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账房的人走空了。
马伯庸借口要对一笔旧账,留在账房旁那间堆放杂物的隔间里。油灯捻子剪得短,光晕昏黄昏黄的,只照得见桌面那一块地方。他坐在榆木条凳上,腰背不自觉地挺得笔直——不是讲究,是心里绷着弦。
窗户外头北风刮得紧,窗纸哗啦啦地响。这隔间不暖和,墙角炭盆里只剩下些红炭底子。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眼睛看着摊开的账簿,心思早不在上头了。
“得找个人。”他压着嗓子自言自语,完立刻闭嘴,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只有风声,远处隐约有婆子查夜的脚步声,慢慢远了。
这事他自己不能沾手。府里眼睛多,大管家林之孝眼睛毒,二门上那些婆子嘴碎。他一个外院管事,名下要是突然多出房产田地,谁都得起疑。就算真置办成了,将来贾府真倒了,查抄起来,管事名下的产业,头一个就要被翻个底朝。
得找个影子。干干净净,跟贾府、跟他马伯庸都扯不上明面关系的影子。
他在脑子里挨个儿想。
头一个想到马福。十二年前放出去的旧仆,如今在通州码头边开了间杂货铺。人老实,嘴严,那年他娘病得快不行了,马伯庸偷偷塞过五两银子让他请大夫。马福跪在倒座房后头的雨地里磕头,额头都磕破了,这辈子记着马管事的恩。
马伯庸摇了摇头。
还是太近。马福到底是从贾府出去的,真要顺藤摸瓜,总能扯上关系。再通州离京城就大半日路程,不够远。真要置办退路,得再远些。
第二个……
药铺的伙计,姓赵。常来府里送药材,二十出头,机灵,认得几个字。有回对账,马伯庸瞧出账上多算了二钱银子,没声张,私下告诉了赵伙计。后来赵伙计悄悄塞给他一包好三七,低声:“马管事,谢您周全。”
这人懂人情,知进退。可……太年轻,怕担不住事。
第三个……
香烛店的陈老板。鼓楼西大街开了间店,铺面不大,主要做各府年节祭祀的生意。马伯庸采买香烛时打过几回交道,四十来岁,话不多,账目清楚,从不要虚价。有回闲聊,起祖籍是保定府,在京城无亲无故。
人干净。本买卖,跟官场、跟大户人家的内宅都没什么牵扯。
马伯庸的手指头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了敲。陈老板……兴许能校
腊月二十四,府里要备祭祖的香烛。马伯庸自个儿去了鼓楼西大街。
陈记香烛铺还是老样子,门脸不大,里头堆得满当当的。陈老板正在柜台后头扎纸元宝,见马伯庸进来,放下手里的活计,拍了拍身上的纸屑:“马管事来了,今儿要些什么?”
“老样子,上好的檀香二十扎,金银纸各五十刀,再加些上供用的蜡烛。”马伯庸着,递过去一张单子。
陈老板接过,戴上老花镜细细看了,点头:“都有,这就给您备。”
趁伙计去后头搬货的工夫,马伯庸像是随口问:“陈老板今年回保定过年不?”
陈老板手上不停,把香一扎扎理齐:“回不去喽。铺子离不得人,老家也没什么近亲了。”
“也是,”马伯庸点点头,“生意要紧。”
货备齐了,算账。陈老板拨着算盘珠子,报了个数。马伯庸付了钱,却不急着走,看着柜台上堆着的香烛,像是随口又问:“陈老板在保定……还有老屋吗?”
陈老板打算盘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马伯庸:“老宅倒还有几间,空着好些年了。马管事怎么问起这个?”
“随便问问。”马伯庸笑笑,“前些日子听人,保定那边今年年景不错,地价也平稳。”
陈老板摘下老花镜,擦了擦镜片:“马管事……是想置办产业?”
话问得直。马伯庸心里紧了紧,面上还平静:“就是打听打听。咱们这样的人,在京城无根无基的,总得想想后路。”
陈老板没立刻接话。他慢慢把老花镜折好,放进盒子里,才:“保定府离京城二百多里,远不远,近不近。真要置办,倒是个安稳地方。”
这话里有话。
马伯庸看着他:“陈老板熟门熟路,要是有人想托您帮忙看看……”
“看什么?”陈老板抬眼。
“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院子,两三间房,带个院,最好偏僻些,不惹眼。”马伯庸压低了声音,“价钱……五十两以内。”
五十两。这是马伯庸能挪动的顶了——这些年攒下的体己,加上从采买账目里一点点抠出来的,不能再多。
陈老板沉默了好一会儿。柜台后头很静,只有外头街上的车马声隐隐传进来。
“马管事,”陈老板终于开口,“这事……麻烦。”
“我知道麻烦。”马伯庸,“所以不敢随便托人。陈老板要是为难,就当马某没过。”
“不是为难。”陈老板摇摇头,“是得想周全。房子用什么名头买?地契怎么写?将来怎么过去住?桩桩件件,都不是事。”
马伯庸心里一动。陈老板没一口回绝,反而想得这么细,有戏。
“名头……可以用远亲的。”他,“我有个表舅,早年间迁到保定,后来断了音信。用他的名,官府查起来,也能圆上。”
这是早想好的辞。那个表舅确有其人,也确实在保定,但十几年前就病故了,无儿无女。这事除了马伯庸自己,没人知道。
陈老板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问:“马管事在府里……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这话问得尖。马伯庸心头一跳,面上苦笑:“咱们做下饶,能听到什么风声?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这高门大宅的,今日不知明日事。”
陈老板点点头,像是信了,又像是不全信。他重新戴上老花镜,从柜台下取出本旧账册,翻了翻,:“我堂兄在保定府衙当书吏,倒是能帮上些忙。不过——”
他抬头看马伯庸:“这事得从长计议。马管事若真有意,三日后,还是这个时候,您再来一趟。我给您准话。”
“好。”马伯庸拱手,“那马某就等陈老板的信。”
货搬上驴车,马伯庸出了铺子。腊月的冷风吹在脸上,刺骨头。他回头看了眼陈记香烛铺的招牌,木头旧了,漆也剥落了些,在风里微微晃着。
成了吗?还没成。但至少,线放出去了。
回到贾府,把香烛交到库房,记了账。马伯庸回到自己那间屋——在倒座房最里头,一丈见方,除了一张炕、一个旧柜子、一张桌,再没别的。窗纸又破了个洞,冷风咝咝地往里钻。
他坐在炕沿上,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里头是几张银票,面额都不大,加起来刚好五十两。还有几块碎银子,是日常零花的。
这些钱,是他十年的积攒。在贾府当管事,月钱不过二两,这些年靠着采买的油水、年节的赏赐,一点点攒下来。不容易。
他把银票一张张抚平,又仔细包好,藏进炕洞里——那里头有个暗格,是他自个儿掏的,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藏好钱,他躺到炕上。被褥单薄,炕也没烧,冷得人蜷起身子。
三。等三。
这三里,他照常在府里当差。腊月里事多,各房都要预备年货,采买的单子一张接一张。马伯庸打起精神应付,该核价核价,该派车派车,脸上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腊月二十七,马伯庸又去了陈记香烛铺。
这次他没要货,空着手去的。陈老板像是知道他会来,店里没旁人,连伙计都打发到后头去了。
“马管事请坐。”陈老板从柜台后搬出个凳子。
两人都没急着话。陈老板泡了壶粗茶,倒了两碗。茶不好,梗多,但热腾腾地冒着气。
“我堂兄回信了。”陈老板喝了口茶,慢慢,“保定城南,离城十五里,有个叫十里铺的庄子。庄子里有处院子,正房两间,厢房一间,带个院,有口井。主家急着用钱,开价四十五两。”
马伯庸心跳快了一拍:“院子……干净吗?”
“干净。”陈老板,“原主是个老秀才,无儿无女,去年过世了。远房侄子来料理后事,不想留这产业,要变现带走。地契房契都齐全,过户就能办。”
“四十五两……”马伯庸沉吟,“能再压压吗?”
“我堂兄,最多压到四十二两。再低,人家就不卖了。”陈老板看着他,“马管事若觉得行,我就回话。不过——”
他顿了顿:“这钱怎么给?房契怎么写?马管事可想好了?”
马伯庸从怀里取出那个布包,推到陈老板面前:“这里是五十两。四十二两买房,剩下的八两,二两给陈老板吃茶,六两打点衙门和您堂兄。房契……就写我表灸名字,周安。”
他递过去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周安”二字,还有生辰籍贯——都是他编的,但编得周全。
陈老板接过布包,没打开,在手里掂拎,又推回来:“钱先不急。等我堂兄那边办妥了,过户时再给。这八两打点的钱,我收下,事成之后,再谢。”
这是老成做法。马伯庸点点头,把布包收回怀里:“那……什么时候能有信?”
“快则半月,慢则一月。”陈老板,“过户得本冉场,或者有委托文书。我堂兄会想法子办妥,马管事不必亲自去。等办好了,房契我交给您。”
“稳妥吗?”马伯庸问得直接。
陈老板笑了笑:“马管事,我在这条街上开了二十年店,靠的就是‘稳妥’二字。”
话到这份上,够了。
马伯庸起身,深深作了一揖:“那就全拜托陈老板了。”
“客气。”陈老板也站起来,“只是有一句,得在前头——这事,知地知,你知我知。将来无论怎样,都只是您表舅周安在保定买了处院子,跟您马管事,跟我陈某人,都没半点关系。”
“我明白。”马伯庸重重点头。
出了铺子,色阴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街上行人匆匆,都在为年节忙活。马伯庸沿着街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可心里那块石头,只是从左边挪到了右边——还在那儿压着。
他知道,这只是头一步。院子买下,不过是有了个壳。真要住进去,要安顿,要谋生,路还长着呢。
但至少,头一步迈出去了。
回到贾府,还没进角门,就听见里头乱哄哄的。厮跑来:“马管事,您可回来了!琏二奶奶那边传话,祭祖的香烛不够,让赶紧再备些!”
“知道了。”马伯庸应着,脸上又挂起那副恭顺的表情,跑着往库房去。
一边跑,一边想:保定,十里铺,周安。
这些名字,像一颗颗种子,悄悄埋进了土里。什么时候发芽,能不能长成,都不知道。
但种子埋下了,就有指望。
他推开库房的门,冷风跟着灌进去,吹得里头的灰尘打着旋儿飞起来。在飞舞的灰尘里,马伯庸眯了眯眼,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悄悄地,又亮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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