咸鱼赘婿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