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马伯庸觉着是时候了。
早上起来,他先在屋里走了两圈,活动活动身子骨——连着“病”了这些,身上还真有点发僵。他走到水盆前照了照,脸上那层暗色还没褪干净,眼底下也还泛着青。挺好,不用再特意揉了。
他换上那件半旧的灰布棉袄,拢了拢头发,这才推门出去。
阴阴的,院子里湿漉漉的,昨儿夜里下了场雨。马伯庸走得很慢,脚步有些飘,眼睛半眯着,像是还没睡醒。
走到账房门口,他停下来,轻轻咳了两声。
林之孝正在里头翻账本,听见动静抬起头:“伯庸?你怎么来了?”
马伯庸走进门,躬了躬身:“管家,的来……来跟您告个假。”
林之孝放下账本,打量他:“身子还没好利索?”
“好多了,就是……”马伯庸着,又轻咳一声,“就是浑身没劲儿,夜里还是咳。大夫了,得彻底养养,不然怕落下病根。”
林之孝皱了皱眉:“还咳?”
“嗯。”马伯庸低下头,“赵四兄弟把差事料理得挺妥帖,的想……想再告两日假,好好歇歇。”
他着,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一块对牌,一串钥匙。对牌是采买用的,钥匙是库房西侧门的——这两样都是他管着的。
“这是对牌和钥匙。”马伯庸把东西放在桌上,“的病着,怕耽误事,先交还给管家。等身子好了,再来领。”
林之孝看着那两样东西,沉默了一会儿。
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剑
“你倒是细心。”林之孝终于开口,声音缓和了些,“对牌我收着,钥匙你先拿着——你屋里不还得进出么?”
“谢管家体谅。”马伯庸哑着嗓子,“那的就再歇两日。”
“嗯。”林之孝点点头,“好好养着。需要什么,让厨房备。”
“是。”
马伯庸又躬了躬身,慢慢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林之孝已经重新拿起账本,但没马上看,而是看着桌上的对牌出了会儿神。
马伯庸收回目光,慢慢走回自己屋子。
进了门,他闩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舒了口气。
对牌交出去了。采买的差事,暂时跟他没关系了。钥匙虽然还在手里,可那是屋门的钥匙,不打紧。
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两日,马伯庸真在屋里“养病”。
他不怎么出门,连饭都是李送到门口。有时李会多问一句:“马管事,今儿可好些了?”
马伯庸就靠在门边,哑着嗓子答:“好多了,就是没力气。”
他的声音总带着点疲沓,像是强打着精神话。脸色也一直暗沉着,不是装的,是这几确实没睡踏实——心里揣着事儿,能睡踏实才怪。
二月十七下午,赵四来了。
“马哥,给你送这个。”赵四递过来一本账册,“前几日的采买账,我都理清了,你瞧瞧有没有错漏。”
马伯庸接过账册,翻了两页。账目记得清清楚楚,一笔笔都列着,连零头都算明白了。
“赵四兄弟费心了。”他合上账册,“没错,都对。”
赵四笑了笑:“你身子要紧,这些琐事就别操心了。林管家了,这几日的采买让我先顶着。”
“麻烦你了。”马伯庸着,咳嗽了两声。
“你看你,又咳。”赵四,“要不再请大夫瞧瞧?”
“不用了,养养就好。”马伯庸摆摆手,“对了,库房西侧门那钥匙,我交给林管家了。你若要用,去他那取。”
“成,我知道了。”赵四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马哥,你好好养着。这病啊,最忌操心。”
“晓得了。”
赵四走了。马伯庸关上门,拿着那本账册回到桌边。
他翻开账册,一页页看着。采买的东西,价钱,数量,日期……都是他熟悉的东西。看了十二年,闭着眼都能背出来。
往后,不用再看了。
他合上账册,放在桌角。那里已经摞着几本旧账册,都是他这些年用过的。
屋里有些暗,他起身点了油灯。火光一跳一跳的,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
二月十八,假满了。
早上马伯庸起来,换了身干净衣裳,洗脸时特意多擦了两把,让脸色看着精神些。但也没太精神——眼底下那点青,一时半会儿消不了。
他推门出去,走到院子里。
晴了,日头明晃晃的。院里几个厮正在扫积水,见他出来,都抬头看。
“马管事好了?”有人问。
“好些了。”马伯庸笑笑,笑容有些虚,“出来透透气。”
他慢慢走到厨房后头的院。那里晒着些菜干,刘妈正在翻捡。
“刘妈。”他叫了一声。
刘妈回过头:“哎哟,马管事能下地了?”
“躺久了,骨头都僵了。”马伯庸,“出来走走。”
“是该走走。”刘妈,“可别走远了,你这身子还得养。”
“就在院里转转。”
马伯庸在院里慢慢走了一圈。走到墙根下,看见几丛刚冒头的草芽,嫩绿嫩绿的。他蹲下身,摸了摸那草芽。
春真来了。保定的地,这会儿也该化冻了吧?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又咳了两声。
“你看你,又咳。”刘妈,“回去歇着吧,外头有风。”
“嗯,这就回。”
马伯庸慢慢走回自己屋子。一路上碰到几个人,都问他身子怎么样了。他一回答:“好些了,就是没力气。”
这话传开去,大家就都知道了:马管事病是好了些,可还没好利索,还得养。
这就够了。
下午,马伯庸去了趟账房。
林之孝不在,赵四正在对账。见他来,赵四放下笔:“马哥怎么来了?”
“躺不住了,过来看看。”马伯庸在门口的长凳上坐下,“有什么要我搭把手的?”
赵四笑了:“你呀,就好好养着吧。这儿没啥事,我都理得差不多了。”
“总躺着也闷。”马伯庸,“要不……我帮你对对数目?”
赵四看了看他脸色:“你真行?”
“坐着对对数,累不着。”
赵四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一本账册递过来:“那成,你帮我对对这本。上月杂项的采买,我算了三遍,总觉得哪里不对。”
马伯庸接过账册,翻开。里头记的都是零零碎碎的东西:扫帚、簸箕、灯油、蜡烛……都是府里日常用的。
他拿出算盘,慢慢拨起来。手指有点僵,拨得慢,但很准。
赵四在一旁看着,忽然:“马哥,你这手艺,真是没的。”
马伯庸手下没停:“什么手艺?”
“算账啊。”赵四,“你看你,病着,手指头都不利索了,可拨起算盘来,还是一个数不错。”
马伯庸笑了笑:“做了十几年,习惯了。”
他继续拨算盘,嘴里轻轻念着数目。念到一半,忽然咳起来,咳得算盘珠子都乱了。
赵四赶紧倒了碗水递过来:“你看你,不累,还是累着了。”
马伯庸接过水,喝了一口,喘了口气:“不碍事,就是嗓子痒。”
“歇歇吧。”赵四把账册拿回去,“剩下的我来对。”
马伯庸没坚持,点点头:“那……麻烦你了。”
他在账房又坐了会儿,看赵四对账。看着看着,眼皮慢慢沉了,像是要睡着。
赵四抬头看见,轻声:“马哥,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呢。”
马伯庸揉了揉眼睛:“是有点困。那我先回了。”
他站起身,慢慢走出账房。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赵四已经重新低下头,专注地对着账目。
这个年轻人,勤快,踏实,就是有时候太实在。往后这账房的差事,交给他,应该没问题。
马伯庸收回目光,慢慢走回自己屋子。
二月十九,马伯庸“复出”了。
他早上去了账房,帮着理了些琐事。晌午去厨房吃饭时,也跟大家一起坐在长凳上吃。
只是他吃得慢,话也少。别人笑时,他就听着,偶尔笑笑。笑着笑着,有时会咳两声。
大家都习惯了。见他咳,就会有人问:“马管事,又咳了?”
他就摆摆手:“老毛病,不碍事。”
饭后,他帮着收拾了碗筷。刘妈看见了,:“你别忙了,去歇着吧。”
“活动活动,好得快。”马伯庸着,把碗筷摞整齐。
下午,林之孝把他叫去了。
“身子真好了?”林之孝问。
“好多了。”马伯庸,“就是还有点虚,干不了重活。”
林之孝点点头:“那你这几日就先在账房帮着对对数,采买的事还让赵四顶着。等你全好了,再。”
“是。”
“对了。”林之孝从抽屉里拿出那块对牌,“这个你先拿回去。采买的事虽让赵四顶着,可对牌不能离身——这是规矩。”
马伯庸接过对牌,握在手里。木牌子凉凉的,边缘磨得光滑。
“的明白。”他。
从林之孝那儿出来,马伯庸握着对牌,慢慢走回账房。
对牌又回到他手里了。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等过些日子,他再“病”一回,就能彻底交出去了。
到那时候,他和贾府的牵连,就真的不多了。
夜里,马伯庸躺在炕上,听着外头的动静。
院子里静下来了,只有更夫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梆,梆,梆……三更了。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墙。
这两日的“病假”,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他不能急。得慢慢来,一点一点地退,一点一点地交。急不得。
就像这病,来得猛,去得慢。得让所有人都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又一点点弱下去。最后,大家就会觉着:马管事这身子,是真不行了。
到那时候,他再提离开,就顺理成章了。
他闭上眼,想着接下来的打算。
再“养”几日,然后“不心”又着了凉,病复发。这回要病得更像样些,咳得更厉害些。然后,就能把最后的差事都交出去了。
交出去了,他就自由了——至少在别人眼里,他是个“病退”的管事,不是逃跑的下人。
这很重要。
窗外传来猫叫声,凄凄厉厉的。马伯庸睁开眼,在黑暗里静静听着。
猫叫了一会儿,停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他重新闭上眼,这回真睡了。
睡梦里,他看见一片田,田里长着绿油油的苗。他蹲在地头,伸手摸了摸那些苗。苗叶软软的,带着露水。
远处有座院,院里冒着炊烟。烟是青色的,直直地升上去,升到蓝里,慢慢散开。
他站起身,朝那院走去。走着走着,就跑起来。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带着泥土的味道。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然后就醒了。
还没亮,屋里黑漆漆的。马伯庸躺在炕上,听着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稳得很。
他翻了个身,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了摸那包铜钱。又摸了摸胸口,税票硬硬的还在。
都还在。都准备好了。
他闭上眼,等着亮。
亮了,他就又是那个“病着”的马管事了。得咳两声,得脚步发飘,得脸色暗淡。
可他知道,这些都不会太久了。
等到了保定,他就不用再装了。他想笑就笑,想走就走,想跑就跑。
想到这儿,他嘴角弯了弯,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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