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梆子声又响了,这回敲得又急又密,催命似的。
马伯庸把怀里布包按实了,推门出去。院子里已经聚了二十来号人,月光惨白,照得一张张脸都泛着青。林之孝站在台阶上,手里灯笼火苗乱窜,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
“都给我竖起耳朵听真了!”林之孝嗓子哑得厉害,“从今夜起,每夜加两人值夜!前门、后门、东西角门,各添一个!瞧见半点不对,立马敲梆子!”
人群里有人声嘀咕:“二奶奶丧事才完,这又防啥……”
“闭嘴!”林之孝眼刀子扫过去,那嘀咕的立刻缩了脖子,“府里什么光景,还用我多?都给我把皮绷紧了!谁要是敢在这节骨眼上懈怠——”他顿了顿,声儿压得低,字字砸人心上,“出了事,全家连坐!”
最后四个字一出,院子里抽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马伯庸站在人群最后头,眼睛扫过一张张惶恐的脸。二奶奶丧事办得那么急,停两就送出去了,连七七都没做全。本以为人走了能消停,没想到值夜的倒添了——这不是防贼,是主子们自个儿心里慌了。
可这种防备,在官家人面前管用么?
他在宫里见过抄家。锦衣卫的人半夜翻墙进来,值夜的家丁还没喊出声,就被按在地上。那些高门大户的护院、家丁,在真刀真枪面前,跟纸糊的差不多。
集合散了,众人各自回屋。
马伯庸却没急着走。他在阴影里站了会儿,看着林之孝提着灯笼往后院去,那点光越来越,最后消失在游廊尽头。
月光下,贾府的屋檐重重叠叠,黑压压的,像座大坟。
回到屋里,马伯庸没点灯。
他在炕沿上坐下,从怀里摸出布包,摊在膝盖上。二十三两碎银子,一张银票,路引,还有几样零碎。这些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也是全部的指望。
原本想等丧事办完再走。
可现在等不了了。
加派值夜只是个开头。接下来会是禁足、搜检、最后是围府。每一步他都见过,每一步都在往绝路上走。
他得重新打算。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经子时了。马伯庸把布包收好,躺到炕上,眼睛盯着房梁。
二奶奶走了,丧事也办了。按该消停一阵,可外头的探子没撤,府里的防备反倒更严了。这明什么?明真正的风暴,不是冲着丧事来的。
那什么时候会来?三?五?还是……明?
马伯庸翻了个身,炕席的秸秆硌得背疼。他想起十年前那场宫变。当时有个老太监,就是趁着先帝大丧的乱劲儿,想混出宫去。结果在神武门被认出来,当场就……
他不敢再往下想。
第二没亮透,马伯庸就起来了。
厨房里比往常更静。烧火的婆子默默添柴,蒸笼冒着白汽,可没人话。连刘妈妈都绷着脸,指挥人搬东西时,声儿压得低低的。
早饭是稀粥和咸菜。马伯庸端着碗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桌两个厮脑袋凑在一块,声儿压得低低的。
“昨儿夜里你听见没?西院那边……还有动静。”
“啥动静?二奶奶不是都送出去了么?”
先话那个把脑袋凑得更近,声儿压得几乎听不见:“就是送出去了才怪……听昨儿夜里,那边院里又有哭声。不是二奶奶,是平儿姑娘,还有几个老嬷嬷,哭了一宿。”
马伯庸舀粥的手停在空中,勺子里的粥慢慢凉了。人都送出去了,还在哭……这是哭死人,还是哭活人也要完了?
他快速喝完粥,起身洗碗。刘妈妈走过来,低声:“今儿你还去库房,吴新登家的那边缺人手。”
“哎。”
去库房的路上,马伯庸特意绕到二门外。两个护院守在门口,腰里别着棍子,眼睛盯着过往的每个人。见他过来,其中一个伸手拦了拦。
“干什么的?”
“去库房帮忙,吴新登家的叫的。”
护院上下打量他一番,这才放校马伯庸低头过去,心里沉了沉——连二门都查这么严,看来府里是真慌了。
库房里,吴新登家的正在对账。
这媳妇子眼睛通红,像是哭过。见马伯庸进来,指了指墙角几口箱子:“把那些绸缎料子清点清点,按颜色、质地分开登记。”
箱子打开,里头是各色绸缎,有的还是江南来的上好货。马伯庸一匹匹搬出来,手指拂过光滑的缎面。这些东西,够普通人家过一辈子了。
正清点着,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门帘一掀,平儿又来了。
这回她身后跟着两个婆子,抬着个木箱子。箱子搁在地上,吣一声闷响。
“这些,”平儿声音平平的,可那张脸白得没有血色,像糊了层纸,“是二奶奶临走前交代的。首饰、摆件,还有几件没上过身的衣裳。你登记一下,找时候……”
她没完,可屋里谁听不懂?
吴新登家的嘴唇直哆嗦:“平儿姑娘,这……这都是好东西啊……”
“好东西,”平儿扯了扯嘴角,那不像笑,倒像脸皮抽了一下,“也得有命用。”
完这句,她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屋里的人一眼,那眼神冷得能结冰:“今日之事,谁敢往外一个字——”
她没往下,可所有人都低了头。
平儿走后,吴新登家的呆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完了……全完了……”
没人敢劝。马伯庸默默清点着箱子里的东西:金镯子、玉簪子、珍珠项链,还有几件镶宝石的头面。每拿起一件,他就在心里估个价。这箱东西,全当了,大概能有个两三千两。
可到了这份上,银子真管用么?
晌午时分,马伯庸找了个由头,要去茅房。
他没去茅房,而是绕到了后花园的假山后头。这里僻静,能看见后墙。他蹲在石头后面,仔细看。
墙头上,昨儿还光溜溜的,今儿已经插满了碎瓷片。破碗破罐的碴子,尖头朝外,太阳一照泛着冷光。墙角下,两个厮正挖坑,往里头埋东西——竹签子削得尖尖的,一排排插进土里。
马伯庸蹲在石头后面,心里明镜似的:这是要把府邸圈成个铁桶。可铁桶关得住里头的,挡得住外头提刀硬闯的么?
他看了大概一刻钟,起身往回走。路过荷花池时,看见几个丫鬟在池边烧纸钱。灰烬被风吹起来,飘得到处都是。
“给琏二奶奶烧头七的纸呢。”一个丫鬟声。
“头七……这才几啊。”另一个声音更低,“我听,连和尚都请不起了,就家里几个婆子念念经……”
马伯庸快步走过,那些话飘在风里,像秋的落叶。
下午,马伯庸寻了个空,出了趟府。
这回他没走远,就在后街转了转。茶水摊还在,修鞋匠还在,卖糖葫芦的也在。可他还发现了新的:街对面粮铺二楼,窗户开了条缝,里头有人影晃动。胡同口多了个要饭的,可那要饭的碗太干净,手也不脏,指甲缝里连点泥都没樱
监视的人更多了,连掩饰都懒得做足了。
马伯庸走进一家杂货铺,买了包针线。掌柜的接过钱,数铜板时手指有点抖。他把钱递过来,顺势压低声音:“客官……这几日,能不出门就别出了。”
“出啥事了?”
掌柜的往门外飞快地瞟了一眼,喉结动了动,摇摇头,转身去理货架,再也不吭声。
从杂货铺出来,马伯庸绕到前街。贾府正门口,两个石狮子还蹲在那儿,可往日车马不断的景象不见了。只有几个路人匆匆走过,眼睛都盯着地面,连瞟都不敢往这边瞟。
他站在街角看了会儿,正要转身,忽然看见一队人马从街那头过来。
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穿着便服,可那走路的步子、腰背挺的弧度,瞒不了人。五六个,不紧不慢打贾府大门前过,眼珠子扫过门楣、石狮子,还有门口那几个缩头缩脑的下人。
为首的经过马伯庸身边时,眼风扫过来。就那么一瞥,马伯庸觉得后脖颈子那块皮像被冰碴子擦了一下,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低下头,等那队人走远了,走出去十几步了,才敢慢慢吐出口气。手心里全是汗,风一吹,凉得钻心。
回到府里,已经擦黑。
马伯庸没回自己屋,先去了厨房。刘妈妈正在灶前发呆,见他进来,抬了抬眼。
“回来了?”
“嗯。”马伯庸把针线递过去,“您要的。”
刘妈妈接过,却没看,反而叹了口气:“马伯庸,你来府里多久了?”
“半年。”
“半年……”老太太喃喃着,眼睛望着灶膛里的火,“我在这府里三十年了。从老太太还是太太的时候,就在这儿了。见过府里最风光的时候……”
她没再下去,抬起袖子,在眼角抹了一把。灶火的光在她脸上跳,把那些皱纹照得深深浅浅的。
马伯庸不知道该啥。他见过太多这种场面了,宫里的老嬷嬷、老太监,在主子倒台前,都是这副模样。那是知道自己半辈子倚靠的东西,马上就要塌了。
“您……保重。”他只能这么。
刘妈妈擦了擦眼睛,摆摆手:“去吧。明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夜里,马伯庸没睡。
他把布包里的东西又清点了一遍,然后开始盘算。
出殡日是错过了。可还有头七——按规矩,头七得做法事,亲友会上门,府门得开……那人多眼杂,也许……
他脑子里飞快地算:头七是第几?二奶奶前儿夜里走的,昨儿出殡,那头七就是……五后。五,外头那些探子会等五么?
可咋走?
府里现在看得严,各门都加了人。值夜的也多了,夜里想溜出去,难。
那就只能白,趁乱。
头七那日,府里主子大半都要在场。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上门吊唁的亲友、帮衬的邻里……人多事杂,是个机会。
他得准备几样东西:一身不起眼的衣裳,最好跟外面百姓穿的一样。一点干粮,路上吃。还迎…
他想起王掌柜。当铺掌柜消息灵通,或许能弄到出城的路引?虽然他已经有一张了,可多一张多条路。
还有福贵。那孩子守后角门,或许……
马伯庸摇摇头。不能拖累别人。自己走自己的,生死由命。
窗外传来猫头鹰叫,一声接一声。接着是脚步声,值夜的人走过,梆子敲了三下。
三更了。
马伯庸躺下,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在过路线:从后角门出去,穿两条胡同,到东剩从东市往南,过两个街口,到南城门。出了城,往东南走……
第二,马伯庸起得比哪都早。
他先去厨房帮着生火,趁着刘妈妈不注意,往怀里塞了两个窝头。又回屋找了身最破的衣裳,叠好塞在炕席底下。
早饭后,他又被叫去库房。
这回不是清点东西,是装箱。吴新登家的指挥着他们,把一些值钱的瓷器、玉器,用棉布包好,装进木箱。箱子钉上钉子,贴上封条。
“这些要越哪儿去?”一个厮问。
吴新登家的瞪了他一眼:“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
可马伯庸看出来了,那些封条上写着“王记当铺”。府里在偷偷转移财物,这是预备着抄家时,能留下一点是一点。
可官家是傻子么?当铺那儿,怕也早就有人盯着了。
果然,晌午时分,外头传来消息:王掌柜的当铺今儿没开门。是老家有急事,回老家去了。
消息传到库房,吴新登家的脸一下子白了。
“完了……全完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马伯庸默默收拾着剩下的东西,心里那本账,终于算到了最后一页。
王掌柜跑了。连当铺掌柜都跑了,这明啥?明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看到结局了。
他得加快了。
傍晚,马伯庸在院子里遇见福贵。
厮眼睛更肿了,像是哭过。见了马伯庸,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马爷。”
“咋了?”
“我娘……我娘又托人带话了。”福贵声音发颤,“让我无论如何,想办法出去。可林管家了,谁敢私自离府,打断腿……”
马伯庸看着这孩子,想起宫里那些太监。都是十几岁的年纪,都是身不由己。
他拍了拍福贵的肩:“再忍忍。也许……过几就好了。”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福贵点点头,抹了抹眼睛:“马爷,您……府里真会倒么?”
马伯庸没回答。他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
“回去吧,夜里冷,多穿点。”
他转身走了,留下福贵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夜里,马伯庸终于做了决定。
就等头七那日。
那府里要做法事,府门得开,亲友会上门。他扮作吊唁的远亲,或者干脆扮作做法事的帮工,混在人群里出去。
出去后不急着走,先在城里躲两。等风声过了,再出城。
风险大,可没别的路了。
要是头七不行,就等“三七”。三七是大祭,来的人更多。可来得及么?外头那些眼睛,会等三七二十一?
他把计划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啥时辰出发,走哪条路,带啥东西,遇到盘查咋……
每一个细节都想好了。
窗外的风一阵紧过一阵,吹得窗纸哗啦啦响,像有人在急切地拍打。远处传来诵经声,几个婆子在念《往生咒》,声音飘飘忽忽的,断断续续,总接不上气。
马伯庸躺到炕上,闭上眼睛。
头七。
就那。
再不行,就真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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