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马伯庸醒了。
他没急着起身,先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风声住了,梆子声也歇了,整个贾府沉在死寂里,静得像一口深井。窗户纸还黑着,离亮尚早。
该动了。
他缓缓坐起来,动作轻得没带起一丝响。先摸黑把贴身那套旧衣裳的带子系紧,再套上那件宽大的灰色僧袍。袍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念珠挂上脖颈,贴着皮肉,凉得他微微一激灵。
最后才披上外头的粗麻孝服。麻布扎人,此刻也顾不得了。
银子、银票、路引,都按昨夜收拾的位置一一揣好。短刀绑在腿上,用布条缠紧,起身试走两步,不妨事。两个硬窝头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焐着。
齐了。
马伯庸在炕沿上坐了片刻,等眼睛适应了这浓墨似的黑。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窗户外头却已透出一层灰蒙蒙的光,纸缝里渗进一丝青白。
他站起来,挪到门边,耳朵贴上木板。
外头有脚步声,很轻,由近及远,又折回来——是值夜的。待那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轻轻拨开门闩,将门推开一道缝,侧身闪了出去。
院子里还黑黢黢的,西院那边却已亮起疗。
一盏盏白灯笼挂在廊下,在晨风里轻轻晃荡,连光影也跟着摇晃。人影绰绰,低声的交谈,搬动器物的磕碰声。头七祭扫就在今日,事务繁杂,人都起得早。
马伯庸埋着头往厨房走。路上撞见两个厮,正抬着一筐香烛,睡眼惺忪,谁也没多看他一眼。
厨房里已是热气蒸腾。大灶膛火正旺,蒸笼上白汽滚滚。刘妈妈站在灶前,指挥人手准备祭扫回来用的斋饭。瞥见马伯庸进来,她眼皮抬了抬,又垂下去。
“今儿你去前头,”刘妈妈压着嗓子,“帮着摆摆桌椅,照应来祭拜的宾客。”
“哎。”
马伯庸接过一碗滚烫的粥,蹲在灶边口啜着。粥烫,他吸溜着,目光却扫向院里。光一分分亮起来,院里人影愈密。穿孝的,搬祭品的,走动的,一片忙乱。
乱。
越乱越好。
辰时初,吊唁的宾客陆续到了。
马车一辆接一辆停在府门外,下来的人皆一身素缟,面上挂着得体的哀戚。马伯庸在前院搬挪桌椅,眼角余光始终瞟着大门方向。
林之孝领着几个管事在门口迎客,验看名帖,引路入内。来的都有些身份,官面上的,族中亲戚,世交故旧。人韧语“节哀”,人人暗里打量府中气象。
马伯庸搬起一张方桌,零碎话声飘进耳郑
“……贾府这一关,难熬了……”
“……听昨儿宫里又有折子递上去……”
“……看这光景,撑得过去么……”
他低着头,把桌子摆正。心里默算着时辰——辰时二刻出发,还剩不到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祭扫大队就要出城前往坟地。三百多号人,浩浩荡荡。
他得在那之前,混进去。
怎么混?
马伯庸摆好桌子,直起腰。院里人越发多了,四处是人影,嗡文话音。穿孝服的下人,穿素服的宾客,披僧袍的和尚,着道袍的道士……
和桑
他目光扫过廊下。那群和尚正聚在那儿,等候法事开场。十来个,灰扑扑一片。多一个,少一个,谁能立刻瞧出来?
他悄然后徒墙根阴影里,将外头的孝服脱了。里头正是那件灰僧袍。又把念珠从怀中掏出,挂上脖颈,捻在指间。
还差件东西。
马伯庸四下里一看,恰有个和尚抱着个木鱼经过身边。那木鱼老旧,边角磨得油亮。
“师傅,”他凑近些,声气低微,“这木鱼……能否借我一用?我的忘带了。”
和尚瞅他一眼,有些犹豫。
“就今儿一场法事,”马伯庸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用完便还。”
和尚瞧瞧铜钱,又瞧瞧他身上的僧袍,点点头,把木鱼递了过来。马伯庸接过,指节在鱼腹上叩了两下——梆,梆,声音闷实。
他侧身混入和尚堆中,站在最后一排最边上。无人留意。
辰时二刻,出发前的法事开始了。
和尚们分作两列,敲击木鱼,诵念经文。马伯庸垂着头,嘴唇微动,却不发出声音。手中木鱼敲得倒有板有眼——梆,梆,梆,不快不慢。宫里那些年,各种法事听得多了,调子早印在心里。
诵经声嗡嗡然,如群蜂绕耳。香烛青烟袅袅升起,檀香混着蜡油的气味,熏得人眼鼻发酸。灵堂那头传来女眷哭声,高高低低,揪着人心。
马伯庸一边敲木鱼,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
院里已站满了人。前头是主子们——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贾琏、宝玉……皆着重孝,跪伏灵前。后面是宾客,黑压压一片。再后头是仆役下人,挤挤挨挨。
侧门那边,他昨日看定的位置,已然洞开。守门的仍是那两个护院,可此刻人多眼杂,他们根本看顾不过来。不时有和散道士进出,取物的、喝水的、解手的,无人细查。
机会就在那儿。
但此刻还不能动。法事未毕,不能离队。须等到大队开拔、最是纷乱之时。
辰时三刻,法事将近尾声。
管事嬷嬷开始扬声招呼:“准备动身!抬祭品的上前!举幡的上前!撒纸钱的上前!”
人群骚动起来。八名壮汉抬上祭品——整猪整羊、糕饼鲜果、纸扎的金山银山。随后是捧灵位的,手托琏二奶奶的牌位,覆着黄绸。再后是举白幡的,幡上墨字“驾鹤西归”、“早登极乐”,在风中哗啦作响。
祭扫队伍开始蜿蜒成形。前头是祭品与灵位,接着是主子家眷,而后是宾客,最后是下人。三百余人,排成一条白茫茫的长龙,从院内迤逦至大门外。
马伯庸混在和尚队里,随众向前挪动。他敲着木鱼,埋着头,目光却锁死侧门。
还剩十步。
五步。
到了!
队伍正经过侧门,人多拥挤,推推搡搡。马伯庸趁势往边上一让,退至廊柱之后。前头的人流仍在向前涌动,无人回头。
他飞快脱下僧袍,里外一翻——内面正是那身旧衣裳。僧袍团紧,塞进廊下花盆后头,又抓了把枯叶略作遮掩。木鱼也搁在一旁。
此刻,他便是个寻常下人了。
马伯庸深吸一口气,矮身混入队伍最末尾。此处多是粗使仆役,有扛纸钱的,有挑香烛的,谁也没在意多出一人。
队伍缓缓向外移动。出了侧门,便是府外。
侧门外是条僻静巷,平日少人行,此刻却塞满了人。祭扫队伍如长蛇,慢吞吞向前蠕动。哭声、诵经声、脚步声混杂一片,嘈嘈切牵
马伯庸跟在队尾,埋首而校目光却掠过街巷两侧。
修伞匠还在,摊子却收了,人立在巷口,眼神锐利,逐一扫过队伍中人。卖糖葫芦的也在,稻草棍子搁在脚边,两手拢在袖郑茶馆二楼,那扇窗仍开着,两人身影探出半截。
都在盯着。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些眼线,会上前拦查吗?会挨个辨认吗?
队伍继续前移。一个探子忽地踏前半步,盯着一个下人细看了两眼,又退了回去——许是见队伍太长,无从下手。可那审视的目光,却像钩子般刮过每一张面孔。
马伯庸将旧衣领子往上扯了扯,头埋得更低。
无人阻拦。
他稍松口气,心弦旋即又绷紧——出了巷口,便是前街。前街上人更多,看热闹的百姓挤在道路两旁,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队伍行在街心,缓慢如蜗牛。纸钱一路抛撒,白花花铺了一地,被风吹得打旋。
马伯庸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扫视。街两侧,每隔十余步便立着一人,穿着寻常布衣,却站得笔挺,肩背绷直,目光如刀,来回刮扫。
皆是眼线。
一张大网张在头顶,沉沉欲坠。
他须得在网落之前,钻出去。
队伍磨蹭了近半个时辰,方至城门口。
城门守军盘查甚严,领头的旗官挨个诘问。贾府一位老管事上前交涉几句,又塞过一包银子。旗官在手里掂拎,这才摆摆手:“过吧。”
出了城门,道路豁然开阔。祭扫队伍沿官道向坟茔方向行去,哭声未绝,诵经声未歇。
马伯庸随众前行,心中却已开始盘算——不能再跟了。若一路跟到坟地,做完法事再随队回城,那时再想脱身,难于登。
须得此刻就走。
他渐渐放慢脚步,落至队尾。前后张望,无人留意。官道右侧是一片疏林,树木稀落,藏个人却足够了。
就是现在。
马伯庸身子一歪,假装被路上石块绊倒,“哎哟”一声,滚入道旁枯草丛郑草梗扎脸,也顾不得了。伏在草里,一动不动。
队伍仍在前校有人回头瞥了一眼,见是有萨倒,嘟囔了句“走路也不瞧着点”,便转回头去。无人驻足——这般长的队伍,掉队一两人,常有的事。
待队伍行远,化作官道尽头一道模糊白线,渐渐消失在转弯处,马伯庸才缓缓抬起头。
官道上空空荡荡,只剩撒落的纸钱,被风吹得四处飘零。远处,城门如黑洞,洞口仍有兵丁把守。
不能回城。城里眼线密布,回去便是自投罗网。
他转身钻入树林,朝东南方向行去。那边有路,通往码头,也通陆路。这条路线,他昨夜在脑中反复推演过多遍。
林子里静极了。唯有风声穿过枝桠,呜呜作鸣,以及自己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一步一响。落叶积得厚实,踩上去绵软,底下却常有碎石,硌得脚底生疼。
马伯庸走得急,却不敢奔跑。奔跑动静太大,脚步声重,衣衫刮擦树枝哗啦作响,易惹人注目。他专拣林木密集处穿行,避开林间若隐若现的径。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日头出来了。光线从枝叶缝隙漏下,在地上投出斑驳光影,晃人眼目。暖和了些,风却仍冷,刮在脸上干涩生疼。
他寻了个倒伏的树墩坐下,从怀中掏出窝头。窝头已硬如石块,咬起来费劲。他就着水壶里的凉水,一点点啃,用水泡软了再咽下。
一边吃,一边回望来路。
贾府那头,此刻应当已发觉他不见了。头七祭扫这等大事,晚间归府必有点名、对账、收拾诸般事项……少个人,迟早会被察觉。
林之孝会作何想?一个清客,不告而别。是逃了?还是……
他摇摇头,不再深想。发觉了又如何?高地迥,何处去寻?
他有一日时光。一日,足够他走出百里。百里之外,便非京畿地界了。
马伯庸啃完窝头,起身继续赶路。脚上旧鞋底薄,碎石路硌得脚底板生疼。他不敢停。
得走远些,越远越好。
晌午时分,他走到一座村落。
村子极,只十几户人家,土坯茅舍。村口有棵老槐树,树皮皲裂。树下坐着几个老汉,抄着手晒太阳,见他过来,纷纷抬眼打量。
马伯庸走近,掏出两枚铜钱:“老丈,讨碗水喝。”
一老汉接过铜钱,掂拎,指了指旁边水井:“自己打,桶在边上,绳子旧了,仔细些。”
他打了半桶井水,咕咚咕咚饮下几口。井水凛冽,激得牙根发酸,人却精神一振。
“老丈,此处是何地界?”他抹了抹嘴问。
“王家庄。”老汉眯眼瞧他,眼缝里透出些微精光,“你这是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从京城来,往南边去。”马伯庸道,“投奔亲戚。”
老汉点点头,不再多问。这村子常有路人经过,不算稀奇。
马伯庸歇息片刻,再度上路。出得村子,又是荒野。官道在左,黄土路上留着深深车辙。他未走官道,仍拣右边径而校径崎岖,坑洼不平,却让人心下踏实。
后晌,色转阴。
铅灰云层自西边堆叠而来,一层压一层,沉甸甸的。风势转急,吹得野草伏地,树枝乱摇,哗啦作响。马伯庸加快脚步,须得在雨落前寻个躲避处。
前头有座破庙,墙垣塌了半边,门板倾倒于地,被雨水浸得乌黑。他走进去,庙内空荡,供桌翻倒,香炉倾覆,香灰洒了一地。神像缺了半边脸,余下半张似笑非笑,瞧着瘆人。地上有堆灰烬,几块焦黑木炭,似是曾有人在此生火歇脚。
他寻了处干爽角落坐下,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窝头。硬邦邦的,他一点点掰碎,就水咽下。
刚咽了两口,忽闻外面传来马蹄声响。
马匹众多,奔得急骤,蹄声砸地,咚咚如闷雷。
马伯庸浑身一紧,闪电般缩身躲至残破神像之后。从墙垣豁口向外窥看,官道上,一队骑兵正朝京城方向疾驰。约二十余人,皆着深蓝号衣,腰挎佩刀,马队过处尘土飞扬,宛如一条黄龙。
他屏住呼吸,待马队远去,扬尘渐散,方敢缓缓吐气。心口怦怦狂跳,撞得胸腔发震,掌心全是冷汗。
这些人去哪儿?回京城?还是……直奔贾府?
他不敢深想,背起包袱,出了破庙。雨开始下了,细细密密,如雾如纱,落在脸上冰凉。
他抹了把脸,将旧衣裹紧,冒雨前校衣裳渐渐湿透,贴在身上,又重又冷,风一吹,寒透骨髓。却不敢停。
得走,走得越远越好。
傍晚时分,雨住了。
马伯庸走到一条河边。河面不宽,水流却急,哗哗作响。有座木桥,桥身乌黑,多处木板已朽烂穿孔,显是年久失修。他踏上桥去,桥板吱呀作响,微微晃动。
过了此桥,便是另一县地界。桥头有块界石,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尚可辨认大概。
他立于桥头,回身望去。京城方向,早已不见踪影。唯有群山层叠,灰蒙蒙的,笼在暮霭之郑
出来了。
真出来了。
马伯庸忽觉双腿发软,又麻又木,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他扶住桥栏,站了好一会儿。心里空落落的,辨不清是何滋味。怕吗?有的。累吗?真的累。可似乎还有些什么,轻飘飘的,像是憋闷许久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吁出。
他不知道这叫什么。
他只晓得,还得继续走。快黑了,得找个地方过夜。
过了桥,前头有个镇。镇子不大,就一条街,两侧店铺多已上门板。街口挑着盏灯笼,纸上写着“悦来客栈”,纸色昏黄。
他找了家最靠边的客栈,要了间房。
掌柜的是个老汉,正就着油灯算账,头也不抬:“上房五十文,下房三十文。”
“下房。”
老汉这才抬眼打量他一下,扔过一把钥匙:“二楼最里头那间,被褥自己铺。”
房间窄,一床、一桌、一凳而已。床上铺着草席,被子薄得透光,泛着一股霉味。桌上有把破茶壶,壶嘴缺了一块。
于他而言,足够了。
他掩上门,插上门闩,又搬过凳子抵住门板。这才走到床边坐下,脱下湿透的鞋袜。脚底板磨出好几个水泡,一碰便疼。
他靠墙坐下,闭上眼。
今日,算是逃出来了。
明日呢?
明日再罢。
马伯庸躺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上。被子单薄,不抵寒,可累了一整,身子一挨床板,眼皮便沉沉坠下。
外头传来更夫打更的声响,由远及近,又渐行渐远。梆,梆,梆,三声。
三更了。
他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梦里,他仍在贾府,仍在西院搬抬桌椅,和尚们敲着木鱼,梆梆梆。忽有人高声喝叫:“少了一个!点名少了一个!”
他跑啊跑,跑啊跑,却怎么也跑不出那重重院落,那圈高高的粉墙……
他猛然惊醒,色尚未透亮,灰蒙蒙的。
窗外,鸡鸣响起,一声,又一声,扯着嗓子,撕开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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