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岭的路好走些。
马伯庸拄着树枝往下挪。脚底板疼得麻了,每走一步都像踩木头,只是沉,不觉得扎。
日头偏西,影子在前头拉得老长。岭顶到官道,走了半个多时辰。
官道就在眼前。
黄土路,两道深车辙。路上有行人车马,零零星星。远处有炊烟,该是个镇子。
马伯庸在道边石头坐下,没急着上官道。摸出水囊喝几口。水不凉了,带着皮囊味儿。
眼睛盯官道上的人。
推独轮车的货郎,挑担的农夫,骑驴的老汉,慢悠悠的骡车。都寻常百姓,没见穿官衣的。
可心里不踏实。
茶棚老汉的话还在耳边:“查是查。前几日岭下卡子查了队贩枣的,连枣筐都掰开看。”
“查私盐,查逃犯。”
马伯庸低头看自己。一身旧布衣,补丁,沾满土。鞋快磨穿了,露脚趾轮廓。包袱灰扑颇,穷赶路模样,像逃犯吗?
他摸摸脸。脸上该也是灰土,胡子拉碴。眼神看不见,但让它空些,木些,像被生活磨没精气神的人。
坐一会儿,站起来拍拍屁股土,上官道。
没往镇子走,顺官道往南。步子不快不慢,不显得急,也不刻意拖。
脑子里在转。
茶棚老汉的话,让他想起贾府打听的那些事儿。
那是好几前了——现在想起来,像隔很久。贾府最后那几日,他偷偷找过几个老人。
看门的老张头:“寅时末,卯时初。那会儿人最困,守夜的都打盹。”
厨房赵婆子:“女眷关后院耳房,下人赶柴房空地。查得可细,头发髻里藏金耳环都能查出。”
马厩老孙头:“下人赶马厩空地。有狗洞,平时柴火堵着,没人注意。”
当时听,心里只大概。现在人在外头,再想,每句都沉。
寅时末卯时初——将亮未亮。人最困,也最警醒不了。
柴房空地、马厩空地——都开阔,无处藏。
狗洞——碗口大,得挖大才能过。
还有老张头的:“趁往外搬东西,扮抬箱子的脚夫,可能混出去。”
这些碎片,在脑子里一片片拼。
如果贾府真出事,围府该是寅时末卯时初。
下人赶开阔地——可能前院,也可能柴房、马厩那类空场。
查身会很细,头发髻、鞋底、衣裳夹层,都藏不住。
要跑,得在围府刚开始、还没把人全控住时。或者,趁往外搬东西的乱。
狗洞是个路子,但得提前挖大,外头可能也有人守。
马伯庸一边走,一边脑子里过一遍又一遍。每个细节,每个可能,心里掂量。
官道往前伸,望不到头。路两边田野,秋收过了,地里剩茬子。远处村庄,土坯房顶冒炊烟。
走得不快,但步子稳。脚底疼习惯了,成身体一部分。
走一个多时辰,色暗了。前头岔路口,路边界石字模糊,勉强认出“王家庄”。
不是镇子,是村子。
马伯庸路口停停。左进村,右顺官道走。
看色。日头落山了,西边上一抹红。快黑。
赶夜路不安全,尤其单身行人。
他拐进左面进村路。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土坯墙,茅草顶,院墙多篱笆扎。村口老槐树,树下坐几个老人闲唠。
见他,都抬头看。
马伯庸走过去,微微躬身:“老丈,借问一声,村里有能借宿的地儿么?”
缺门牙老汉打量他:“赶路的?”
“是。往南去,晚了,找地方歇脚。”
老汉指村子深处:“往里走,第三家,门口有棵枣树的。那家有空房,给几个铜钱就能住。”
“谢您。”马伯庸摸出两个铜钱,递老汉。
老汉摆手:“不用不用,指个路的事儿。”
马伯庸还是把铜钱放老汉脚边石头上,转身往村里走。
第三家果然有枣树,叶快掉光,枝头挂几颗干瘪红枣。院门篱笆扎的,虚掩。
他敲门。
“谁呀?”里头妇人声。
“赶路的,想借宿一晚。”
门开,四十来岁妇人,围围裙,手上沾面。上下打量马伯庸:“几个人?”
“就我一个。”
“一晚五文钱,管早饭。”妇人,“被褥自个儿铺,东厢房。”
“哎。”
马伯庸掏五文钱递妇人。妇人接钱,领他进院。
院子不大,收拾整齐。正房三间,东厢两间。妇人推开东厢房门:“就这儿。被褥炕上,自个儿铺。茅房院子西南角。”
“谢您。”
妇人走了,马伯庸关门。
屋里简单,一张炕,一张桌,一个凳。炕铺草席,叠被褥。被褥粗布,洗得发白,但干净。
他放包袱,先没铺被褥,走到窗边,从窗户纸破洞往外看。
院子静。正房亮灯,窗纸映人影。妇人大概做饭。
又看院墙。土坯墙,一人多高,墙头没碎瓷片。墙角堆柴火。
看一圈,心里有数,这才铺被褥。
铺好,坐炕沿,把包袱里东西又清点。
银票还在,分藏三处。房契还在木纽扣里。干粮剩一块馒头,明得买。
铜钱还有两百多文,够用一阵。
清点完,收好东西,出门去茅房。
从茅房回,正房门开了,妇人端一碗粥出来:“还没吃吧?这儿有粥,要不要?”
马伯庸犹豫:“多少钱?”
“不要钱,剩的。”妇容碗过来。
一碗玉米粥,稠稠的,还冒热气。
“谢您。”马伯庸接碗,蹲屋檐下喝。
粥很香,玉米甜味。他喝得慢,一口一口,像品这难得的温热。
妇人站门口看他喝,忽然:“你是北边来的吧?”
马伯庸手一顿:“您咋知道?”
“口音。”妇人,“带点儿京腔。我也是北边嫁过来的,听得出来。”
马伯庸心里紧了紧,但脸上没露:“是,北边来的。”
“逃难?”妇人问得直接。
马伯庸没话,低头喝粥。
妇人也没再问,转身回屋。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拿个窝头:“这个也给你。明儿赶路,带着。”
马伯庸接窝头,还热的。
“谢您。”
妇人摆手,回屋了。
马伯庸喝完粥,把碗洗干净,放正房门口。然后回东厢房,关门。
屋里黑下来了。他没点灯,摸黑上炕,和衣躺下。
眼睛睁着,看黑暗里屋顶。
妇人那句“逃难”还在耳边。
逃难。是,他就是逃难的。从贾府逃出来,从京城逃出来,从过去的身份里逃出来。
可前头是什么?
他不知道。
脑子里又闪那些碎片——寅时末卯时初,柴房空地,狗洞,抬箱子的脚夫……
这些是过去的影子,是可能发生的灾难的预演。他现在逃出来了,可那些画面还在,像烙印,烫心里。
他翻身,面朝墙。
外头狗叫声,远远近近。村里人家陆续熄灯,安静下来。
在这安静里,他慢慢闭眼。
那些碎片还在拼,拼成模糊的图。图这头是他躺着的土炕,图那头是看不见的远方。
中间是长长的路,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到哪里。
可他得走。
必须走。
睡意渐渐上来时,他最后想的是:明儿得买双鞋。这鞋,真的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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