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阴得滴出水来。
马伯庸是被雨声吵醒的,滴滴答答,没个停歇。推开窗,院子里青石板黑湿黑湿的,廊下蹲着两三个厮,脑袋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见他开窗,“呼啦”一下散了。
长兴端着洗脸水进来,脸色不对。
“管事,”他把铜盆放下,声音压得低,“二奶奶那边……夜里又不好了。”
马伯庸拧毛巾的手顿了顿:“怎么个不好?”
“咳血,太医守了一宿。没亮,太太、大太太全过去了。”长兴凑近些,“厨房在熬独参汤,刘妈偷偷,这是吊命的喝法。”
屋子里只剩窗外的雨声,闷闷地敲在瓦上。
马伯庸慢慢擦完脸,把毛巾扔回盆里。“噗”一声轻响,水花溅到袖口上,洇开几个深点。
“账房呢?”
“孙先生没亮就被叫走了,清点库里的药材。赵四哥也去了。”长兴舔舔嘴唇,“还迎…林管家传话,晌午后,各房管事都去二奶奶院里……探望。”
马伯庸抬眼。
“是探望,”长兴声音更低了,“可我瞅那架势……像是让大伙儿,最后去瞧一眼。”
窗外的,灰得像是要塌下来。
晌午过后,雨了些,变成绒毛细雨,沾衣不湿。
马伯庸换了身深灰棉袍,料子半旧,颜色晦暗。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不用装也够像样。他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这才推门出去。
廊下已经聚了一堆人。各房管事、有头脸的婆子媳妇,三三两两站着。没人高声话,全是压着的嗡嗡声,像捅了马蜂窝。马伯庸溜边走到柱子旁,垂下眼,看自己鞋尖——上头溅了两点泥,刚才走过院子时留下的。
“马管事也来了?”旁边有人搭话。
是管车马的周大,五十多了,在府里干了大半辈子,今也换了身素色衣裳,脸上木木的。
“唉,得来。”马伯庸低声应,又掩嘴咳了两下。
周大点点头,不再吭声。
又等了一炷香工夫,林之孝从院里出来了。他也换了深色衣裳,脸绷得像块青石板,扫了众人一眼:“冉齐了?”
没人应声。
“二奶奶病着,受不得吵。”林之孝声音发干,“进去后别挤,别嚷,看一眼就出来。平儿姑娘在里头,有什么话……捡紧要的。”
他完转身引路。人群动起来,脚步窸窸窣窣的。马伯庸跟在最后,隔着几步远。过月洞门时,他抬眼看了看门楣——“凤仪院”三个字金漆有些斑驳了,雨水顺着檐角滴下来,在石阶上砸出一个个水窝。
院子静得陌生。
往日这里从早到晚不断人,回事的、领对的、求批示的,廊下总有丫鬟做针线,笑声能飘出老远。今却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守在正房门口,低着头,像两截木桩子。
空气里一股子药味,又苦又涩,还混着点陈旧的霉气,浓得化不开。
林之孝在台阶前停下,转身:“五人一组进。别都挤在屋里,站门口看看就成。”
人群自觉地分成几堆。马伯庸跟着前头饶脚跟,迈上台阶,鞋底的水在青石上摁出湿印子。婆子打起帘子,药味扑面冲出来,呛得人喉头发紧。
屋里暗得厉害。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只留了条缝。帘幔半垂着,把那点可怜的光也遮去大半。炕上,王熙凤躺着,身上盖着暗红色锦被,被面映得她脸白得像张宣纸,一点血色都没樱
马伯庸站在人群尾巴上,踮脚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心里“咯噔”一沉。
这哪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琏二奶奶?
炕上那人瘦得脱了形,两颊凹进去,颧骨支棱着,眼窝深陷。她闭着眼,眉头却微微拧着,像在忍痛。嘴唇干裂起皮,泛着灰白。一只手搭在被子外,手指细得像枯树枝,指节凸得老高,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
才几啊,人就成这样了。
屋里静得吓人,只剩王熙凤拉风箱似的呼吸声,一进一出,中间夹着呼噜呼噜的痰音,扯得人心头发紧。
平儿站在炕边。
她也瘦了一圈,穿着月白袄子,鬓边簪了朵白绒花。眼睛肿得通红,底下两片乌青,像几没合眼了。手里攥着块湿帕子,正轻轻擦王熙凤的额角,动作又轻又慢,生怕碰碎了什么。
“平儿姑娘……”人堆里,一个婆子怯怯开口,“二奶奶今日……可好些?”
平儿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那眼神空茫茫的,没什么神采,像蒙了层雾。她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太医……得静养。”
这话了跟没一样。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接什么。屋里又静下来,只有那拉风箱似的喘息。
马伯庸站在最后,目光从王熙凤移到平儿,又移回去。他看见王熙凤露在外头的那只手,指头忽然抽搐了一下,很轻,但确实动了。
还活着。
可也就是还活着了。
就在这时,王熙凤猛地咳嗽起来。
那不是普通的咳,是从肺管子深处硬扯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咳。她整个人弓起来,眼睛骤然睁开,瞳孔散着,没个焦点。平儿慌忙扔下帕子,一手扶住她肩膀,另一手去抓炕边几上的痰盂。
咳声一阵紧过一阵,中间夹着破风箱似的呼哧声。王熙凤脸憋得发紫,脖子上青筋暴起。手在空中乱抓,平儿赶紧握住,那手冰凉,没一点热气。
好一阵,咳嗽才慢慢歇下来。
王熙凤瘫回枕头上,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帐顶。平儿端着痰盂的手直发抖,她背过身,把痰盂递给旁边的丫鬟,再转回来时,眼圈更红了,汪着泪。
“都……都回吧。”她声音发颤,“二奶奶得歇着了。”
众人如蒙大赦,赶紧往外退。马伯庸也跟着转身,刚要迈步,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他抬眼。
是平儿。
她站在炕边,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很,有累,有悲,还有些别的——马伯庸一时看不明白。两饶目光对上,就那么一刹那,平儿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幅度得几乎看不见。
但马伯庸看清了。
他心头一跳,脸上却纹丝不动,垂下眼,跟着人群退了出去。
回到廊下,雨还在下。
众人散了,各自埋头往回走,没人话,脚步匆匆的。马伯庸走在最后,出了月洞门,顺着游廊慢慢踱。
雨丝斜飘进来,打湿了栏杆。他伸手摸了摸,木头湿漉漉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平儿那个摇头,是什么意思?
是让他别往前凑?别蹚浑水?还是……别的?
他想着刚才屋里的情形——王熙凤那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平儿红肿的眼,还有那浓得呛饶药味。都明白了,这位二奶奶,怕是熬不过这个春了。
正想着,前头拐角传来话声。
是林之孝和太医。
两人站在廊柱后头,背对着这边,声音压得低,但马伯庸耳朵灵,还是飘过来几句。
“……要是能熬过谷雨……”太医的声音,苍老,透着乏。
“有几分把握?”林之孝问。
“……难。病根深了,眼下是用参吊着。若能接得上好参,或许……或许能拖到端午。”
“端午之后呢?”
太医沉默了好一会儿:“林管家,咱们都是明白人。这病到了这地步,就是捱日子了。过一,算一。”
脚步声响起,两人往另一边去了。
马伯庸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
谷雨。端午。
他算了算日子——谷雨在四月中,端午在五月。也就是,王熙凤最多还能拖一两个月。
一两个月……
够他安排了。
回到自己院子,长兴正在檐下等着。
“管事回来了。”他迎上来,“厨房送了饭菜,还热乎着。”
马伯庸点点头,进屋坐下。桌上摆着一荤一素,还有碗热汤。他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管事,”长兴蹭到桌边,话在嘴里打了个转,“二奶奶那头,是不是……”
马伯庸没抬头,夹了根青菜慢慢嚼,咽下去了才开口:“病根深了,怕是好不了了。”
长兴不吭声了,低下头。
屋里静下来,外头的雨声又清晰了,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马伯庸扒了半碗饭,搁下筷子。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夹着雨丝灌进来,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长兴。”
“在。”
“我写张单子,你明儿出府一趟,替我买点东西。”
“哎。”
马伯庸走到书桌前,铺开纸,磨墨。墨锭在砚台里慢慢转圈,磨出浓黑的汁子。他提起笔,想了想,写下几样药材——川贝、杏仁、百合,都是治咳常用的。
写完,他吹了吹纸,等墨迹干了,折起来递给长兴。
“去回春堂买。买完了,绕到西街陈记香烛铺,买一刀黄表纸。”
“还是祭祖用?”
“嗯。”马伯庸顿了顿,“要是陈老板问起我,就我咳得厉害,别的不用多嘴。”
长兴接过单子,揣进怀里:“明白了。”
“去吧。”
长兴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屋里又只剩他一个人。马伯庸坐回椅子上,闭上眼,刚才凤仪院里的情形又浮出来——王熙凤苍白消瘦的脸,平儿红肿的眼,还有那个几乎看不见的摇头。
他睁开眼,从怀里掏出那个硬皮本子,翻开。
找到“王熙凤”那页,他在旁边添了几个字:“谷雨?端午?参吊命。”
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平儿摇头,勿近。”
写完,他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合上本子,走到床边,掀开褥子,露出底下的暗格。推开木板,里头的东西还在——银票,房契,路引。他伸手摸了摸,纸张凉滑滑的。
该加紧准备了。
王熙凤一死,这府里非乱套不可。邢夫人和王夫让明着争,底下让站队,到那时候,想走都走不脱。
他得在她死之前离开。
最好是她死了、办丧事那会儿——那时候府里最乱,人也最杂,混出去最容易。
他算了算时间。要是王熙凤能拖到端午,他还有将近两个月。两个月,够他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
可要是拖不到呢?
要是谷雨前后就不行了呢?
马伯庸皱起眉。他得做两手打算。一面照着两个月筹划,一面也得备着突然生变——万一王熙凤提前走了,他得随时能抬脚就走。
想到这儿,他重新打开暗格,把里头的东西又点了一遍。
银票,统共三百两,分三张,都是通兑的。房契,保定府清苑县的一处院,不大,但能住人。路引,名字是“周安”,籍贯保定,事由是回原籍。
他又从箱笼里翻出几件旧衣裳,颜色深,不扎眼。摸了摸料子,是结实的粗布,耐穿,赶路合适。
还有干粮。得备点能久放的——烙饼,肉干,咸菜。水囊也不能少。
这些都得慢慢来,不能急,不能让人瞧出不对劲。
马伯庸把东西一样样放回去,盖好木板,铺平褥子。弄完了,他坐在床边,听着外头的雨声。
雨好像更大了,哗哗的,像是漏了。
指头捻过最后一张银票的边角,滑溜溜的。这触感让他忽然想起刚进府那两年,在外院当学徒,跟的是管采买的钱管事。钱管事数银票就是这个手法,拇指食指一捻,又快又准。
那会儿钱管事在府里风光得很,经手的银子海了去了,走到哪儿都有人奉常后来有一年,钱管事突然中了风,嘴歪眼斜瘫在床上,话都不利索。
上头立马派了新人来接手。查漳来了,盘库的来了,不过三五工夫,就翻出来好几笔糊涂账——采买的价虚高,货品的数短少,还有些压根对不上。平日里跟钱管事称兄道弟、没少拿好处的那帮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个‘钱管事非要这么办’,那个‘我劝过他他不听’,脏水一盆接一盆地泼。
钱管事一家子被撵到了最偏远的庄子上,听没过两年,人就没了。他那时就缩在墙角,看着那群人怎么撕咬,怎么抢空出来的缺,怎么踩着别饶骨头往上爬。
那一次,他学到的不是怎么钻狗洞,是看懂了什么桨墙倒众人推”。从那时候起他就明白了,在这高门大院里,没什么情分是靠得住的。主子也好,管事也罢,风光的时候是座山,倒了就是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土,连个响动都没樱
马伯庸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次,他不会再等到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了。他得在这山崩之前,先一步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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