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陡起来了。
马伯庸拄着根树枝,一步一喘。脚底板烂聊地方裹着布,每踩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汗从额角淌下来,流进眼里,辣。
他停下,靠着一棵老松喘气。回头望,来路没在晨雾里,只看见几道山脊的轮廓。清水铺早没影了。
得找地方歇歇。日头高了,再走得中暑。
眯眼往前看。山路拐弯处,有个草棚子。走近了瞧,是茶棚——几根木头撑着茅草顶,四面透风。两张破桌子,几条长凳。
棚子后头有口土灶,坐着黑铁壶,正冒热气。老汉蹲在灶前添柴,听见脚步声,抬头。
“喝茶?”老汉声儿哑,“一文一碗,管够。”
马伯庸点点头,在长凳上坐下。凳子腿晃,他赶紧稳住。
老汉舀了碗茶端来。粗陶碗,碗沿磕了几个口子。茶是粗茶梗泡的,色深褐,闻着焦苦。
马伯庸摸出一文钱放桌上,端起碗口喝。茶烫,喝下去舒坦了些。
“老人家,”他放下碗,“这路往前通哪儿?”
“往前?”老汉添了把柴,“再走二十里是黑风岭,过了岭就是官道。不过……”顿了顿,“岭上不太平。”
“不太平?”
“嗯。”老汉抹把脸上的汗,“前阵子有劫道的。专挑单人下手。”
马伯庸心里一紧。
老汉看他脸色,又:“不急就等晌午人多一起过。常有人结伴走。”
马伯庸没话,又喝了口茶。茶温了,苦味更重。
棚子里静了,只有灶里柴火噼啪响。远处山里有鸟叫,一声长一声短。
“老人家在这儿摆摊多久了?”
“有些年头了。”老汉摸出旱烟袋,“腿脚不利索了,就在这儿摆摊。过路的给口饭吃。”
他点上烟,深吸一口,烟雾从缺牙的嘴里吐出来,散了。
马伯庸看着他。老汉六十上下,脸黑得像树皮,皱纹深得能夹铜钱。手骨节粗大,指甲缝里黑泥。
“您见过的人多。”马伯庸,“可听……最近外头有啥风声?”
老汉抬眼皮看他,眼神深:“啥风声?”
“官府查得严不严,路上盘问多不多。”声儿尽量随意,“头回走这路,心里没底。”
老汉又吸口烟,半晌才:“查是查。前几日岭下卡子查了队贩枣的,连枣筐都掰开看。”
“查啥?”
“查私盐,查逃犯。”老汉磕磕烟袋,“谁知道。这世道,查啥就查啥。”
马伯庸心里沉了沉。端起碗,把剩茶一口喝完。茶渣子留在嘴里,涩。
“要我,”老汉忽然开口,“要是身上没背事儿,就大大方方走。越躲躲藏藏,越招人疑。”
马伯庸手顿了顿,碗放回桌上。
“要是……背了事儿呢?”声儿很低。
老汉没马上接话。站起身,走到灶边添柴。火苗蹿起来,照得脸上明暗不定。
“背了事儿啊……”声儿也低了,“那就得看是啥事儿。要是事,躲一阵过去。要是大事……”
停下,回头看马伯庸:“那就得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别再回头。”
马伯庸看着他,没话。
老汉走回来坐下,烟袋在桌沿磕磕:“我在这儿这些年,见过不少背事儿的人。有的慌慌张张,没出山就让人逮了。有的不声不响,过去了,就再没见回来。”
顿了顿:“我看你啊,不像慌慌张张的。”
马伯庸勉强笑笑:“您咋看出来的?”
“眼神。”老汉,“慌的人眼珠子乱转。你眼睛定,看东西稳。”
马伯庸没接这话。从怀里又摸出一文钱放桌上:“再要一碗。”
老汉没接钱,起身又舀了碗茶来:“这碗送你。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谢了。”马伯庸接过碗。这回喝得慢,一口一口,像是在品。
日头又高了,从茅草棚顶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画出光斑。光斑里有灰尘飞舞。
远处传来铃铛声。老汉站起身望了望:“贩山货的来了。”
不多时,一队人从山路那头转过来。七八个汉子,挑着担子——药材、皮毛、干果。领头的四十来岁,黑红脸膛,看见茶棚就招呼:“老孙头,来碗茶!”
“来了!”老汉应着,忙活起来。
那队人在另一张桌子坐下,卸担子,擦汗喝水。棚子里热闹了,笑声、碗碰桌声、咳嗽吐痰声,混成一片。
领头的喝了碗茶,看向马伯庸:“这位兄弟,一个人?”
“嗯。”
“往前头去?”
“过岭。”
汉子打量他一眼:“脚咋了?”
“崴了。”
“那可得心。”汉子又喝口茶,“要不跟我们一起走?人多有个照应。”
马伯庸犹豫了一下。跟人结伴,不惹眼,可也多了风险——万一有人多嘴,万一漏了……
“谢您好意。”他,“我再歇会儿,你们先走。”
汉子也没勉强:“那校过了岭有家车马店,要是赶不上,就在那儿歇脚。”
“哎。”
汉子们喝完茶,歇够了,挑起担子继续赶路。铃铛声渐远,棚子又静了。
老汉收拾着碗,忽然:“刚才那领头的,姓陈。常走这路,人实在。你要是跟着,安全些。”
马伯庸没接话。他站起身,腿有点麻,晃了晃才站稳。
“老人家,”摸出几文钱放桌上,“茶钱。”
老汉看了一眼:“多了。”
“不多。”马伯庸,“谢您提点。”
他背起包袱,拄着树枝,一瘸一拐走出茶棚。
日头正烈,照得山路白晃晃的。他眯起眼,看了看前路——山路蜿蜒向上,消失在密林深处。
黑风岭。二十里。
在心里掂量。一个人走,快些,两个时辰能到。可万一真遇上劫道的……
跟人结伴,慢些,但安全。
站了会儿,最后还是迈开步子,一个人往前走了。
有些险,得自己冒。有些路,得自己走。
走出十几步,回头看了眼茶棚。老汉还站在棚口,正往这边望。见他回头,摆摆手。
马伯庸也摆摆手,转过身,再不回头。
山路越来越陡,林子越来越密。鸟叫声四面传来,有的清脆,有的嘶哑。风穿过树梢,哗哗响。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踩实了才迈下一步。耳朵竖着,听动静——有没有异常的脚步声?有没有人声?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到个山坳。坳里有条溪,水清,能看见底下圆溜溜的石头。
他蹲下,先捧水洗了把脸。水凉,激得精神一振。又解下水囊灌满。想了想,把脚上布条解下来——布条已经被脓血浸透了,黏糊糊的。
脚伸进溪水里。水冰凉,伤口一阵刺痛,可过后舒坦。泡了会儿,重新上药,裹上干净布条。
做完这些,坐在溪边石头上,从包袱摸出馒头浚
馒头已经硬了,得就着水才能咽下。他口口吃着,眼睛四下里看。
这山坳僻静,除了水声、鸟声,没别的动静。是个歇脚的好地方。
正吃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人声。
马伯庸立刻站起身,闪到一块大石头后头。
人声越来越近,是刚才那队贩山货的。他们走得慢,这会儿才到这儿。
“在这歇歇!”领头的陈汉子招呼着。
一群人放下担子,在溪边散开。有人喝水,有人洗脚,有人靠担子上打盹。
陈汉子看见马伯庸躲藏的那块石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兄弟,是你啊。咋躲起来了?”
马伯庸从石头后走出来,有点尴尬:“听见人声,没看清是谁。”
“警惕些好。”陈汉子在溪边坐下,脱了鞋洗脚,“这年头,心没大错。”
其他人也看见马伯庸,纷纷点头打招呼。有个年轻点的汉子问:“你脚咋样了?能走不?”
“能走。”
“要不还是跟我们一起吧。”年轻汉子,“前头那段路最险,上个月刚出过事。”
马伯庸心里一动:“出啥事了?”
“劫道的。”陈汉子接过话,“三个汉子,拿刀。抢了个独行的客商,钱抢了,人打伤了扔山里。等找到时,已经没气了。”
马伯庸沉默了。
陈汉子洗完脚,穿上鞋:“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走。到了岭上,你再自己决定往前还是歇脚。”
马伯庸看着这一队人。七八个汉子,都是粗人,脸上写着常年奔波的辛劳。眼神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那就……麻烦各位了。”他。
“不麻烦。”陈汉子笑了,“出门在外,互相照应。”
歇够了,一行人重新上路。马伯庸跟在队尾,拄着树枝,一步一步往上走。
有人作伴,路似乎好走了些。至少不用时时刻刻绷着神经听动静。
年轻汉子走在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唠嗑:“兄弟哪儿人?”
“保定府。”
“哦,北边的。来做啥买卖?”
“没做买卖,回老家。”
“老家在哪儿?”
“南边。”马伯庸含糊道。
年轻汉子也没多问,转而起山里的见闻——哪儿有野猪,哪儿采药好,哪儿路滑……
马伯庸听着,偶尔应一声。眼睛始终留意四周。
山路越来越陡,有些地方得手脚并用。担子重的汉子喘得厉害,汗如雨下。
陈汉子走在最前头,不时回头招呼:“慢些,踩稳了!”
走到一处险坡,路窄得只容一人过。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深崖。往下看,雾蒙蒙的,深不见底。
马伯庸贴着山壁,一步一步挪过去。手心全是汗,树枝在手里打滑。
过了险坡,前面是个缓坡。陈汉子让大家歇歇。
马伯庸靠着一棵树坐下,喘粗气。心脏跳得厉害,咚咚咚撞胸口。
年轻汉子递过来水囊:“喝口?”
马伯庸接过,喝了一口。水是溪水,带点甜味。
“谢了。”他把水囊还回去。
“客气啥。”年轻汉子在他旁边坐下,“我看你啊,不像常走山路的。”
“头一回。”
“难怪。”年轻汉子笑了,“走山路有走山路的法子。你这鞋不行,底太薄,硌脚。得穿草鞋,或者厚底布鞋。”
马伯庸低头看自己的鞋。鞋底确实快磨穿了。
“到了前头镇上,买双新的。”年轻汉子,“要不这脚得废。”
马伯庸点点头。
歇了约莫一炷香工夫,陈汉子招呼继续走。
日头偏西时,到了岭顶。
岭顶有块平地,长着几棵老松。站在那儿往下看,能看见远处的官道,像条灰黄色的带子,蜿蜒在田野间。
“到了。”陈汉子,“从这儿下去,就是官道。你是继续赶路,还是……”
马伯庸看着远处的官道。道上车马行人,依稀可见。
“我歇歇。”他,“各位先走。”
陈汉子点点头,也没多。一行人收拾担子,开始下岭。
年轻汉子临走前拍拍他肩膀:“兄弟,保重。”
“保重。”马伯庸。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岭下,马伯庸在老松下坐下。
风从岭顶刮过,呼呼响。松针落了一地,踩上去软。
他从包袱里摸出最后半个馒头,慢慢啃着。眼睛望着远处的官道,心里盘算着。
下了岭,上官道。往南,一直往南。
走到哪儿算哪儿。
馒头吃完了,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然后拄着树枝,一步一步,朝岭下走去。
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斜斜地印在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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