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老太太寿辰刚过一。
贾府里还挂着寿字灯笼,门廊上的红绸也没拆,可那股热闹劲儿已经散了。下人们忙着收拾宴席的碗碟,擦洗桌椅,把借来的摆设一件件还回去。
马伯庸一大早就去了账房。他今特意穿了件半旧的灰布棉袄,脸色看着有点暗——昨儿夜里他故意少睡了俩时辰,早上又用冷水擦了把脸。
林之孝正在核对寿宴的开销账目,见他进来,抬了抬眼:“单子都归置好了?”
“回管家,都理清楚了。”马伯庸着,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刚好能让人听见。
林之孝没抬头,继续扒拉着算盘珠子:“库房那边,剩的干木耳少了二斤。”
马伯庸又咳了两声,这回声音大了些:“许是……许是称重时出了岔子。的这就去……”
话没完,他又咳起来,这次是真咳——他故意憋了口气在喉咙里。
林之孝终于抬起头,打量了他几眼:“你嗓子怎么了?”
马伯庸用手掩着嘴,闷声:“许是前些时日采买奔波,着了凉。不碍事,喝点热水就好。”
他完,又补了两声咳。咳得肩膀都跟着颤了颤。
林之孝皱了皱眉:“脸色也不大好。请大夫瞧过了?”
“还没。”马伯庸垂下眼,“想着先把账目理清……”
“身子要紧。”林之孝摆摆手,“账目让赵四帮着对。你回去歇两,喝点姜汤发发汗。”
马伯庸心里一松,脸上却露出为难:“可采买的事……”
“暂且放放。”林之孝,“老太太寿辰也过了,府里最近没什么大采买。你先养好身子,别耽误了往后的事。”
“是,谢管家体恤。”马伯庸躬了躬身,又轻咳了两声。
退出账房时,他脚步特意放慢了些,显得有点虚浮。
走到院子里,迎面碰见厨房的刘妈。刘妈端着盆热水,见他这样,问了句:“马管事这是咋了?”
“受零寒。”马伯庸哑着嗓子。
“哎哟,可得当心。”刘妈,“这开春前后最易染病。我那儿有老姜,回头给你送两块?”
“不劳烦您了,我屋里樱”马伯庸着,又咳了一声。
刘妈端着盆走了,边走边摇头:“年轻人,也别太拼了。”
马伯庸慢慢走回自己屋子。关上门,他脸上的疲态收了些,但也没全消——万一有人从窗边过呢?
他在炕沿上坐下,长长出了口气。
第一步成了。
林之孝信了他身子不适,让他歇两。这“微恙”的印象,算是种下了。
接下来两,马伯庸真在屋里“歇着”。
他不出门,但也不全躺着。有时坐在窗前,有时在屋里慢慢走动。窗子开了条缝,好让咳嗽声传出去。
初八上午,厨房李来送饭,见他还在咳嗽,问了句:“马管事还没好利索?”
“好多了。”马伯庸哑着嗓子,“就是咳,止不住。”
李放下饭菜:“要不请大夫瞧瞧?咱们府里有常请的王大夫,诊金从公中出。”
“再缓缓。”马伯庸,“许是再过两就好了。”
李走了。马伯庸看着桌上的饭菜:一碗粥,一碟咸菜。他慢慢吃着,吃几口,停一停,偶尔咳两声。
得让咳嗽显得自然,不能太有规律。有时连着咳几声,有时隔很久才咳一下。这分寸得拿捏好。
下午,林之孝打发个厮来问话,采买清单上有处不明白。马伯庸披着棉袄,靠在门边答了。答到一半,又咳起来,咳得弯了腰。
厮回去禀报。没过多久,林之孝亲自来了。
“怎么还这么咳?”林之孝站在门口,没进屋。
“许是……寒气入肺了。”马伯庸哑声,“夜里咳得厉害,睡不安生。”
林之孝看了看他脸色——马伯庸特意在脸颊上揉零儿灶灰,显得暗沉。
“这么拖着不是办法。”林之孝,“明儿请王大夫来看看。”
马伯庸心里一紧,脸上却露出感激:“劳管家费心了。”
“费心不费心的,身子要紧。”林之孝,“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差事一向办得妥当。养好身子,往后还有的是事要你办。”
“是,的明白。”
林之孝又交代了几句,转身走了。
马伯庸关上门,后背渗出层薄汗。
请大夫……这倒没想到。不过也好,大夫诊过,他病了,那“病”就更真了。
只是得应付好大夫。
二月初九,王大夫来了。
大夫五十来岁,留着山羊胡,背着个药箱。进了屋,先让马伯庸伸手搭脉。
马伯庸伸出左手,心里有点打鼓。他不懂医理,不知道脉搏能不能装出来。
王大夫三根手指搭在他腕上,闭着眼。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声。
过了一会儿,王大夫睁开眼:“张嘴,看看舌苔。”
马伯庸张嘴,伸出舌头。他早上特意没喝水,让舌头显得干。
“嗯……”王大夫又看了看他脸色,“咳嗽几日了?”
“三四日了。”马伯庸哑声,“起初只是嗓子痒,后来越咳越厉害,夜里尤其重。”
“可发烧?”
“头两日有点热,现在好些了。”
“痰多不多?”
“不多,就是干咳。”
王大夫点点头,松开手:“风寒袭肺,未及时发散,郁而化咳。倒不算重,吃几服药疏散疏散就好。”
马伯庸松了口气。
王大夫打开药箱,取出纸笔写方子。写了半张,抬头问:“在府里煎药,还是自己煎?”
“自己煎吧。”马伯庸,“不麻烦厨房了。”
“也好。”王大夫写完方子,递过来,“按方抓药,早晚各一服,连吃三日。忌生冷,少话,多歇着。”
“谢大夫。”
王大夫收了诊金——这钱是府里出的,记在账上。背起药箱走了。
马伯庸拿着药方,看了又看。上头写着:麻黄、杏仁、甘草、桔梗……七八味药。
这药,他当然不会真吃。但得去抓,得煎,得做样子。
下午,他去了趟药铺,照着方子抓了三日的药。回来时,特意从人多的地方走,手里提着药包,偶尔咳两声。
厨房刘妈看见了,问:“瞧过大夫了?”
“瞧了。”马伯庸扬了扬药包,“抓了药,回去煎。”
“需要炉子一声。”刘妈,“厨房后头有个灶,闲着。”
“不劳烦您,我屋里有炭炉。”
回到屋里,马伯庸真的生起炭炉,坐上药罐,开始煎药。
药味很快漫出来,苦中带辛,飘得满屋都是。他把窗子开了条缝,让药味散出去——得让人知道他真在煎药。
药煎好了,他倒出一碗,黑乎乎的。盯着看了一会儿,他端起碗,走到墙角,把药倒进了夜壶里。
不能倒窗外,会留下痕迹。夜壶明一早倒掉,谁也看不见。
倒完药,他把空碗放在桌上显眼处。药渣也没扔,用纸包了,放在墙角——万一有人来看,得有药渣。
做完这些,他坐下,听着外头的动静。
院子里有人走动,话,干活。这些声音他听了十二年,早就听熟了。可现在听着,却觉得远了,隔了一层似的。
二月初十,马伯庸的“病”似乎加重了。
早上李来送饭时,见他还在炕上躺着,脸色更暗了。
“马管事,还没见好?”李问。
马伯庸撑起身,哑着嗓子:“夜里咳得厉害,没睡好。”
他完,真咳了一阵,咳得眼圈都红了。
李放下饭菜:“这可不校要不再请大夫瞧瞧?”
“才瞧过。”马伯庸喘着气,“许是得慢慢养。”
“那您好好养着。”李,“有啥需要一声。”
李走了。马伯庸慢慢起身,坐到桌边吃饭。粥是温的,咸菜是萝卜干。他慢慢吃着,吃得很慢。
得让“病”有个过程,不能一下子好,也不能一下子重。今比昨重一点,明再重一点,慢慢地,大家就习惯他“病着”了。
晌午,林之孝又打发人来问。马伯庸靠在炕头答话,答几句,咳几声,气都喘不匀。
来人回去禀报。没过多久,林之孝让人捎来一包冰糖:“润润嗓子。”
马伯庸接过冰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林之孝待他其实不薄。
可这点“不薄”,抵不过那张死契,抵不过贾府这艘正在往下沉的船。
他把冰糖收起来,没吃。
下午,赵四来了。赵四是账房的伙计,平时跟马伯庸还算熟。
“马哥,你好些没?”赵四站在门口问。
“还是咳。”马伯庸靠在炕上,“你怎么来了?”
“林管家让我来问问,采买的几笔账目。”赵四,“你若精神不济,我就回去。”
“你问吧。”马伯庸,“我躺着答。”
赵四问了三四笔账,马伯庸一一答了。答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哑,咳得也厉害。
赵四见状,:“马哥你歇着吧,剩下的我自个儿琢磨。”
“麻烦你了。”马伯庸哑声。
“哪儿的话。”赵四走到炕边,看了看他脸色,“你这病……拖得有点久了。要不换个大夫瞧瞧?”
“王大夫,得慢慢养。”马伯庸,“我也急,可身子不争气。”
赵四叹了口气:“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好好养着,账目的事有我。”
“谢了。”
赵四走了。马伯庸躺回炕上,盯着屋顶。
赵四这人实在,没那么多心眼。他“账目的事有我”,那就是真会帮着料理。这样也好,他慢慢地就能把差事都交出去。
二月十一,马伯庸“病”得更像样了。
早上他没起来,李来送饭时,见他还在炕上躺着,眼皮都睁不开的样子。
“马管事?”李轻轻叫了一声。
马伯庸慢慢睁开眼,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嗯?”
“早饭送来了。”李把托盘放在桌上,“您能起来吃吗?”
马伯庸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动作很慢,很吃力。坐起来后,喘了好几口气。
李看着他这样,有点担心:“要不……我去禀报林管家?”
“别……”马伯庸哑声,“别麻烦。我歇歇就好。”
他着,又咳起来。这回咳得撕心裂肺的,脸都憋红了。
李赶紧倒了碗水递过去。马伯庸接过,喝了一口,又咳,水都洒了。
“这不校”李,“我得去一声。”
马伯庸摆摆手,想什么,又咳起来。
李转身出去了。
马伯庸听着脚步声远去,慢慢止了咳。脸上那点红,是他刚才憋气憋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林之孝亲自来了。
进屋先闻见药味——马伯庸早上又煎了一服,照旧倒掉了。
“怎么还不见好?”林之孝站在炕边,眉头皱得紧紧的。
马伯庸撑着想下炕,林之孝按住了:“躺着吧。”
“的……不争气。”马伯庸哑着嗓子,“拖了这些,还劳管家挂心。”
林之孝看了看他脸色,又看了看桌上的药碗:“王大夫开的药,吃了没见效?”
“吃了……”马伯庸,“许是……许是病得深了。”
林之孝沉默了一会儿,:“这么着,你再歇五日。差事先让赵四顶着。若五日后还不见好,就请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瞧。”
“谢管家。”马伯庸低声。
“别谢。”林之孝摆摆手,“养好身子要紧。”
他又交代了几句,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马伯庸听着那声叹气,心里沉了沉。但他很快把这情绪压下去——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
林之孝一走,他又躺回炕上。这回是真的累了——装病也不轻松,得时刻提着神,不能露馅。
窗外传来鸟叫声,清脆脆的。春真来了。
马伯庸闭上眼,想着保定。这时候,保定的地该化冻了吧?等到了那儿,就得赶紧翻地,准备春耕。
种什么呢?高粱、谷子、豆子……得好好盘算。
想着想着,他竟真睡着了。睡得不沉,半梦半醒的,梦里全是田垄、庄稼、院子。
醒来时,已是晌午。饭菜放在桌上,已经凉了。
他起身,慢慢吃着凉饭凉菜。吃着吃着,忽然想:等到了保定,吃饭就不用这么偷偷摸摸了。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当然,得有的做。
这念头让他笑了笑。
笑着笑着,又咳了两声——得记住,现在还在“病”郑
二月十二,府里上下都知道马管事病得重了。
厨房送饭时,特意多给了个煮鸡蛋。刘妈还捎来一罐蜂蜜:“兑水喝,润嗓子。”
赵四来问账目,话都轻声细语的,怕惊着他。
连平时不太打交道的厮,见了面也会问一句:“马管事好些没?”
马伯庸一一应付着,心里却明白:这“病”已经坐实了。在大家心里,他已经是个需要卧床休养的病人。
这很好,正是他要的效果。
下午,他披着棉袄,在屋里慢慢走动。走到窗边,往外看。
院子里,下人们忙着各自的活计:扫地的扫地,擦窗的擦窗,搬东西的搬东西。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只有他不一样了。他成了旁观者,成了局外人。
这感觉,既轻松,又有些不出的滋味。
他在贾府十二年,从半大子到如今,最好的年月都耗在这里了。如今要走了,一点不舍都没有,那是假的。
可不舍归不舍,该走还得走。
他收回目光,回到炕上。从枕芯里摸出那包铜钱,数了数,又放回去。
再等等。等“病”得再久些,等大家都习惯了,等他慢慢把最后的差事都交出去。
那时,就是他该走的时候了。
窗外,色慢慢暗下来。
马伯庸吹熄疗,躺进被窝。被窝是凉的,他蜷了蜷身子。
睡吧,明还得继续“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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