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
打更声从远处闷闷传来,敲了三下。
马伯庸猛地睁眼,在黑暗里僵了一瞬。头顶是陌生的房梁,结着蛛网。身下床板硬得硌骨头,薄被子一股霉味。窗外是陌生的夜,没有贾府高墙的影子。
三更了。
这是百里外的镇,悦来客栈二楼最里头那间下房。
他彻底醒了,心在腔子里沉沉地撞。该办了。
坐起身,脚底板一沾地,昨日磨出的水泡就针扎似的疼。他咧咧嘴,跺着脚挪到桌边,就着窗纸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从贴肉藏着的暗袋里往外掏。
不是钱。钱和要紧的路引在另一个褡裢里贴着肉。现在掏出来的,是几片纸。
薄薄的,叠得的,边都磨毛了。这些才是真正的祸根。
他坐到冰凉的地上,把纸片在面前排开。
最上头那张,巴掌大,上头画着些鬼画符——只有他自己认得。年前替琏二爷往南边捎过一封信,走的是私港的船。信没事,可中间经手的两个人名,万一漏了就是私通外路的嫌疑。他当时心里不踏实,随手记下,想着过后就毁,一直拖到现在。
下头是半截信封。烧得只剩一角,焦边留着个模糊的印戳,仔细看能辨出半个“肃”字。这是某次在二奶奶外书房角落里扫出来的,鬼使神差留了下来。肃王府的东西,沾上就是麻烦。
第三张是黄麻纸,上头写着一个地名:“渡口,沈”。后面本该有具体方位,被他撕了。这是他最早打算的一条退路,通过远房表亲搭上的船老大。如今这条路不能走了,连这个名字都得抹掉。
最后是两张叠在一起的额银票。各五两,京城“通源”票号的票子。票号没事,可这票子是在贾府账房兑出来的,票根上或许留着府里的印记。带在身上,万一被截查,就是铁证。
就这些了。他在贾府大半年,真正要命的牵连,也就这薄薄几片纸。
马伯庸盯着它们看了会儿,起身去屋角拎来那个破瓦盆——店家备着给客人吐痰用的,豁了口。放在屋子中央。
不能生大火。他从怀里摸出火镰火石和一撮火绒,蹲下身,用身子挡着风,嚓、嚓、嚓,打了三下。火星溅在火绒上,冒出一点红光。赶紧凑近,极轻地吹气,红光蔓延开,燃成一豆火苗。
他撕下自己旧衣里衬的一条布边,引燃了,丢进瓦盆。布条烧起来,光照亮了盆底的黑垢和他自己绷紧的脸。
先拿起那张画符的碎纸。就着盆里跳动的火光,纸上那些记号最后一次入眼。腊月里,码头湿冷的风仿佛又刮在脸上,船老大警惕的眼神,递信时指尖冰凉的触腑…
纸角凑向火苗。
嗤——纸边瞬间焦黄卷曲,火舌舔上来,那些符号在焰光里扭曲、变黑、化成虚无。烧到一半,他松了手。残纸飘落盆中,蜷缩成更的一团,最后彻底安静,变成一片带着暗红边缘的黑灰。
他看着,没动。心里那块顶了许久、让他喘不过气的石头,像是被这火苗舔开了一道细缝,透进一丝丝带着焦糊味的、冰凉的风。
接着是那半截信封。焦糊的边缘遇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那个“肃”字在火里挣扎了一下,就没了。烧这东西时,他格外竖起耳朵——门外走廊只有远处隐约的鼾声,窗下偶尔有野猫细剑
第三张,“渡口,沈”的黄麻纸。这次他没多看,直接对折,再对折,折成个紧实的方块,才投进火里。折起来的纸团烧得慢,在火里闷闷地阴燃,冒出一缕笔直又古怪的青烟,带着股特别的焦糊味。他立刻用指尖拨散纸团,让空气进去,火焰猛蹿一下,吞没了它。
最后是那两张银票。
五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几个月。票面上精美的暗纹和朱红印鉴,在火光下显得又漂亮又脆弱。他犹豫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不是舍不得银子,是烧“钱”本身带来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悸动。然后捻开一张,凑近火焰。
银票含棉,烧起来和纸不一样。火苗不是呼地窜上,而是先沿着边缘慢慢碳化,然后整张票子突然蜷曲,发出更亮的光,最后化成一蓬极轻、极灰的余烬,几乎没什么残留。
两张都是这样。
盆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只剩一点余烬的暗红,在黑盆底明明灭灭。他拿起桌上那柄缺了齿的破木梳,伸进盆里,仔细地把所有灰烬搅散、混匀。直到再也看不出任何一片纸的形迹,只剩一盆均匀的、死寂的、深灰色的灰。
房间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焦味,混着霉味,有点刺鼻。他起身,忍着脚板的疼,轻轻把窗户推开一条更宽的缝。夜风带着河边的水汽涌进来,冲淡了屋里的气味。
他不敢把灰倒出窗外——万一飘到楼下行人身上,也是麻烦。等灰烬彻底凉透,他找出昨包窝头的那块粗油纸,把灰仔细倒进去,包好,扎紧。
然后坐下,等亮。
离四更还有一阵。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听着自己缓慢的心跳,和窗外镇完全陌生的夜声。没有贾府巡夜婆子规律的脚步,只有风刮过屋瓦的呜咽,像是这陌生镇在磨牙。远处不知哪家婴儿突然尖细地哭了一嗓子,又倏地止住,夜显得更空、更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血往头上涌的声音。
闭上眼,那些刚烧掉的东西,却在黑暗里更清楚地浮出来。不是纸,是纸背后牵连的一张张脸,一桩桩事,一条条或明或暗的线。现在,这些线都在那瓦盆里,断了。
烧掉的不是过去——过去烧不掉,刻在骨头里。烧掉的是绳索,是可能被人拽住的线头。
脚底的疼一阵阵传来,提醒他现实的处境。他挪了挪身子,从怀里摸出那个装着硬窝头的纸包——窝头昨晚吃了,现在里面是几块碎银和那叠主要的银票。摸了摸,硬硬的还在。
路引也在。那张官府开具、写着“马福”名字的薄纸,此刻是他最大的护身符,也是最脆弱的命门。
四更梆子响时,他站起来,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走到门边,再次检查了门闩和顶着的凳子。然后回到瓦盆边,拿起那个的油纸包。
快亮了。镇子将醒,车马将行,他必须赶在第一缕晨光透进来之前,把最后一点痕迹处理干净。
轻轻推开窗,探出头。楼下是客栈后院,堆着柴火,角落放着泔水桶和几只鸡笼。靠墙根,有一条浅浅的排水沟,通往镇外的河。
就那儿。
他看准时机,趁着远处一声嘹亮鸡鸣响起的刹那,把油纸包奋力掷出。包划晾弧线,准准落入浑浊的排水沟,悄没声地沉了下去。水流缓慢,但足以把它带往未知的下游,最终散进河底的污泥。
马伯庸关上窗,插好销。
房间里最后一点异常的气味也散尽了。破瓦盆空空如也,放回屋角。地上只有一点点不心洒落的灰迹,他用鞋底蹭了蹭,就没了。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其实只是块磨光的金属片。镜子里的人影模糊,脸色在黎明的青灰光线下显得憔悴又陌生。眼眶深陷,胡子拉碴,只有一双眼睛,在疲惫的深潭底,燃着两点冰冷的、清醒的光。像是烧了一夜纸灰里,最后闷着的那点红。
“马伯庸”烧在了昨夜的瓦盆里,随水冲走了。
现在剩下的,是马上要上路的“马福”,或者别的什么还没定下的名字。
窗外,色由青灰转成鱼肚白。街上传来邻一声清楚的咳嗽,和门板卸下的吱呀声。
新的一,逃亡的第二,开始了。
他舀起缸里刺骨的冷水,狠狠抹了把脸。冰凉的感觉直冲头顶,驱散了最后一点困意。
然后转身开始收拾行囊,动作稳而快。检查刀刃,系紧鞋带(尽管脚底疼),把褡裢贴身绑好,旧包袱皮打成最不惹眼的样子。
推开房门前,他最后回头看了眼这个待了不到四个时辰的房间。
空荡,简陋,毫无特征。
正合他意。
他拉开门,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汇入清晨客栈渐渐闹腾起来的人流。掌柜在柜台后打着哈欠算账,早起的行商在大堂吸溜热汤面,谁也没多看他一眼。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黎明离店的孤身旅人。
马伯庸走出客栈大门,踏入清冷潮湿的、能吞没一切形迹的晨雾里,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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