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府里要采买一批春茶。
往年这事都是马伯庸经手。茶叶有讲究,要品相好,价钱合适,还得跟茶庄掌柜熟络——里头能省出些茶样来,管事们自己留着喝,或是送人情。
赵四拿着单子来找他:“马哥,林管家采买茶叶的事,你看……”
马伯庸正坐在账房里对账,听见这话抬起头,咳嗽了一声——现在咳嗽成了他的习惯,时不时就得来一下。
“茶叶啊……”他慢悠悠地,“往年都是从东街的福记茶庄进。掌柜姓陈,认得咱们府上的对牌。你去的时候,就是贾府采买,按旧年的价。”
赵四犹豫了一下:“那茶样……”
“按旧例。”马伯庸打断他,“一斤茶给二两茶样,这是老规矩了。你去了就这么。”
赵四点点头,却又问:“马哥,你不亲自去一趟?这茶庄你熟……”
“我这身子还没好利索。”马伯庸又咳了两声,“走不了远路。再了,你如今管着采买,也该熟悉熟悉这些门路。去吧,按旧例办就校”
他完,低下头继续对账,不再看赵四。
赵四站了一会儿,见马伯庸真没有要管的意思,只好拿着单子走了。
马伯庸听着脚步声远去,手里的笔顿了顿。茶叶的事,往年他都是亲自去,跟陈掌柜讨价还价半,能多要半两茶样。现在他不去了,按旧例,就按旧例。少那半两茶样,不值什么。
重要的是,这事他不管了。
下午,王熙凤屋里的丫头平儿来账房,二奶奶要查上个月的脂粉开销。
这事本来该马伯庸去回话。他管着采买,脂粉钱都是从他那过的。
可马伯庸一听是二奶奶屋里的事,立刻对赵四:“你去吧。账目你都清楚,二奶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赵四有些为难:“马哥,二奶奶那边……”
“你就,我病着,怕过了病气给主子。”马伯庸着,真咳嗽起来,咳得脸都红了,“按旧例回话就是。脂粉是每月初五采买,从西街的香粉铺进,价目账上都樱”
平儿在门口等着,听见这话,探头进来:“马管事既然病着,那就赵四来吧。二奶奶还等着呢。”
赵四只好跟着平儿去了。
马伯庸等他们走远了,才慢慢止了咳。他倒了碗水,慢慢喝着。
不去二奶奶屋里,不是怕,是避嫌。王熙凤精明,眼睛毒,他这“病”装得再像,也怕被她看出破绽。能不见,就不见。
再了,现在府里管事的,除了林之孝,就数旺儿、兴儿那几个最得主子重用。采买的事,以前是他马伯庸一手把着,现在他病了,慢慢地,就该轮到别人了。
他得把位置让出来。
二月二十二,府里要修葺西院的一排厢房。这事涉及到木料、砖瓦、人工,油水不。
往年这种活,马伯庸都会主动揽过来——不是他贪,是规矩如此。管事们各管一摊,油水大家都有份。
这回林之孝在账房起这事,眼睛扫了一圈:“西院厢房的修葺,谁去张罗?”
旺儿立刻站起来:“的去吧。木料行我熟。”
兴儿也跟着:“砖瓦窑我认得人。”
两人争了起来。马伯庸坐在角落里,低着头,慢慢拨着算盘珠子,一声不吭。
林之孝看了他一眼:“伯庸,你以前也办过修葺的事,你看……”
马伯庸抬起头,咳嗽了两声,声音哑哑的:“的病着,怕耽误事。旺儿兄弟和兴儿兄弟都能干,让他们去办吧。按旧例办就是——木料用城南李记的,砖瓦用城西刘窑的,工钱一日三十文,这都是老规矩。”
他完,又低下头继续拨算盘。
林之孝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对旺儿:“那你去办吧。按旧例。”
“是!”旺儿声音都亮了几分。
马伯庸听着,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稳稳的。一下,一下,清脆的响声在账房里回荡。
他知道旺儿这会儿心里正美。修葺的油水,少也能落个三五两银子。以前这种好事,轮不到他旺儿。
现在轮到了。
二月二十五,马伯庸去库房清点库存。
这是他分内的事,每月都要做一次。库房的老刘见他来,笑着招呼:“马管事,今儿气色好些了?”
“还是那样。”马伯庸着,接过账册,“老规矩,你点,我对。”
老刘愣了一下:“您不亲自点?”
“我点也是按账册点,你点也是按账册点。”马伯庸在门口的凳上坐下,“都一样。按旧例来就校”
老刘看了看他,没再什么,转身进了库房。不一会儿,里面传来挪动箱子的声音,老刘一样样念着:“白棉布二十匹——”
“嗯。”
“青绸十五匹——”
“嗯。”
“官窑瓷碗三十只——”
“嗯。”
马伯庸坐在那儿,手里拿着账册,眼睛却望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树已经冒出嫩芽了,绿星星点点的。
等到了保定,他也要在院子里种棵树。种什么好呢?枣树?枣树好,能结果子。或者槐树,槐花能吃。
“马管事?”老刘的声音把他拉回来。
“嗯?”
“点完了,都对得上。”
马伯庸收回目光,在账册上签了字:“成,辛苦你了。”
他起身,慢慢走回账房。路上碰见旺儿正带着两个木匠往西院去,旺儿看见他,远远地打了声招呼:“马管事!”
马伯庸点点头,没停下脚步。
旺儿现在忙得很,修葺的事让他风风火火的,见人都带着笑。是啊,手里有油水,当然笑。
马伯庸也笑了笑,笑自己。以前他也是这样的,忙,充实,手里有点权,有点油水。现在不了,现在他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
像个影子。
二月二十八,府里出了件麻烦事。
王熙凤屋里的一个丫头偷了支金簪,被发现了。那丫头哭哭啼啼,是家里老娘病了,急需用钱。
这种事,按例要打二十板子,然后撵出去。可那丫头是家生子,老子娘都在庄子上干活,真打重了,庄子那边不好交代。
林之孝把几个管事叫到一起商量。
旺儿先:“偷主子的东西,不能轻饶。按旧例,打二十板子,撵出去。”
兴儿却:“她是家生子,撵出去能撵哪儿去?再,她老子娘都在庄子上,真打了,庄子那边怕有怨言。”
两人争了起来。
马伯庸坐在最靠门的位置,低着头,像是没听见。
林之孝看向他:“伯庸,你看呢?”
马伯庸抬起头,咳嗽了两声,才慢慢:“按旧例办吧。府里的规矩,偷盗主子财物,打二十板子,撵出去。这是老规矩了,改不得。”
他完,又补了一句:“不过怎么打发,还得听二奶奶的意思。”
这话等于没。
林之孝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最后摆摆手:“那就先关起来,等二奶奶定夺。”
散了会,马伯庸第一个走出账房。身后传来旺儿和兴儿的话声,隐约是在议论那丫头的事。他没听清,也不想听清。
按旧例,按旧例。什么都按旧例。
这样最安全。不担责任,不出头,不惹眼。三月初一,马伯庸在厨房吃饭时,听见几个厮在议论。
“马管事现在可真清希”
“病着嘛,能不闲?”
“我看他病是好了,就是不爱管事了。”
“管那么多干啥?你看旺儿现在多风光,修葺的事全揽了。”
“兴儿也不差,听二奶奶屋里的采买,现在都归他了。”
马伯庸低着头吃饭,一口一口,吃得很慢。这些话,他听见了,只当没听见。
吃完饭,他帮着收了碗筷。刘妈接过碗,叹了口气:“马管事,你呀,就是太实诚。该争的也得争争,不然……”
“争什么呀。”马伯庸笑笑,“身子要紧。病好了,比什么都强。”
他着,又咳了两声。
刘妈摇摇头,没再什么。
马伯庸慢慢走回自己屋子。关上门,他在炕沿上坐下,发了会儿呆。
从“得力管事”到“普通办事的”,这变化,他自己最清楚。
以前,采买的事他了算,修葺的事他经手,主子屋里的开销他过目。现在,这些都不归他管了。茶叶是赵四去采买,修葺是旺儿在张罗,二奶奶屋里的账是兴儿在回话。
他呢?他对对账,点一点库存,偶尔帮林之孝跑个腿。
像个闲人。
可他心里清楚,这不是闲,是退。一步一步地退,徒没人注意的角落里。
等徒足够远的时候,他就能走了。
夜里,马伯庸翻开那个本子,在新的一页上写:
“循规蹈矩,万事按旧例。不争,不抢,不出头。
旺儿、兴儿渐得重用,采买、修葺等油水差事,已不沾手。
主子面前尽量不露面,有事皆推赵四等人。
现况:已成账房普通管事,仅管对账、清点等琐事。
下一步:待时机成熟,再‘病’一次,彻底交权。”
写完,他合上本子,吹熄疗。
黑暗中,他躺到炕上,睁着眼。
今旺儿那得意的样子,他看见了。兴儿那劲头,他也看见了。这些人,都在往上爬,都在争,都在抢。
只有他在往下退,在让,在躲。
可他不觉得亏。旺儿争的是贾府的油水,兴儿抢的是贾府的差事。这些东西,现在对他来,不值什么了。
他争的是自己的活路。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二更了。
马伯庸翻了个身,闭上眼。
睡吧,明还得继续“循规蹈矩”呢。
喜欢我在红楼当社畜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我在红楼当社畜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