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马伯庸走进账房时,林之孝正和孙先生着什么。见他进来,两人只是点点头,又接着话。
马伯庸也不吱声,默默走到自己那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下。桌上积了层薄灰——他昨儿没来。他拿起抹布,慢慢擦桌子,动作很慢,像是没多大力气。
擦完桌子,他坐下翻开账本。刚看两页,就轻轻咳了两声。
林之孝那边完了,走过来:“伯庸,身子还没好利索?”
“好多了,就是容易累。”马伯庸抬起头,声音轻轻的,“坐久了就咳。”
“那别太勉强。”林之孝着,从桌上拿起一本账册,“这几笔账,孙先生对过了,你也瞧瞧。”
“是。”
马伯庸接过账册,慢慢看起来。他看得很慢,一页要看半。有时看到一处,会停一停,像是在想什么,可也不问,就接着往下看。
林之孝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看他这样,也就没什么,转身忙别的去了。
马伯庸接着看账。他知道林之孝刚才是在瞧他——看他是不是真病着,还能不能做事。他表现得正好:能做事,但做得慢;能想事儿,但不主动。
这样最好。既不是废物,也不是能人。就是个普通的、体弱的、需要顾着点儿的老管事。
三月二十,厨房要换批碗碟。往年这事都是马伯庸去瓷器铺挑,今年刘妈直接找了旺儿。
马伯庸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旺儿带着两个厮往外走,手里拿着单子。
“旺儿管事这是去哪儿?”他随口问。
“去瓷器铺。”旺儿脚步没停,“厨房的碗碟该换了。”
“哦。”马伯庸点点头,“是该换了。按旧例,还是老王家铺子?”
“嗯,按旧例。”旺儿着,已经走远了。
马伯庸接着晒太阳。春日的太阳暖烘烘的,照在身上挺舒服。他眯着眼,看着旺儿远去的背影,心里没什么波动。
这事要是搁三个月前,他肯定主动揽过来。瓷器铺的王掌柜跟他熟,能多给两个备用的。现在不用了,旺儿去就旺儿去,按旧例就按旧例。
他打了个哈欠,是真有点困。这些他睡得很早,起得很晚,故意让自己显得没精神。现在不用装,是真没精神了。
体弱。这词儿现在成了他的标签。大家都觉着他体弱,他也确实让自己体弱起来。
三月二十二,府里要结一批货款的尾款。数目不,五十两银子。
林之孝把马伯庸叫到跟前:“这笔款子,你看让谁去结?”
往常这种动银钱的事,林之孝都会让马伯庸去——他办事稳当,从不出错。可现在林之孝问的是“让谁去”,不是“你去”。
马伯庸心里明白,脸上还是那副慢慢悠悠的样子:“管家您定吧。孙先生心细,旺儿办事也稳当。”
林之孝看了他一眼:“你身子要是还行,其实你去最合适。”
“的倒是想替管家分忧。”马伯庸着,又轻咳了一声,“可这阵子老是头晕,怕算错了数,误了事。”
林之孝点点头:“那让孙先生去吧。他刚来,也该熟悉熟悉这些往来。”
“是。”
马伯庸退出来,慢慢走回自己桌子旁。坐下时,他听见孙先生在里屋:“多谢林管家信任,我一定仔细办。”
声音里透着高兴劲儿。
马伯庸翻开账本,接着对账。手里的算盘拨得稳稳的,一下,一下。
他知道林之孝刚才是在试他。看他还有没有心管事,还能不能办事。他表现得正好:想帮忙,但身子不争气;有经验,但不敢担责任。
这样最好。让林之孝觉着,他还是那个马伯庸,只是病了,体弱了,不中用了。
三月二十五,马伯庸发现,自己现在做事越来越“谨慎”了。
对账时,一点问题都要反复核对好几遍。跑腿传话时,一句话要问清楚才敢传。就连吃饭时,夹菜都心翼翼的,怕溅到身上。
这不是装的,是习惯了。习惯了自己是个“体弱”“得心”的人。
今儿下午,赵四来找他对一笔账,数目有点出入,差了三钱银子。
“马哥,你看这儿。”赵四指着账本,“这边记的是五两七钱,那边记的是五两四钱。”
马伯庸接过账本,仔细看了又看。看了足足一炷香工夫,才慢慢:“是记错了。应该是五两四钱。这边多记了三钱。”
“那改过来?”赵四问。
马伯庸又想了想:“要不……再去问问孙先生?他看过这本账。”
赵四愣了愣:“这点事,不用吧?”
“还是问问好。”马伯庸轻声,“心驶得万年船。”
赵四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拿着账本去找孙先生了。
马伯庸接着对账。他知道赵四刚才那眼神是什么意思——觉着他太心了,题大做。可他就是要这样。心,谨慎,甚至有点过头。
这样大家就会觉着:马管事现在做事越来越放不开手脚了。
三月二十八,马伯庸在厨房吃饭时,听见两个厮在议论他。
“马管事现在真是……太心了。”
“病了一场,胆子都了。”
“昨儿我找他问个事,他让我去问旺儿管事。”
“可不是,现在啥事都不拿主意了。”
马伯庸低头吃饭,像没听见。吃完饭,他慢慢收拾碗筷,动作还是那么慢,那么心。
刘妈接过碗,叹口气:“马管事,你呀,也别太……太那个了。该拿主意还得拿主意。”
马伯庸笑笑:“心点好,少出错。”
他着,又咳了两声。
刘妈摇摇头,没再什么。
马伯庸慢慢走回自己屋子。关上门,他在炕沿上坐下,发了会儿呆。
现在在大家眼里,他就是这么个人:体弱,谨慎,什么事都不拿主意,什么事都推给别人。
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四月初二,林之孝让马伯庸去库房对一批新到的布料。马伯庸去了,对着单子一点一点地核对。点了半个时辰,才点了三分之一。
老刘在旁边等着,有点着急:“马管事,要不我帮您点?”
“不用不用。”马伯庸摆摆手,“我自己来,仔细点好。”
他又点了半个时辰,总算点完了。在单子上签字时,手还有点抖——站久了,腿发软。
老刘接过单子,看看他:“您回去歇歇吧,脸色不太好。”
“是有点累。”马伯庸着,慢慢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正好碰见林之孝。林之孝看他这样,问了句:“点完了?”
“点完了,都对。”马伯庸声音有点虚。
“怎么点了这么久?”
“想仔细点,怕出错。”马伯庸,“老了,眼睛也不太好了,看得慢。”
林之孝看了看他,点点头:“回去歇着吧。往后这种事,让年轻人去。”
“是。”
马伯庸慢慢走回自己屋子。关上门,他长长舒了口气。
刚才林之孝那眼神,他看懂了。那不是怪罪,不是不满,是……习惯了。习惯了他这么慢,这么心,这么体弱。
林之孝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这个“不在状态”的马管事
这就够了。
四月初五,夜里。
马伯庸躺在炕上,听着外头的动静。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
他回想这两个月来自己的变化。从装病,到真显出一副病模样;从故意推掉差事,到大家自然而然绕过他;从心谨慎地做事,到大家都觉着他本该如此。
他成了。成功地让自己在贾府里“隐形”了。
现在,没人指望他能做什么大事,没人会找他拿什么主意。他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大家都看得见,可谁也不会特意去看。
林之孝习惯了,旺儿、兴儿接手了他的差事,孙先生顶了他的位置,连赵四都不怎么来找他了。
茶,已经凉了。
现在就差一个信儿,一个让他最终离开的信儿。
他闭着眼,等着。等着府里出点什么大事——最好是那种能让所有人忙乱,顾不上一个“病退”管事的大事。
比如,凤姐病重。
比如,贾琏出事。
比如,府里银钱彻底转不开了。
无论哪个,都是他的机会。
四月初八,傍晚。
马伯庸从账房出来,慢慢往自己屋子走。路过二门时,听见两个丫鬟在廊下声话。
“听了吗?琏二奶奶又病重了。”
“真的?前儿不是还好好的?”
“是夜里突然吐了血,今儿一没起来。”
“哎呀,这可怎么好……”
“太太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可太医……怕是……”
后面的话声儿太低,马伯庸没听清。但他也不用听清了。
他继续慢慢往前走,脚步还是那么慢,那么稳。可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凤姐病重了。
这就是他等的信儿吗?
他回到自己屋子,关上门。在炕沿上坐下,手摸了摸胸口——税票硬硬的,还在。
他又摸了摸枕芯——铜钱沉沉的,也在。
保定,十里铺,周安。
这三个词在他心里又过了一遍。
然后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傍晚的风吹进来,带着点凉意。
他站了很久,直到完全黑透。
该准备准备了。
喜欢我在红楼当社畜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我在红楼当社畜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