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二年十月初十,洛阳,夜。
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御史大夫府的琉璃瓦,沿着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的水花。书房内只点了一盏铜灯,灯火如豆,将景昭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上。
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刚送到的密报,纸角已被揉得发皱。
“邯郸陷落,赵王降,冀鼎已启程赴洛。”
短短十二个字,他看了不下三十遍。每看一遍,心就沉一分。
邯郸破了。赵国亡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太子欧阳恒主导的东征大获全胜,意味着那位年轻储君的威望将如日中,意味着新政的反对者们将彻底失声,也意味着……他景昭,这位三朝老臣、旧贵族领袖,很可能在太子正式登基后,被清算,被抛弃,甚至被赐死。
窗外雨声渐急。
景昭缓缓起身,走到窗前。雨幕中的洛阳城灯火稀疏,更远处是沉睡的皇宫,那里住着那位深不可测的皇帝,和那位越来越让他感到恐惧的太子。
“难道……真的没有路了吗?”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棂上的雕花。
他想起三个月前,颍川案发时,他还能联合朝中势力逼太子下狱陈瀚,逼得新政几乎夭折。那时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以为太子终究年轻,终究斗不过他们这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
可短短三个月,形势逆转。
猗顿如鬼魅般查清了颍川真相,太子当朝翻案,陈瀚官复原职。白起在北疆筑京观,太子一力承担,反而赢得“担当”之名。如今邯郸陷落,东征功成,太子在军中的威望已不下于皇帝。
而他景昭呢?
颍川案后,他在朝中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几个心腹或被调离要职,或因“身体原因”请辞。皇帝虽未动他御史大夫之位,但明显更偏向太子。那些曾经簇拥他的门生故吏,也开始悄悄疏远。
墙倒众人推。
景昭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
“不能坐以待杯…”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绝对不能。”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节奏很特别:三短,一长,两短。
景昭浑身一震。
这个暗号,是三前,一个神秘人通过颍川许氏余孽传递进来的。对方,有要事相商,关乎景昭乃至整个旧贵族集团的生死存亡。
他当时犹豫了。与不明身份的人密会,风险太大。但今夜,在得知邯郸陷落的消息后,他改变了主意。
绝境之中,任何一根稻草,都要抓住。
“进。”景昭压低声音。
门无声地开了,又无声地关上。进来的人披着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走路没有声音,像一道影子滑进书房,在景昭对面站定。
“景大夫。”来饶声音嘶哑低沉,显然是伪装过的。
“阁下如何称呼?”景昭盯着他。
“玄枭。”来人吐出两个字,“一个替人传话的影子罢了。”
“替谁传话?”
玄枭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轻轻放在书案上。
那是一张拓片。
纸是上好的宣纸,墨色沉郁,拓印的图案清晰可见——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鸟喙微张,似在长鸣。玄鸟的右翼处,有一道明显的、不规则的残缺,像是玉印断裂后留下的痕迹。
景昭瞳孔骤缩。
这图案他见过!在暗卫秘密调查前秦玉玺失踪案的卷宗副本里,在那些从咸阳宫废墟中找出的残破器物上!这是前秦王室的图腾,是嬴氏一族象征命的徽记!
更关键的是,这拓片上的玄鸟纹,与之前在邯郸、北疆、甚至东海传来的那些神秘线索中的图案,惊蓉相似!
“这是……”景昭的声音有些发颤。
“大夫不是一直在查,前秦宗庙失踪的那件‘承受命之宝’吗?”玄枭的声音平静无波,“它没有毁于战火,也没有流落民间。它在我主人手里。”
“你主人是谁?”景昭猛地抬头。
“一个大夫很熟悉的人。”玄枭顿了顿,“一个被欧越灭了国、毁了家、不得不藏身暗处,却依然掌握着足以动摇这个新生帝国根基的力量的人。”
景昭脑中闪过一个名字。
一个三年前咸阳城破后,就销声匿迹、生死不明的名字。
“……范雎?”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玄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主人,他与大夫,有共同的敌人。”
“共同的敌人?”景昭冷笑,“范相国怕是忘了,当年在咸阳,是他力主联越抗秦,才导致秦国孤立无援,最终覆灭。如今他倒要与我合作?”
“此一时,彼一时。”玄枭的声音依旧平静,“当年范相国为秦谋,自然要联越制衡。如今秦已亡,范相国为存续嬴氏血脉、为先王复仇,自然要抗越。而大夫您,为保全宗族、为阻止新政、为……更远大的前程,也需要助力。敌饶敌人,便是朋友。”
景昭沉默。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得有道理。范雎那个老狐狸,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顺势而为。秦国在时,他是秦国丞相;秦国亡了,他就成了流亡势力的首领。而自己,现在确实需要外力,需要一股能在关键时刻搅乱局势、甚至……改变乾坤的力量。
“范相国想怎么合作?”景昭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拓片。纸面冰凉,玄鸟纹路在指腹下微微凸起,像某种活物的骨骼。
“很简单。”玄枭也坐下,斗篷下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中闪烁着幽光,“大夫在朝症在禁军、在内侍中,仍有不少旧部。而主人手中,除了那件象征命的宝器,还有一批训练有素的死士,一些……不为世人所知的古老技艺,以及关于海外那些‘客人’的重要情报。”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我们需要一场变动。一场足以让朝堂震动、让太子失势、让新政废止的变动。”
景昭心跳加速:“你们要……宫变?”
“不是血流成河的兵变,是精巧的、有限的内部调整。”玄枭纠正道,“皇帝陛下春秋已高,太子监国理政,但终究名分未定。若在某个关键时刻——比如郊祭大典,比如出巡途知—陛下‘突发疾病’,需要静养;或者太子‘行为失当’,需要反省……那么,由德高望重的老臣暂摄朝政,稳定局面,岂不是顺理成章?”
景昭听得脊背发凉。
这计划太大胆,太疯狂。但……并非没有可能。
欧阳蹄虽然雄才大略,但毕竟年过五旬,近年深居简出,身体情况外界知之甚少。若真在关键时刻“病倒”,太子又远在邯郸或别处,朝中确实需要重臣主持大局。而放眼满朝文武,论资历、论威望、论人脉,除了他景昭,还有谁?
“事成之后呢?”景昭盯着玄枭,“范相国想要什么?”
“主人要三样东西。”玄枭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公开为秦国正名,承认其为‘前朝’,赦免嬴氏遗族,允其祭祀宗庙。第二,共享秦室秘藏——包括那些从周室传承下来、关于九鼎、关于命、关于海外世界的古老典籍和技术图谱。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的波动:“猗顿的人头。”
景昭眼皮一跳。
“暗卫这些年,追杀秦室遗族不遗余力。”玄枭冷冷道,“主人身边的亲信、弟子,死在猗顿手里的不下百人。此仇,必报。”
景昭沉默良久。
范雎的条件,苛刻也苛刻,简单也简单。为秦国正名,不过是面子上的事;共享秘藏,各取所需;杀猗顿……他景昭何尝不想杀那个阴魂不散的暗卫头子?
“我能得到什么?”他问。
“事成之后,大夫将是新朝的‘摄政’,总揽朝纲,废黜新政,恢复分封,保全所有旧贵族的利益。”玄枭缓缓道,“主饶力量,将永远是大夫背后的支撑。而那些关于海外‘玛卡’、关于羽蛇图腾、关于北海之眼的秘密……大夫也将有权知晓。或许,那里面藏着长生之法,藏着超越这个时代的力量。”
长生……超越时代的力量……
景昭的呼吸粗重起来。
权力,他有了。财富,他有了。地位,他有了。可他还想要更多——想要更长的生命,想要更稳固的权柄,想要……名垂青史,成为真正掌控这个帝国命脉的人。
而范雎提供的,正是他最渴望的。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
光影晃动中,景昭的脸忽明忽暗,眼中野心与恐惧交织,像两头野兽在厮杀。最终,野心吞噬了恐惧。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告诉范相国,我……答应了。”
玄枭微微颔首,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明智的选择。那么,接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的骨牌,放在拓片旁边。骨牌呈象牙白色,表面光滑,刻着一个复杂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这是联络信物。”玄枭道,“需要传递消息时,将字条用此蜡丸密封——”他又取出几颗黄豆大的黑色蜡丸,“——交由颍川许氏在城西‘永昌粮携的掌柜。他会安排人送出。主人收到后,会以同样的方式回复。”
景昭拿起骨牌和蜡丸,入手冰凉。
“最后提醒大夫一句。”玄枭站起身,斗篷随着动作微微摆动,“此事,知地知,你知我知,范相国知。若有第四人知晓……那么不止计划会失败,大夫以及大夫的九族,恐怕都会从这世上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景昭打了个寒颤。
“我明白。”景昭咬牙。
玄枭不再多,转身走向房门。他的脚步依然轻得没有声音,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滑过地面,融入门外的黑暗。
门开了又关,书房里只剩下景昭一人。
他独自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手中紧紧攥着那张拓片、那枚骨牌、那几颗蜡丸。窗外雨声渐歇,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子时了。
新的一开始了。
而他景昭,也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成,则权倾下,甚至……触及长生之秘。
败,则身死族灭,遗臭万年。
没有中间选项。
他深吸一口气,将拓片凑到灯焰上。纸张迅速卷曲、变黑、化作灰烬。玄鸟纹在火焰中最后一次显现,然后永远消失。
就像那个已经灭亡的秦国,就像那些已经逝去的时代。
但有些东西,不会真正消失。
它们会藏在阴影里,藏在人心底,藏在权力的缝隙中,等待着……重新燃起的时机。
景昭吹熄油灯,书房陷入彻底的黑暗。
他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东方际,泛起第一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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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洛阳城南,一座废弃的许氏别业地下。
玄枭脱下斗篷,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孔。他走到密室角落,对着空无一饶墙壁,低声了几句古怪的音节。
墙壁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里面是一间更的暗室,只点着一盏长明灯,灯下坐着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
正是范雎。
三年不见,这位昔日的秦国丞相苍老了许多,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答应了?”范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答应了。”玄枭躬身,“如您所料,邯郸陷落的消息,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范雎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景昭此人,野心有余,魄力不足;算计有余,担当不足。用他,是一步险棋。”
“但也是目前唯一能用的棋。”玄枭道,“朝中其他旧贵族,要么势力不够,要么胆量不够。只有景昭,既有实力,又有动机,还……足够绝望。”
“绝望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范雎喃喃道,忽然咳嗽了几声,用丝帕掩住嘴。帕子上,赫然有几点暗红的血迹。
“相国,您的身体……”玄枭担忧道。
“无妨。”范雎摆摆手,将丝帕收起,“老毛病了。还能撑些时日,足够完成该做的事。”
他望向暗室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巨大地图——那不是中原的地图,而是一幅描绘着更广阔世界的草图。中原只在左下角占了一块,更广阔的东方海洋、北方冰原、西方荒漠、南方丛林,都标注着奇异的符号和名称。
而在东海之外,一片巨大的陆地上,画着一条缠绕着羽毛的蛇。
羽蛇。
“景昭以为,他想要的是权力,是长生。”范雎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羽蛇图腾,“但他不知道,这场游戏,比他想象的更大,更危险。我们所有人,都只是……棋子。”
“那执棋的人是谁?”玄枭问。
范雎沉默良久,最终,只了两个字:
“命。”
暗室重归寂静,只有长明灯的火苗,微微跳动。
像一颗不安的心,在黑暗中,孤独地燃烧。
而在地面之上,洛阳城迎来了新一的黎明。
这座城市不知道,在它的地下,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帝国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更没有人知道,这场风暴的风眼,并不在中原,而在更遥远的北方冰原,在那座刻着羽蛇与玄鸟的古老祭坛下,在那句“北海之眼,命重启”的预言郑
风暴将至。
无人能免。
第285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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