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早上传开的。
马伯庸没亮就醒了,咳了几声,是真的咳。开春后这咳症就没断根,夜里总要醒一两回。他披上棉袍推开门,院子里雾蒙蒙的,井台边聚着三四个粗使婆子,脑袋凑在一块儿。
“……痰里都见血了。”
“太医真那么?”
“我亲耳听见的,‘痨症,难治’。”
几声压着的惊呼,像受惊的雀儿。
马伯庸垂下眼,顺着墙根往账房走。青石板湿漉漉的,踩上去有点滑。穿过穿堂时,瞥见两个丫鬟躲在廊柱后头,一个在抹眼睛,另一个拍着她的背,嘴唇动得飞快。
账房里,孙先生已经在了。老花镜搁在鼻梁上,手里拨着算盘,珠子却半没动一下。赵四坐在对面,盯着账本出神。
“听了吧?”赵四见马伯庸进来,抬起头。
孙先生从镜框上边瞅他一眼,没吭声,摘下眼镜慢慢擦。
“二奶奶这一倒,”赵四声音干巴巴的,“屋里的事谁顶?”
孙先生把眼镜戴回去,叹了口气:“太太让大奶奶暂管。可大奶奶那性子……镇得住谁?”
话音没落,门“砰”地被撞开。旺儿一头冲进来,额头上汗津津的。
“林管家呢?”
“去老太太屋里了。”赵四问,“出什么事了?”
“西院那几个婆子闹起来了!”旺儿压低嗓子,“月钱少了,非要见二奶奶道。林嫂子压不住,让我赶紧找林管家!”
完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账房里静下来。孙先生的手指悬在算盘上,半落不下去。赵四盯着桌面,像是要把木头纹路数清楚。马伯庸走到自己靠窗的桌子前,坐下,翻开账本。
窗外的麻雀叫得聒噪。
晌午去厨房,一进门就觉得不对。
往常这时候,厨房里热腾腾闹哄哄的。七八口灶同时烧着,煎炒烹炸的声响混着婆子媳妇的笑,能从院里直传到廊下。今儿却安静得多。灶火照常烧着,锅铲照样翻动,可人声低了下去,像被什么捂住了。
刘妈给马伯庸打菜,手里的勺子抖了抖,多舀了半勺烧豆腐。她左右瞟瞟,身子往前探了探:“马管事,您听了没?”
马伯庸接过碗:“什么?”
“二奶奶的病,”刘妈气声,“怕是不好了。昨儿太医来,了句‘尽人事听命’,这不就是……”
她没完,但眼神明了一牵
马伯庸点点头,端着碗走到角落那张方桌旁坐下。刚扒了两口饭,就听见灶台边两个媳妇在嘀咕。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厨房里格外清楚。
“二奶奶要是真不行了,往后听谁的?”
“大奶奶?她管得住?”
“那……往太太跟前去?”
“太太眼里只有宝玉,哪有空理咱们。”
得直白,也没避人。是真慌了。
马伯庸慢慢嚼着饭。米是好米,软糯香甜,今吃着却没什么滋味。他抬眼扫了扫厨房——采买的张妈妈正拉着厨头李胖子话,眉头拧成疙瘩;烧火的王婆子坐在灶膛前发愣,火苗矮下去了也没发觉;几个丫头挤在墙角,你捅我一下,我推你一把,没人敢出声。
乱了。
他心里清楚。王熙凤是这府里真正拿事的人,她这一倒,底下全乱了套。就像一棵大树要倒,树上的猢狲急着找新枝桠。
吃完饭,他把碗筷送到水池边。洗碗的婆子接过,抬眼看了看他,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闭上了。
下午,账房里来了不速之客。
领头的是管浆洗的吴婆子。这婆子在府里干了十几年,手下管着二十几号人,平日里走路带风,嗓门洪亮。今儿一进门,声音就炸开了:
“孙先生!这账不对!”
孙先生放下笔:“哪儿不对?”
“少了一两二钱!”吴婆子把单子拍在桌上,纸页“啪”地一响,“往年都是这个数,今年怎么就少了?”
孙先生拿起单子,凑到眼镜前看了看:“这是按新规矩算的。府里用度紧,各处都减了。”
“新规矩?谁定的新规矩?”吴婆子叉起腰,“我怎么不知道?二奶奶知道吗?”
孙先生噎住了。
赵四赶紧站起来打圆场:“吴妈妈,您别急。这是林管家定的。二奶奶病着,这些琐事就不烦她了。”
“林管家定的?”吴婆子冷笑一声,“林之孝什么时候管起浆洗的账了?行,我找他去!”
完抓起单子,转身就走。跟着的几个婆子呼啦啦跟出去,脚步踏得地板咚咚响。
孙先生坐在那儿,脸有些白。赵四叹了口气,坐回去:“这才头一,往后有的闹呢。”
马伯庸在一旁听着,手里的算盘珠子慢慢拨动,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楚。
他知道吴婆子为什么闹——不是真在乎那一两二钱银子,是在试探。试探王熙凤倒了,这府里的规矩还算不算数。
现在看来,怕是不算了。
初十早上,马伯庸去库房对账,老远就听见老刘在骂人。
“昨儿领的蜡烛,今儿就没了?你们当是自家点的?”
“刘爷爷,真不是我们糟践。”一个啬声音带着委屈,“昨儿夜里二奶奶屋里点了一宿灯,用得多。”
“那也不能这么使!这月才过十,蜡烛去了一半,往后咋办?”
“我们也没法子,平儿姐姐让多点几盏……”
正吵着,平儿从外头进来。
她穿着件素青夹袄,眼圈红肿着,脸色白得泛青。脚步有些飘,像踩在棉花上。一进门,哑着嗓子:“吵什么?二奶奶病着,你们就不能消停些?”
老刘赶紧低头:“平儿姑娘,不是我要吵,是这蜡烛……”
“该用就用,”平儿打断他,“二奶奶要紧还是蜡烛要紧?”
完也不看他们,转身就走。步子迈得急,衣袖带倒了墙角高几上一个插着枯梅枝的瓷瓶。瓶子晃了晃,她没察觉,径直出去了。
老刘张了张嘴,没出声,重重叹了口气。
马伯庸走过去,默默扶起瓶子。枯梅枝散了,他一根根捡起来,插回去。
对完账,签了字出来。走到院里,看见两个婆子正拉着周瑞家的话。
“周嫂子,您给句实话,往后咱们……”
“我哪儿知道?我也是听差办事。”
“那您指条路,太太那边……”
“太太那边忙着呢,没空管这些。”
周瑞家的应付几句,抽身走了。两个婆子站在那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全是愁。
十一日上午,指令开始打架了。
先是林之孝派人来厨房,二奶奶要清淡饮食,让备些粥谗理。刘妈应了,刚把米下锅,太太又派人来,要备参汤补元气。
刘妈慌了神,抓着围裙跑到账房。
“这……听谁的啊?”
孙先生也拿不准:“要不……都备上?”
“得轻巧!”刘妈急了,“粥菜是清淡,参汤是滋补,这两样能一起吃?吃出毛病来,谁担得起?”
正着,旺儿拿着张单子进来:“吵什么?二奶奶屋里的窗纱旧了,林管家让换新的。”
孙先生皱眉:“这时候换什么窗纱?”
“我哪儿知道?让换就换呗。”旺儿看向刘妈,“还有,二奶奶想喝冰糖燕窝,赶紧的。”
刘妈声音都尖了:“燕窝?昨儿太医还忌口呢!”
“那你找林管家去!”旺儿也烦了,把单子往桌上一拍,“我就是传话的!”
几个人吵成一团。孙先生揉着太阳穴,赵四想劝又不知该劝谁。马伯庸坐在角落里,账本摊在面前,半晌没翻一页。
他看明白了。
王熙凤在的时候,指令都从她那儿出来,清清楚楚。今该办什么,明该做什么,一条是一条。现在她不理事了,底下人你一句我一句,各各的,全乱了套。
像一群没了头的苍蝇。
下午,马伯庸搬了把藤椅坐在廊下晒太阳。
春日的太阳暖烘烘的,照在身上很舒服。他闭着眼,听院子里的动静。
赵四匆匆走过,脸色难看。
“赵四兄弟,怎么了?”
赵四停下脚,叹口气:“别提了。西院修葺的账,林管家超支了,要减。旺儿料钱涨了,不能减。两人吵起来,让我评理。我评什么理?我敢评吗?”
“最后怎么定的?”
“没定。”赵四摇头,“林管家等二奶奶好了再。可二奶奶……什么时候能好?”
完又匆匆走了,背影透着疲乏。
马伯庸重新闭上眼。
太阳很好,照得身上暖洋洋的,可这府里头,却透着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往上冒。
王熙凤就像一道闸,把好些事都拦住了。现在这道闸要垮了,水就要漫上来了。今还只是些事——蜡烛、窗纱、月钱。明呢?后呢?
他想起十年前刚进府的时候。那会儿他还是个外来的账房,头一回见王熙凤理事。那正好两个婆子为差事吵得不可开交,王熙凤坐在上头,不紧不慢听完,三言两语就把事断了。两个婆子心服口服,再没闹过。
那时候他就知道,这府里离不了这个女人。
可现在,这个女人要倒了。
夜里,马伯庸点上油灯,翻开那个巴掌大的硬皮本子。
本子里记的都是些只有他自己懂的记号——圆圈、三角、杠杠。他在“王熙凤”的圆圈旁边画晾向下的箭头,笔尖在“林之孝”“旺儿”“周瑞家的”这些名字上头停了停,最后画了几条交叉的线。
乱。
他提起笔,在本子边角上写了几个字:
“四月初九至十一,凤姐病重,府内始乱。
下人寻靠山,指令打架,管事压不住。
树倒之前,猢狲先散。”
写完,他搁下笔,吹疗。
黑暗里,他躺着,睁着眼。
窗外有风声。春日的风本该是软的,今儿晚上听着却有些急,吹得窗纸哗啦啦响,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安生地躁动。
今这些乱象,他看得明明白白。吴婆子闹月钱,平儿乱了方寸,厨房里指令打架,修葺的账扯不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因为王熙凤倒了。
王熙凤是贾府内宅最后一道管事的屏障。她精明,厉害,镇得住场子。她病了,这道屏障就没了。
底下人开始各自为政,开始试探,开始争抢。像一群没头的苍蝇,乱撞。
马伯庸翻了个身,面朝着墙。
他知道,这还只是开头。等王熙凤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府里会更乱。到时候,邢夫人和王夫人会争,底下的管事的会争,丫鬟婆子也会争。
到那时候,谁还会在意一个“病退”管事的去向?
他闭上眼,听外头的风声。
风更大了,吹得屋檐上的瓦片窸窣作响。像是什么东西在晃悠,要倒不倒的。
他想起那句话:大厦将倾。
现在,他亲眼看见这座大厦是怎么开始歪的。一块砖松了,接着是另一块,再一块……慢慢地,整个都要倒了。
而他,就在这大厦将倾的时候,找着了自个儿的活路。
该走了。
等最后一阵风吹过来,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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