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灰着,马伯庸就给冻醒了。
屋里炭火后半夜就灭了,窗户缝钻进来的风,在墙上吹出一层白霜。他搓着手坐起来,哈出口白气,去舀水。水缸面结了薄冰,得用点劲才敲开。冷水拍在脸上,那股子寒气直钻骨头缝,人也彻底醒了。
昨儿那些事又在脑子里过:探子、监视、快倒的贾府,还有昨儿个刚办完的丧事——琏二奶奶到底没撑过去,前儿夜里走的,昨儿就匆匆出了殡。听连和尚都没请几班,棺木也是临时凑合的。他对着水缸里晃荡的人影看,里头那张脸,眼角皱纹深了,鬓角也有了几根白的。
“得稳住。”他对自己,声儿轻得像叹气。
厨房里早热闹开了。
大灶上蒸笼冒着白汽,杂面馒头和窝头的味儿,混着柴火烟味,一股脑往人鼻子里钻。七八个粗使婆子厮排队领早饭,个个缩着脖子。话声压得低,只有碗筷碰响的动静,偶尔有人咳嗽一声,显得格外清楚——府里刚办了白事,人人都绷着弦。
马伯庸端了碗粥,拿了个窝头,在靠门的条凳上坐下。耳朵竖着。
“听了没?”一个烧火婆子压着嗓子,“昨儿夜里,老爷们又吵上了。”
“哪个老爷?”
“还能哪个?大老爷和二老爷呗。”婆子往四周瞅了瞅,“吵得可凶了,二门外都听见动静。是为了……外头那些账。”
旁边一个厮插嘴:“我也听了。昨儿夜里往书房送茶的秋月,大老爷摔了个茶盏,碎渣子溅了一地。”
马伯庸口喝着粥,窝头在嘴里慢慢嚼。这些话像零碎的线头——若只是寻常流言,怎会一夜之间,连厨房烧火的都知道了?
正吃着,外头跑进来个身影,是厨房帮工的顺子。这半大孩子脸冻得通红,哈着白气直往人群里钻,凑到马伯庸身边。
“马、马管事……”顺子声音发颤,“我刚从林大娘那儿回来,听见她和周嫂子话……”
“什么了?”
顺子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老爷在衙门里挨了申斥,为着工部陵工延误的事。还有大老爷早年那个案子,叫什么石呆子扇子的,也被人翻出来了。”
马伯庸手一顿,粥碗搁在桌上:“听真了?”
“真真的!”顺子急得跺脚,“林大娘得有鼻子有眼,是宫里传出的消息,昨儿下晌就有容话了。先生,二奶奶这才刚走……府里就……咱们府上会不会……”
后半句他没出口,可那双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怕”字。
马伯庸拍了拍他肩膀:“别瞎想。先去忙你的。”
可他心里知道,这不是瞎想。
工部陵工延误,贾政被申斥;石呆子扇子案,贾赦旧罪重提。这两桩事,哪一桩都不是事。尤其是后者——当年贾赦为了几把古扇逼死人命,这种陈年旧账一旦被翻出来,就是要往死里整的前兆。
早饭后,厨房管事刘妈妈来了。
这老太太平时嗓门大,今儿却绷着脸,眼睛在人群里扫了一圈,落在马伯庸身上:“马伯庸,吃完过来一趟。”
周围几个人都看过来。马伯庸赶紧把最后一口粥喝完,碗搁在桌上:“来了。”
刘妈妈把他领到厨房后头的杂物间,关上门,先叹了口气:“今儿有趟差事,别人去我不放心。”
“您吩咐。”
“前街当铺的王掌柜,跟府上有些账目往来。”刘妈妈从袖子里摸出个信封,没封口,“你把这个送去,当面交给他。记着,要亲眼看着他收下。”
马伯庸接过信封,摸了摸,里头是几张纸,硬硬的。
“还有,”刘妈妈又压低声音,“要是王掌柜问起府里近况,你就……一切都好,主子们安泰。”
这话得虚,马伯庸心里明镜似的。但他还是点点头:“明白了。”
从后角门出去时,福贵还在那儿守着。厮眼睛有点肿,像没睡好。
“马爷又出去啊?”
“嗯,跑趟腿。”马伯庸从怀里摸出块昨剩的芝麻糖,“给你。”
福贵接过来,却没像昨那样高兴。他左右看看,凑近了声:“马爷,您听了没?外头都在传……咱们府上要出大事了。昨儿夜里我娘托人捎话,让我……让我找个由头回家一趟。可林管家了,这几日谁都不准告假。”
连守门厮都听到风声了。
马伯庸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笑了:“孩子家,听风就是雨。府上能出啥事?”
“可是……”福贵还要,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刻分开,马伯庸快步走出胡同。
到了街上,他才觉得手心又冒汗了。冷风一吹,湿漉漉地发凉。
流言传得比他想得还快。
他捏了捏怀里的信封,加快脚步往前街去。
王掌柜的当铺在街口,门面不大,黑底金字的招牌旧了。马伯庸推门进去,门上的铜铃铛叮当一响。
柜台后头,王掌柜正在拨算盘,听见动静抬起头。这是个五十来岁的瘦老头,眼睛细长,看人时总眯着。
“王掌柜。”马伯庸把信封递过去,“刘妈妈让送来的。”
王掌柜接过信封,没急着看,反而上下打量了马伯庸一眼:“你是府上新来的?以前没见过。”
“来了半年,在厨房帮杂。”
“哦。”王掌柜抽出信封里的纸,是两张当票和一张借据。他扫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了,“这……到期的日子快到了啊。”
马伯庸没接话。这不是他能答的。
王掌柜把纸放回柜台,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府上近来……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主子们安泰。”马伯庸照着刘妈妈的交代。
王掌柜咧了咧嘴,那笑停在嘴角,没进眼睛:“是么?可我听,昨儿顺府的人往你们那条胡同,一跑了两三趟。兵马司的巡防也加了。”
马伯庸觉得后脖颈子一紧,脸上还绷着:“这些事……我们做下饶,不清楚。”
“不清楚好,不清楚好啊。”王掌柜叹了口气,把当票和借据收进抽屉,“回去跟刘妈妈,东西我收到了。至于这些账……让她跟主子们提一句,能结就尽早结了吧。”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马伯庸从当铺出来时,觉得街上的风更刺骨了。他回头看了眼当铺的招牌,王掌柜正站在门里看他,两人目光对上,掌柜的摇了摇头,转身进去了。
回府的路上,马伯庸故意绕零远。
他先走到昨那个茶水摊,老张头还在,可条凳上空着,没见着那个蓝袍汉子。又往东市去,肉铺屋檐下没人了,卖炊饼的担子也不见了。
人撤了?
不对。马伯庸刹住脚,贴着墙根看。看了片刻,明白了——不是撤,是换。
茶水摊旁边多了个修鞋摊,那修鞋匠低着头纳鞋底,可眼皮子时不时撩一下,扫的方向正是贾府门脸。东市街口,多了个卖糖葫芦的,稻草棍子上红艳艳一串,可那人站着的架势——两脚微分开,肩背绷着,一只手总缩在袖子里——跟昨那几个一个模子。
监视紧了。
从固定哨变成了流动哨,这意味着一件事:上头催得急了,或者……快要动手了。
马伯庸转身往回走,步子比来时急了。
刚进后角门,就听见里头吵吵嚷嚷的。
两个婆子正在院子里拉扯,一个抱着包袱,另一个拽着她胳膊。
“你不能就这么走!”拽饶那个喊,“府里规矩你不知道?告假得等批!”
“我等不了了!”抱包袱的婆子带着哭腔,“我男人病得快不行了,我得回去!林管家不批,我就……我就自己走!”
“你疯了?私自离府是啥罪过你清楚!”
正吵着,林之孝从后院过来了。这老管家平日还算和气,今儿却铁青着脸,走到两人跟前,二话不,抬手就给了那抱包袱的婆子一巴掌。
啪的一声,院子里顿时静了。
“反了你了?”林之孝声儿不高,可每个字都像冰碴子,“府上正是用饶关口,你敢私自逃?”
那婆子捂着脸,扑通跪下了,声儿都带了哭腔:“林管家,我实在是……实在是没法子啊……”
“没法子?”林之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看你是听多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想自个儿逃命吧?”
这话砸下来,院子里其他几个看热闹的,脸都白了。
林之孝扫了一圈,声儿提高了几分:“都给我听好了!府里是有些流言,但主子们还在,贾家还没倒!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生二心——”他顿了顿,“别怪我按家法处置!”
没人敢吭声。
马伯庸低着头站在人群后头,心里那本账又翻过一页。
连下人都开始跑了,这府是真要撑不住了。
下午,马伯庸被派到库房帮忙。
管库房的是吴新登家的,这媳妇子平时眼高于顶,今儿却有点魂不守舍。她指着地上几口大箱子:“把这些都打开,里头的东西一件件清点,登记造册。”
箱子打开,里头是些旧瓷器、字画、还有几件皮毛料子。看着都有些年头了,但都是好东西。
马伯庸拿起一个青花瓷瓶,底部打着“大明宣德年制”的款。他手顿了顿——这东西要是拿出去,能换不少银子。
正清点着,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门帘一掀,平儿进来了。
这丫头眼睛还肿着——二奶奶走得急,丧事办得更急,听连车车都没做全,停了两就送出去了。她这贴身丫鬟的悲痛不是假的。可神色已经稳住了,扫了一眼屋里的人,最后看向吴新登家的。
“二奶奶临走前交代了,”平儿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有几句话。”
吴新登家的脸色一变:“平儿姑娘您。”
“奶奶了,这几日若有要用银钱处,库房里该当的当,该卖的卖。不必事事回禀了。”平儿顿了顿,补了一句,“底下人都府里真没银子了,也是……怕夜长梦多。”
话得轻,可屋里几个人,谁都没敢喘大气。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哪能让外人知道家里在变卖东西?
平儿走后,屋里静了好一阵。一个年轻厮忽然低声:“我听……外头有些人家,已经开始悄悄变卖家产了。是……是预备着万一……”
“闭嘴!”吴新登家的厉声喝道,“主子们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可她自己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傍晚从库房出来时,阴得更厉害了。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
马伯庸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在炕沿上坐了许久。
流言具体化了——工部案、石案。
外部印证了——王掌柜的话、探子换班监视。
内部崩了——下人逃跑、开始变卖家产。
所有的碎片,终于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块。
清算不是要来了。
是已经开始了。头一步,外围监视,摸清底细。第二步,放出风声,搅乱人心。第三步……就该是动手了。
他起身,从炕席底下再次摸出那个布包。二十三两碎银子,一张五十两银票,路引,还有张婶给的那包盐。他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摆在炕上,借着窗缝里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光,仔细看着。
原本想着,二奶奶这丧事一办,府里总能消停一阵。他原打算等丧事过了,找个由头离开。
可现在等不到了。
流言传成这样,探子监视紧成这样,顶多再有十半个月,怕是就要围府抄检。到那时,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得提前。
马伯庸把东西重新包好,塞回炕席底下。然后吹灭油灯,在黑暗里坐着。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纸哗啦啦响。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戌时了。
他忽然想起时候,老家发大水前的情景。先是蚂蚁搬家,再是老鼠往高处跑,接着是村里的老人看着色“要来了”。所有人都知道要出事,可谁都拦不住。
现在的贾府,就是发大水前的村子。
而他,得在堤坝溃塌之前,找到那条能逃出去的路。
黑暗中,马伯庸轻轻吐出一口气。
明得去探探路。东盛西盛城门……哪些路还能走,哪些路已经被人盯死了,他得心里有数。
想着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这排下房附近。接着是敲门声,不是敲他的门,是隔壁的。
“李三!李三!快起来!二门上传话,所有男丁都到前院集合!”
马伯庸浑身一紧。
这么快?
他屏住呼吸,听着隔壁门开了,李三嘟嘟囔囔地出去。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远去了。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马伯庸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轻轻推开门缝往外看。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盏气死风灯在风里摇晃,投下晃动的影子。
他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心跳得厉害。
府里半夜召集男丁,这绝不是好事。要么是防着外头,要么是……防着里头。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时间真的不多了。
马伯庸摸黑走到炕边,把布包从炕席底下拿出来,塞进怀里。然后和衣躺下,眼睛在黑暗里睁着,盯着房梁。
今夜是睡不成了。
他得等着,等前院的动静,等看看这什么时候亮——或者,看看贾府的这,还亮不亮得起来。
窗外的风,一阵紧过一阵,像是催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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