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黑着,马伯庸就醒了。
二奶奶送出去两了。他躺着没动,先听外头——风声里有念经声,嗡文,是婆子们在做“首七”法事,念得一截一截的,总接不上。
明头七。
他坐起身,手摸到炕席底下。僧袍还在,念珠还在,窝头硬莲还能吃。一切都备好了,就等明。
收拾停当,他推门出去。
院子里结了层薄霜,踩上去咯吱响。厨房那边已经冒烟了,他走过去,打了盆冷水洗脸。水冰得扎脸,裙更清醒了。
早饭时,马伯庸往碗里多舀了半勺粥,又拿了半个窝头。
刘妈妈在灶台那边看着他,嘴皮子动了动,到底没出声,只叹了口气。厨房里静得很,就听见碗筷碰响,谁喝粥吸溜一声,都显得格外清楚。
搁下粥勺,刘妈妈终于开口,声儿不高:“今儿都去西院。头七法事,缺人手。”
众韧声应了。马伯庸默默喝完最后一口粥,起身洗碗。水冰凉,手冻得发红,他洗得慢,眼睛往院子里瞟——几个厮正往西院搬香烛纸钱,脚步匆匆的。
西院里已经摆开阵势了。
几个和尚坐在厢房门口,闭着眼敲木鱼,梆、梆、梆,一声接一声,没个变化。廊下堆着白布、香烛、纸钱,空气里香火味混着股霉味——院子空了两,东西都返潮了。
“把这些桌子摆好,”一个管事嬷嬷指挥着,“明儿头七,亲戚们要来,不能怠慢了。”
马伯庸和另外两个下人把长条凳从库房抬过来,摆在院子两边。活儿不重,可来来往往的人多,眼睛也多。
他低着头干活,耳朵竖着。
“……听了么?明儿连王家舅老爷都要来……”
“能不来么?二奶奶走得这么急,王家那边早就有话了……”
“嘘!声点!林管家昨儿还发火呢……”
这些话碎碎的,在他脑子里拼着。头七来的人多,亲戚、朋友、沾亲带故的都会上门。人多,眼杂,机会就多了。
正搬着,厢房门开了。平儿走出来,眼睛还肿着,可脸上没表情,像糊了层浆子。她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人,目光落在马伯庸身上。
“你,过来。”
马伯庸放下凳子,走过去。
“把这筐炭送进去。”平儿指了指墙角,“轻点。”
那是一筐上好的银霜炭。马伯庸弯腰搬起来,跟着平儿进了厢房。
屋里香火味更重,混着灰尘味儿。这原是二奶奶的屋子,如今空了,只设了个简单的灵位。白布蒙着桌椅,蜡烛在供桌上燃着,火苗一跳一跳的。
炭筐搁在火盆边,马伯庸正要退出去,平儿忽然低声:“明儿……人多。”
他脚步一滞,眼皮垂着。
“人多眼杂,”平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自言自语,“该干什么……就干吧。”
完,她转身走到灵位前,点了三炷香。马伯庸退出门外,站在廊下,深深吸了口气。
平儿这话……是看出来了?还是随口一句?
他摇摇头,不再想。转身去接着搬桌子。
晌午前,马伯庸被派去侧门帮忙搬祭品。
这是头一回正大光明到侧门来。门关着,上着大锁,两个护院守在旁边,腰里别着棍子。见他们一队人过来,其中一个问:“干什么的?”
“搬祭品,明儿头七用的。”带队的管事递上个条子。
护院看了看条子,又扫了眼他们这些人,这才掏出钥匙开锁。锁很重,开起来哗啦啦响。
门开了半扇,刚够一个人过。
马伯庸跟着队伍出去,眼风往两边扫——门外是条街,比正门那边僻静,可该在的还在。街对角有个修伞摊,摊主低着头摆弄伞骨,可眼皮子时不时撩一下,扫的方向正是侧门。斜对面茶馆二楼,窗户开了条缝,里头黑乎乎的,看不清有没有人。
他搬着筐子往前走,心里那本账又记了一笔:侧门这儿,也盯着呢。
东西从库房搬过来,无非是些糕点、水果、纸扎的童男童女。马伯庸搬着一筐苹果,沉甸甸的。来回走了三趟,每趟他都留意看。
侧门守备:两个护院,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进门要查条子,出门倒不细看。护院的眼神更多盯着搬的东西,怕有人夹带。
街上行人:稀稀拉拉几个,多是附近住户。修伞的摊子没生意,可摊主一直在。茶馆二楼那个人,三趟都在。
马伯庸心里有了数。
后半晌,马伯庸找了个由头,又去了趟库房。
吴新登家的还是不在,管库房的还是她那个侄子,趴在桌子上打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取些白布。”马伯庸。
年轻人摆摆手,眼都没睁:“自己拿……登个记就协…”
马伯庸进了库房。里头堆得满满当当,白事用的东西占了大半。他走到最里头那几口箱子前——一箱灰色的僧袍,一箱蓝色的道袍,还有一箱是法器:木鱼、拂尘、念珠、铃铛。
他喉咙发干,左右瞟了一眼,没人。手伸进箱子,摸到件僧袍,中等尺寸,不新不旧。抽出来,卷紧了,又抓了串深褐色念珠,看着像用过的。都塞进怀里,外衣一掩,胸口鼓出一块,他用手按了按,尽量抚平。
然后抱了匹白布出来,在登记簿上划了一笔。管库的年轻人还在睡。
回到自己屋里,门栓上。他把僧袍摊开看——灰色的粗布,洗得发白,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正合适。念珠是檀木的,捻在手里有股淡淡的香,数了数,一百零八颗,一颗不少。
都藏在炕席底下。明儿一早,就穿这个。
傍晚,马伯庸在院子里遇见林之孝。
老管家换了一身深色衣裳,眼睛里的血丝更多了。他正指挥几个厮挂白灯笼,见马伯庸过来,停了停。
“马伯庸。”
“林管家。”
林之孝盯着他看了会儿,才:“明儿头七,府里人多。你……就在西院帮忙,别乱跑。”
“哎。”
“记着,”林之孝声儿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外头来的那些……和尚道士,尤其少搭话。”
马伯庸觉得后脖颈子一凉,脸上还绷着:“明白。”
林之孝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走了。马伯庸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游廊拐角。
这话里的意思,他听懂了——明儿头七,外头的人会混进来。也许是探子,也许是别的什么人。林之孝在警告,也在提醒。
夜里,马伯庸把东西又清点了一遍。
他把僧袍套在最里头试了试,抬胳膊弯腰,都还利索。外头罩上灰布棉袄,看不出异样。念珠挂脖子上,贴着胸口皮肤,凉飕飕的。
银子分三处搁:十两碎银揣怀里,十两缝在袖袋暗兜,剩三两塞鞋垫底下。银票和路引拿油纸包了,缝在内衣夹层,针脚密密的。刀绑在腿外侧,布条缠紧,走了几步试试,不硌得慌。
两个窝头硬得像石头,可掰开泡水还能吃。他用油纸重新包好,塞进怀里。
都备齐了。
他吹疗,在黑暗里坐着。窗外传来念经声——不是婆子们,是和桑明儿头七的法事,和尚们今儿晚上就住进来了,住在西院厢房。
马伯庸轻轻推开窗缝,往外看。
西院那边亮着灯,人影在窗纸上晃动。和尚们大概在准备明儿的经文。院子里,值夜的人提着灯笼走过,光晃来晃去的,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梆子敲了两下。
二更了。
他关窗,躺到炕上,眼睛睁着。
脑子里过路线:明儿辰时开祭,亲戚们陆续到。巳时开始做法事,和尚道士都在灵前,要做一个时辰。午时摆席,那时候最乱。
他得在巳时末、午时初走。那时候法事快完了,和尚们会休息,准备用斋饭。侧门开着,搬东西的人进进出出。
扮作和尚,从侧门出去。出了门往东,走两条胡同到东剩从东市往南,过两个街口到南城门。出了城,先不急着走远,在城外找个地方躲半。等黑了,再往东南去。
每一步都想好了。可心里还是不踏实。
脑子里闪过十年前宫变那晚。当时也算得仔细,可最后……差点就栽在神武门。
他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里。枕头有股洗不掉的霉味,直往鼻子里钻。
不能想了。越想越乱。
窗外猫头鹰在叫,一声,又一声。接着是脚步声,值夜的过去了。
梆子敲了三下。
三更了。
马伯庸闭上眼,强迫自己睡。
明,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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