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黑,清水铺的轮廓从野地里冒出来。
比昨儿那镇还,就一条土街歪着穿过野地。几家铺面板门都关着,只有街尾大车店门口挂个破灯笼,纸壳烂了半边,光漏出来,在地上晃。
马伯庸站在街口暗处听了会儿。风刮野地,枯草刷拉响。店里有划拳声,有人喝多了嚷。远处狗剑
脚底板的水泡磨烂了,每走一步都像踩铁蒺藜。他咬了咬牙,跛着脚朝那点光挪去。
推开门,热气混着汗酸、旱烟、马粪味扑过来。堂屋挤满人——赶车的、贩货的、走江湖的,个个满面尘灰,眼珠子在油灯下发暗。
柜台后老汉就着油灯拨算盘,眼皮抬了抬:“住店?通铺五文,单间三十。”
“通铺。”马伯庸摸出五个铜钱放柜台上——早攥手里的。
老汉收钱,摘墙上木牌:“丙字铺,最里头。被褥自个儿铺。”
马伯庸没马上走,先扫了眼墙上贴的黄纸——褪色的告示,三个月前征民夫修河道。心里松了些。
“掌柜的,有吃的么?”
“馒头两文,菜汤一文。要就敲厨房窗。”
马伯庸点点头,抱包袱往里走。穿过堂屋时,感觉几道目光黏背上。他没回头,肩膀微缩,脚步更跛——这回不全是装的。
通铺在院子最里头,大敞屋。土炕占半间,已躺了七八个人,鼾声此起彼伏。空气里脚臭混霉味。
他按牌子找到最靠墙的铺位——墙能挡一面,眼睛只用盯三面。
放下包袱,先没铺被褥,蹲下假装整理鞋袜。眼睛借着门外微光扫过通铺:左边黑脸汉子四仰八叉,酒气冲;右边干瘦老头蜷着咳嗽;对面炕沿坐个年轻人,就着油灯补衣裳。
都是寻常路人。他心里稍定。
这才铺开自带的薄褥子——粗布缝的,里头旧棉洗得发硬。被子也自带,薄,但没公共被褥的馊味。
躺下时面朝墙。后背空着不自在,可这是最不惹眼的睡法。
闭上眼,耳朵竖着。
鼾声、磨牙声、梦呓声、外头隐约划拳声……混成一片。他在里头分辨——有没有突然停下的呼吸?有没有刻意放轻的脚步?
听了约莫一炷香,都是寻常动静。
他慢慢翻身面朝外,眼睛睁开缝。
油灯在门口桌上晃,光昏昏的。补衣裳的年轻人已躺下,面朝另一边。黑脸汉子打呼噜,一声高一声低。老头不咳了,呼吸细弱。
马伯庸轻轻坐起,摸怀里布包——里头干饼。掰一块放嘴里慢慢嚼。饼硬得像木头渣,得用唾液一点点泡软了咽。
一边嚼,一边心里算账。
今儿花了:住店五文,明早算三文,午间干粮,晚上再住店五文。一至少十三文。
二百五十两银子,折铜钱二百五十贯,一贯一千文,二十五万文。
能活多少?
一十三文,一月四百文,一年五千文。二十五万文……能活五十年。
他愣了一下。五十年?今年四十多了,再活五十年得九十多。不可能。
摇摇头甩开这念头。银子不能光算吃住——万一病,万一劫,万一打点关节……用钱地方多。
而且不能露白。身上最多带几十两,剩下的得藏或换东西。
又想起那张房契。城南院,写“周安”。是退路,可现在去不得——京城附近在贾府眼皮底下,得等风头过,至少一年半载。
想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从现在起,他就是“周安”了。
周安。保定府人,原在绸缎庄当伙计,铺子倒,回老家投亲。
心里默念几遍。口音得改——京城待十几年,带了京腔,得往保定靠靠。儿化音收着,尾音拖长……
正想着,外头忽然喧哗。
堂屋那边。有人喝高骂街,拍桌子摔碗。掌柜劝解,旁人起哄。
通铺里几人被吵醒,嘟囔翻身。黑脸汉子骂句娘,又睡去。
马伯庸没动。听外头动静——真醉汉闹事,还是借故搜查?
喧哗持续半盏茶工夫,渐平息。脚步声杂,有人被搀扶出去,门吱呀关上。
夜重静。
他等一会儿,确定没事,才悄悄手伸怀里,摸那几张银票。
硬挺纸质,滑溜溜。一张张数过去:三张五十两,五张二十两。都在。
白土坳处理掉那张五两是零头。这些是大头,得分藏。
轻轻坐起,借昏暗光线重新分配。
两张二十两,折块塞裤腰夹层——早缝的暗兜。
一张五十两,油纸裹好塞包袱夹袄袖筒夹缝。
剩下的依旧贴身藏,但分三处:胸前暗袋、腰带内侧、袜筒里。
房契最要命,折指甲盖大,蜂蜡封了,塞中空木纽扣——纽扣缝夹袄领口,平常绝不会注意。
做完这些重新躺下,身上像多几处伤疤,硬邦邦硌肉。
可心里踏实些。
脚底板又疼了。轻轻把脚伸被窝外,就微光看——袜子和烂肉粘一起,不敢硬撕。摸怀里刀,火上烤烤刀尖,心把袜子边缘割开。
脓血渗出来,混沙土结黑乎乎一片。用干净布角蘸随身带的烧酒,轻擦伤口。烧酒杀进去,疼得浑身一哆嗦,牙关咬得咯咯响。
擦净,撒些金疮药粉——昨儿镇里药铺买,最便宜那种。再用干净布条裹好。
做完这些,额头已全是冷汗。
重新躺好,闭眼想明的路。
清水铺往南两条道。一条官道,平坦,但有巡检司卡子查路引。一条山路,难走,但僻静。
他选山路。
山路怎么走?得找人问。不能直接问,得旁敲侧击。明早堂屋吃早饭时,听旁人闲聊,或装作随口打听……
想着想着,困意上来。
就在迷迷糊糊要睡着时,隔壁铺位有动静。
那干瘦老头坐起来了,窸窸窣窣摸东西。
马伯庸立刻清醒,眼睛眯开缝。
老头从怀里掏布包,打开,里头几个铜钱。数了数,叹口气,重新包好塞回怀里。躺下,继续蜷成一团。
只是个穷老头数家当。
马伯庸松了口气,可睡意已全没了。
他就这么睁眼,看屋顶茅草。草已朽,结蛛网。一只蜘蛛吊丝垂下来,在半空晃。
外头梆子声远远传来。
三更了。
通铺里鼾声更响,此起彼伏像夏池塘蛙鸣。空气里臭味似也更浓——汗酸、脚臭、霉味、不知谁的屁,混一块沉甸甸压胸口。
马伯庸忽然想起贾府下人房。
也是大通铺,挤十来个人,也有鼾声臭味。可那儿至少是熟的——熟的人,熟的规矩,熟的明。
这儿全是生的。
生的地方,生的人,生的明。
他翻身面朝墙。墙是土坯,抹泥已裂,露出里头草梗。脸贴上去,土腥味钻进鼻子。
就这样吧。
生的就生的。熟的已回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睡得浅,梦里还在数钱——铜钱一个个从指缝漏下,掉无底深渊,怎么捞也捞不完。
鸡叫头遍时,醒了。
还黑,东边窗纸透出点青灰色。通铺里有人开始窸窣起身,咳嗽,吐痰,摸索穿鞋。
马伯庸没动。等大多数人都出去了,才慢慢坐起收拾。
被褥叠好,包袱系紧。脚上布条重新裹一遍——血渗出来些,但比昨晚好些。
抱包袱走出通铺。堂屋已聚些早起赶路的,就咸菜啃馒头,呼噜喝粥。
角落找张桌子坐下,要一个馒头一碗粥。粥稀得照见人影,馒头也冷,可他吃得很慢,耳朵竖着听旁人话。
“……听南边闹匪,巡检司查得严。”
“可不是,昨儿我过卡子,连包袱里干粮都让掰开看。”
“走山路呢?”
“山路?那得更心,听有劫道的……”
马伯庸慢慢嚼馒头,心里有数了。
吃完,多要两个馒头,油纸包了塞包袱。起身去后院井边打水,灌满水囊。
做这些时始终低头,动作不紧不慢,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行路人。
灌完水,站井边最后看一眼这待了一夜的地方。
土墙,茅顶,破灯笼。几个早开车夫套车,鞭子甩噼啪响。掌柜打哈欠倒夜壶,一股骚臭味飘来。
没什么特别的。
转身背晨光朝镇外走。
出镇三里,岔路。往右官道,平坦坦,能见远处车马行人。往左土径,蜿蜒钻山坳,荒草长半人高。
马伯庸岔路口停了停。
然后拐进左边土径。
草叶上露水打湿裤脚,冰凉。山路陡石头多,走起来更费劲。可他一步没停。
走约莫半个时辰,回头望,清水铺已不见。只有层叠山,晨雾里青蒙蒙像淡墨画。
找块石头坐下,从包袱摸馒头浚馒头被体温焐软了些,嚼起来有面香。
一边吃,一边从怀里掏出路引。
“周安”两字墨迹已有些淡,但能看清。下头官府朱红大印,边角磨损。
他看了会儿,重新揣好。
站起拍拍屁股土,继续往前走。
山路弯弯曲曲,伸向看不见的远处。两边树越来越密,鸟叫声此起彼伏。
他不知道前头有什么。
但他知道,后头已经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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