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放晴了,日头亮得晃眼,可府里那股子憋闷劲儿,比连阴还重。
马伯庸是让外头的动静吵醒的。他没急着起,先躺着听——不是寻常走路声,是压着嗓子又较着劲的话,一句顶一句,谁也不让。他披衣下炕,趿拉着鞋蹭到窗边,推开道缝儿。
廊檐下,周瑞家的和玉钏儿正对着脸儿站呢,中间就隔一尺远。
玉钏儿手里攥着张单子,指头尖都捏白了:“太太发话了,今儿起,各房用度一律减三成。”
周瑞家的嘴角一耷拉,从鼻孔里哼出股气儿:“减三成?昨儿我去大太太跟前回话,的可是照老例儿支应。这脸翻得,比烙饼还快?”
“昨儿是昨儿。”玉钏儿声儿硬邦邦的,像晒干聊土块,“如今府里艰难,能省则省。太太原话就这么的。”
俩人对瞪着,眼神都带着钩子。僵了几息,周瑞家的忽然咧出个笑,凉飕飕的:“行,明白了。我这就去回大太太。”
她一甩袖子,转身就走,脚底下的青石板让她踩得咚咚响。玉钏儿杵在那儿,咬了咬下嘴唇,也扭头往另一边去了,背挺得直绷绷的。
马伯庸轻轻合上窗缝。
树影子还没歪呢,树上的猢狲,已经急着扒拉别的枝杈了。
他慢吞吞地洗漱,特意咳得比往日重些、密些。洗脸时,他掏出那方用浓茶渍出黄褐痕子的手帕,当着长心面儿,捂着嘴闷咳了几声。
长兴端着药碗进来,一眼瞅见帕子上那滩腌臜颜色,脸“唰”就白了:“管事,您这痰……”
“老毛病,不得事。”马伯庸把手帕一团,攥在手心,接过药碗,一口口慢慢喝了。苦味儿从舌根直蹿到嗓子眼,他眉头都没动一下,“你去账房那头转转,悄没声的,听听今儿有什么动静。”
长兴应了声,轻手轻脚退出去。马伯庸靠回椅背,闭上眼。院子里静了一会儿,随即,各种脚步声、压低的话声、远处隐约的吵嚷声,又像潮水似的漫过来,堵都堵不住。
没一顿饭的工夫,长兴就回来了,脑门上一层薄汗,气儿也没喘匀。
“乱了,全乱套了!”他凑到跟前,声儿压得低,却盖不住那股慌,“吴婆子在账房跟孙先生吵得房顶快掀了!为着浆洗房那点子皂角钱,孙先生超支了不能给,吴婆子蹦着高儿这是二奶奶在时就定下的老例儿,一文不能短!”
“孙先生怎么?”
“孙先生能怎么?”长兴抹了把汗,“他夹在当间儿,两头不是人。大太太发了话要减三成,可太太屋里的人前脚刚去过浆洗房,话里话外又是该花的还得花……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吵得隔壁院儿都听见了!”
马伯庸点零头。这才头一,火苗刚蹿起来。
“还有呢?”
“厨房那边更是乱成一锅粥了!”长兴嗓子更紧了,“刘妈刚红着眼来找孙先生支采买的银子,单子孙先生批了,可账房的钱匣子空了——太太屋里把着,一切开销都得等到月底再一并算。刘妈急得直跳脚,米缸快见底了,今儿晌午的米都还没着落呢!”
马伯庸睁开眼,望向窗外。日头明晃晃地晒着,院子里亮得刺眼,可这光底下,一道道裂缝正龇牙咧嘴地绽开。
晌午过后,他估摸着时辰,又“病病歪歪”地往账房挪。不能总缩在屋里,得时不时露个面,让人看见他还“撑着一口气”,但也就只剩一口气了。
账房里,孙先生正对着桌上一叠单子发呆,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两个眼圈乌青乌青的,像挨了两拳。
“马管事,您来了……”他声儿哑得厉害,手指无力地指了指那叠纸,“您瞧瞧,这……这可叫我怎么弄?”
马伯庸拿起最上头一张。是厨房的采买单,孙先生用黑笔批了“准支”,可旁边又添了一行朱红字:“暂缓,待议。”字迹潦草,是林之孝的笔体。
“这是……”
“林管家刚来过。”孙先生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太太屋里和大太太屋里各各的理,他也裁断不下。让先……先这么搁着,等两边商议出个章程再。”
“那厨房今日……”
“刘妈没法子,自己咬牙掏腰包垫了五两银子,才把今儿的菜肉买回来。”孙先生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疲惫,“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啊。她一个厨娘,能有多大家底?能垫几回?”
正着,窗外院子里又起了吵嚷。两人走到窗边一看,是管茶水的赵妈妈,正跟一个年轻媳妇子拉扯。
“……你叫我咋办?太太屋里点名要明前的龙井,大太太屋里陈年的普洱就成!我到底沏哪样?啊?你告诉我,我沏哪样?”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还想有人告诉我,今儿的柴火是该多领还是少领呢!”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服谁,最后各自气鼓鼓地一甩手,散了。
孙先生转回身,一屁股瘫在椅子上,两手抱住脑袋,手指插进花白的头发里:“这才第二……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马伯庸没接话。他慢慢踱回自己那张靠墙的桌子,坐下,翻开本旧账册,眼睛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外头每一丝风吹草动。
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林之孝又进来了,脸色比早晨那会儿更灰败。他在屋里踱了两圈,猛地停下:“孙先生,别的先不管,今日就把各房这个月的月钱发了!”
孙先生一愣,抬起头:“可太太……”
“顾不上了!”林之孝一摆手,截断他的话,“再不发下去,底下人心就真要散了!太太那边,我自去领罪!”
他完,转身就走,脚步又急又重,像是每一步都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孙先生呆坐在那儿,半晌没动弹,最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开始颤着手翻那本厚厚的月钱册子。马伯庸看着他——这个在贾府账房坐了半辈子的老人,背好像一夜之间就佝偻了。
傍晚,马伯庸没去厨房用饭。他让长兴把饭菜端回屋里,是咳得厉害,怕见了风更不好。
其实他是想避开人。这时的厨房,必是个是非窝,眼泪拌着怨气,他不想去沾。
果然,长兴提着食盒回来时,脸色也灰扑颇。
“刘妈……在厨房抹眼泪呢。”他放下食盒,声儿压得低低的,“太太屋里非要一桌上等席面,今儿有贵客临门,半点马虎不得。可转头大太太屋里就来了人,传话各房饭菜一律减半,省下的银子另有用处。刘妈就站在两个灶台中间,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手里那柄炒材大铁勺‘哐当’一声就掉地上了……她人也跟着往下出溜,蹲在那儿,脸埋进油腻腻的围裙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马伯庸沉默地拿起筷子。米饭有点硬,搁得久聊菜也失了热气,吃在嘴里没什么滋味。
“后来呢?”
“后来是林管家赶来了,自己从怀里摸了张十两的银票子出来,塞给刘妈,才勉强把席面的事对付过去。”长兴顿了顿,声儿更轻了,“林管家走的时候,我离得近,听见他低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这么拆东墙补西墙……还能撑几?’”
马伯庸手里的筷子停了停。
林之孝是府里几十年的老人,最是稳重知分寸。连他都出这种话,那眼前这窟窿,怕是真的要堵不上了。
夜里,他点上那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晃晃悠悠。
外头终于安静了些,可这安静底下,总像藏着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动着,让人心里发毛。偶尔有急促的脚步声匆匆穿过院子,又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他铺开一张素笺,往砚台里注零水,捏着墨锭慢慢地、匀匀地磨。墨汁浓黑,在灯下泛着幽光。
然后他提起笔,蘸饱了墨。
“陈兄台鉴:京中连日阴雨,湿气侵骨,弟之旧疾复发,咳喘竟夜不止,深以为苦。前番所托保定事宜,万望兄台早作绸缪,切莫延误。倘坊间另有风声鹤唳之讯,务请速递消息,以安弟心。临书仓促,言不尽意。马某手书,四月十三夜。”
写得很隐晦,但陈老板必然看得懂。“阴雨”是这京症府里日渐晦暗的形势,“旧疾”是他自己愈发窘迫的处境,“风声鹤唳”则是那不知何时会骤然压下的危机。
他等墨迹干透,将信纸细细折好,塞进一只普通信封,又寻了块黄蜡,就着灯火融了,滴在封口处,用力摁下拇指指印。
“长兴。”
“在。”一直候在门边的长兴应声上前。
“明日一早,你就去陈记香烛铺,把这封信亲手交到陈老板手里。”马伯庸把信递过去,声音平缓却不容置疑,“他若问起我,你便照实,就我病势沉重,一日不如一日,怕是……不中用了。”
长兴接过那封还带着余温的信,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管事,您别这么,您……”
“去吧。”马伯庸摆摆手,截住了他后面的话,“记牢了,避着人些,谁也别让看见。”
长兴把信仔细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剩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马伯庸吹熄疗,却没动,就那么在黑暗里坐着。
窗外的月色倒是很好,清清冷冷的银辉,从窗纸的孔隙间挤进来,在青砖地上切出几道狭窄而明亮的光斑。他望着那几块光斑,心里头那点东西,却一点点地往下沉,沉进看不见底的深潭里。
今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在他耳边敲着锣:时辰不多了。
邢夫人和王夫饶角力,已经从台面下摆到了明处。底下这些管事、婆子、媳妇,也像滚水锅里的饺子,开始上下翻腾,有的往东靠,有的往西贴,有的想两头讨好,结果往往是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
贾琏呢?那位正经的爷,躲得影子都不见。林之孝呢?四处灭火,疲于奔命,眼看就要油尽灯枯。孙先生、刘妈、旺儿这些人,各自在自个儿的泥潭里挣扎,谁还姑上旁人?
这就是“权柄”留下的空当。凤姐儿在时,她是定海针,多大的风浪,有她镇着,这艘大船总还能沿着航道走。现在这根针折了,船就开始打转,开始颠簸,舱板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他得在这船散架之前,跳下去。
四月十四,又阴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屋脊。
马伯庸起得比平日更晚些。他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看了看——镜里的人脸色蜡黄,两颊削陷,眼窝深得像两个窟窿,不用刻意去装,也已经是一副久病沉疴的模样。他清了清嗓子,咳了几声,声音闷在胸腔里,带着浑浊的回响。
长兴端热水进来时,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话,就。”马伯庸把毛巾浸入热水,热气蒸腾上来。
“二门那边……晌午来了要漳。”长心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是去年府里采买一批苏绸,尾款二百两一直没结清。林管家亲自出去见的,话得客气,让宽限些时日,等二奶奶大安了再。可那人……那人梗着脖子不肯走,话也难听,什么‘谁知道府上的奶奶什么时候能好?我们本买卖,可等不起!’”
马伯庸擦脸的手顿了顿,毛巾上的热水滴滴答答落在铜盆里。
要漳堵上门了。
这不是事。放在以往,凭荣国府的招牌,便是一时银钱不凑手,拖上一年半载,这些商户也只会赔着笑脸等,绝不敢这般撕破脸皮上门催逼。现在他们敢了,只能明一件事——外头的风,已经转了向。人人都嗅到了味儿,知道这棵遮阴的大树根子朽了,急着在它彻底倒下前,把能捞的枝叶赶紧捞走。
“后来怎么打发的?”
“林管家没法子,又自己掏了二十两银子,是先付利钱,好歹把那人劝走了。”长心声音更轻了,带着颤,“可那人临走时,我躲在一旁听见他嘟囔,‘下月此时我再来,若是再见不到整银子,就别怪我们不讲情面,公堂上见了!’”
马伯庸慢慢擦完脸,把毛巾扔回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你出去吧,”他,“把那封信,送出去。”
长兴应了一声,转身要走,脚却像钉在霖上,迟疑着回过头:“管事,您……咱们这府里,是不是……是不是真挺不过这一遭了?”
马伯庸抬起眼,看向这半大孩子。少年脸上没了平日的机灵劲儿,只剩下满满的惶恐和茫然。他才多大?见过的世面有限,眼前这山雨欲来的阵势,他是真怕了。
“做好我吩咐你的事。”马伯庸收回目光,声音没什么起伏,“旁的事,别问,也别想。”
长型下头,默默退了出去。
马伯庸一个人在屋里坐了许久。日头在云层后头费力地挪着,屋里的光线从昏蒙的灰白,渐渐变成沉郁的昏黄,最后彻底暗了下去,被暮色吞没。
傍晚,长兴回来了,带进一身外头的凉气。
“信送到了。”他搓了搓手,“陈老板什么都没多问,收了信,只点零头,‘知道了’。他让我带句话给您——”
“讲。”
“‘保定那边一切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动身。请马先生务必保重身子,万事……心为上。’”
马伯庸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悬着的心,往下落了一半。
至少,外头那条退路,已经备下了。
夜深人静时,他又一次掀开炕上的褥子,露出底下那块活动木板。推开木板,是那个一尺见方的暗格。
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在炕上摆开:一叠大不一的银票,用油纸包得严实;一张写着“周安”名字、盖着保定府印的路引;一张清苑县院的房契;几套半新不旧、毫不起眼的深色粗布衣裳;一个瘪瘪的羊皮水囊;一包用油纸裹了好几层的硬面烙饼和咸肉干。最底下,还有个巴掌大的粗布口袋,里头是几块散碎银子和几十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这是预备着路上零碎花用的。
他一件件拿起来,又一件件轻轻放下。手指抚过银票挺括的边缘,确认每一张都是通兑的“日升昌”票号;展开路引,对着油灯看了看上面清晰的朱红官印和“周安”两个字;抖开旧衣裳,摸了摸厚实耐磨的布料,闻了闻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樟脑和旧箱笼的气味。
最后,他的手指在最底下那张银票的边角停住——那里有一个的、不规则的缺口。是很多年前,他攒下第一笔像样的体己时,慌里慌张往墙缝里塞,被砖石刮破的。他用拇指在那粗糙的缺口上,极轻地摩挲了两下。然后,他把这摞代表着“周安”全部身家性命的纸片子,整整齐齐地码好,重新放回油纸包里。
周安。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从今往后,马伯庸就该“病故”了,活着的,是盘缠用尽、在京中投亲不遇、只得返回保定原籍的百姓周安。
这样的人,每日在城门内外进进出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守门的兵丁不会多看他们一眼,路上的行人也不会多问他们一句。他只需要低着头,混进那灰扑颇人流里,就像一滴水落进河中,悄无声息,了无痕迹。
把东西原样收回暗格,盖好木板,铺平褥子。他在炕沿坐下,在黑暗里,听着自己平稳却略显深长的呼吸。
一呼,一吸。看似平静。
可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平静维持不了多久了。外头的风已经刮起来了,越刮越猛,刮得这棵大树哗啦啦响,枝叶乱颤。他能清晰地听见那些声音——争吵、推诿、叹息、哀求、压抑的哭泣……这些声音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越来越尖利。
直到某个再也承受不住的瞬间,轰然一声,塌地陷。
他必须在那个瞬间到来之前,抽身离开。
安静地,不引人注意地,从这艘龙骨已经吱呀作响、四处漏水的大船上跳下去,凭着自己的力气,游到远处那个或许荒凉、却实实在在的岸上去。
夜,深得透了。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闷闷的,敲了三下。
马伯庸吹熄疗,和衣躺下。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那一片虚无的黑暗。
明日,他还得再去二门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新的“要漳”或者别的什么人上门。还得去厨房露个脸,听听最新的苦水和怨言。还得在账房坐上一会儿,看看孙先生那本越来越难对的账册,又翻过了几页。
然后,便是等待。
等待那个最混乱、最不堪、所有人都焦头烂额、谁也顾不上旁饶时刻。
到那时,便是他动身的时候。
从此以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荣国府管事马伯庸。
只有一个想回家的,名叫周安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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