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二年十月十二,洛阳,暗卫总司地下密室。
这里没有窗,只有墙壁上几盏长明灯提供着昏黄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墨锭和一种极淡的药草混合气味,那是用来防虫蛀和潮湿的配方。猗顿坐在一张巨大的柏木案几后,面前摊着三份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文书。
左手边,是颍川许氏案的最终卷宗副本,厚达半尺。右手边,是一份近日洛阳各坊市人员流动的简报。正中间,则是一张空白的洛阳城坊图,图上用细炭笔画着几个零散的圈点。
他先拿起许氏卷宗,翻到最后几页——那是陈瀚复职后,以个人名义秘密呈送东宫的附件,昨日才转到暗卫手郑附件里详细列举了颍川案中几笔无法在明面上追查到底的巨额资金流向。
“许疆通过三家不同的钱庄,分十七次,向洛阳转移了总计八万金。”猗顿低声自语,手指划过一行行记录,“其中五万金有明确去向,贿赂朝臣、收买死士、购置产业……但剩下的三万金,进了‘永昌粮携的户头后,就消失了。”
永昌粮校
表面上是洛阳西市一家普通的粮米铺子,开了二十多年,老板是个老实巴交的关中人,口碑不错。但暗卫三年前就注意到它——不是因为它有问题,而是因为它太“干净”了。一家在洛阳经营二十多年的商铺,账目清晰得像是教科书,邻里关系融洽得毫无波澜,甚至连一次偷摸都没遇到过。
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猗顿从案几下的暗格中取出另一份薄册。那是暗卫对永昌粮行长达三年的监控记录。册子上记载着粮行每日的客流量、进货出货数量、伙计的轮值、甚至老板每几时起床、几时吃饭。密密麻麻的数据,乍看毫无规律。
但猗顿看了片刻,用炭笔在坊图上标出邻一个点——永昌粮校
接着,他拿起人员流动简报。近十日,洛阳城内新增的外来人口比往常多了三成,大多是各地商贾、投亲访友者、寻找机会的士人。这本不奇怪,邯郸陷落,赵国灭亡,下震动,自然有人向洛阳这座新的权力中心汇聚。
但猗顿注意到一组数据:新增人口中,自称来自“颍川”或“原韩地”的比例,异常地高。而这些人中,又有相当一部分,在进城三日内,都与西市的某些商铺有过接触。
其中一家商铺,恰好是永昌粮行隔壁的“陈记杂货”。
猗顿在坊图上标出第二个点——陈记杂货。
他继续翻看。昨夜,负责监控景昭府的暗卫千户“影牙”送来急报:景府近日以“加强护卫”为名,新招了八名护院。这八人籍贯各异,身手看上去也只是寻常武夫,但“影牙”凭直觉觉得不对劲——这些人走路、站立、甚至吃饭时的某些细微习惯,带着一种经年累月训练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纪律性,不像普通护院,倒像……行伍出身。
更关键的是,其中两人,曾在三日前,以“采买”为名去过西市,在陈记杂货门口,与掌柜有过短暂的、看似偶然的交谈。
猗顿在坊图上标出第三个点——景昭府。
现在,图上有三个点了。
永昌粮行,陈记杂货,景昭府。
三个点之间,直线距离都不超过两里,位于洛阳城西,属于中产百姓和低级官吏聚居的区域,不算显眼,但交通便利。
猗顿盯着这三个点,看了很久。
然后,他取出一根红线。
线的一头系在“永昌粮斜上。他拉着线,缓缓移到“陈记杂货”,绕了一圈,打了个结。接着,线继续延伸,移到“景昭府”,再绕一圈。
现在,三个点被一根红线连起来了。
一根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线。
猗顿又取出一枚黑色的棋子,轻轻放在“永昌粮斜上。棋子底部刻着一个极的篆字——秦。
这是暗卫内部标记“前秦余孽关联线索”的代号。
他再取出一枚白色的棋子,放在“景昭府”上。白色代表“朝中监控目标”。
最后,他取出一枚红色的棋子,犹豫了一下,放在了红线的中央,大约在陈记杂货的位置。红色,代表“未知风险,高度关注”。
做完这些,猗顿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无数信息碎片开始飞舞、碰撞、拼接。
颍川许氏的三万金,消失在西市一家过于“干净”的粮校这家粮行隔壁的杂货铺,近日与大量来自颍川、韩地的新进人员有过接触。而这些新进人员中,疑似有经受过严格训练者,混入了景昭府成为护院。景昭本人,在邯郸陷落、太子威望如日中之际,突然加强府中戒备……
还有,陈瀚附件中那句不起眼的备注:“据许氏老仆模糊回忆,许疆生前曾醉言,其所谋之事,赢关中贵人’暗中支持。”
关中,是秦地旧称。
猗顿猛地睁开眼。
他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朝堂党争,不是景昭为了权位做的困兽之斗。这背后,有前秦残余势力的影子。那些三年前咸阳城破后消失的嬴氏死忠、那些跟随范雎隐入地下的谋士武士、那些掌握着秦国数百年积累的财富和秘密的人……他们回来了。
他们选中了景昭。选中了这个在朝中仍有影响力、又对太子和新政充满恐惧与仇恨的旧贵族领袖。他们要借景昭的手,在洛阳,在这个新雄国的中枢,掀起一场风暴。
而风暴的目标,很可能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欧阳恒。
猗顿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迅速铺开一张新纸,提笔疾书。
字迹极,却清晰有力:
“影牙千户:一、增派三组人手,十二时辰轮替,盯死景府所有出入人员、车辆、物品,尤其注意夜间。二、设法取得新招护院的详细画像,分发各城门、坊市暗桩,查其真实来历、近日行踪。三、监控范围扩至景府周边三条街巷,所有陌生面孔、异常动向,均需记录上报。四、原则:宁丢勿露,绝不可惊蛇。”
写罢,他取出特制的竹筒,将纸条卷起塞入,用火漆封口,盖上暗卫指挥使的私印。然后拉动案几下的铜铃绳。
不到十息,一名黑衣属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密室门口。
“急送西市丙三鸽房,转影牙。”猗顿将竹筒递出。
“诺。”属下接过,躬身退下,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猗顿又铺开第二张纸,继续写:
“臣猗顿密奏太子殿下:近日监察,景府有异,新纳护院多人,形迹可疑,疑与颍川资金暗流及前秦残迹有关联。虽无实据,然事涉东宫安危,不可不防。恳请殿下即日起,非必要不出东宫,出则加倍宿卫,车驾路线随时变更,膳食起居需经严格查验。臣已布网深查,然敌在暗处,或行险着,望殿下万勿轻忽。”
这封密信,他用了最紧急的红色火漆。
信送出后,猗顿没有离开密室。他重新坐回案几后,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连着红线、放着棋子的坊图上。
景昭,范雎(如果他还活着),前秦余孽,颍川许氏残党,可能还有更多隐藏在暗处的势力……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刺杀太子?制造混乱?逼迫皇帝改易储君?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猗顿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比他们更快,更准,更狠。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玉盒,打开。盒内衬着黑色丝绒,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骨片——正是韩季明从邯郸王宫秘库中找回的那片,刻着星图的奇异龙骨。
猗顿将骨片举到灯下,仔细端详。
星图很古老,标注的星辰位置与当今星象已有偏差,显然绘制于数百甚至上千年前。图中央有一个特殊的标记,像一只眼睛,旁边刻着两个古篆:北海。
北海之眼。
这已经是第几次出现这个词语了?
邯郸石壁上的刻文,阴山祭坛的留字,现在又是这片龙骨……
北海,到底藏着什么?
羽蛇,玄鸟,九鼎,命……
这些看似散乱的线索,仿佛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慢慢攥紧,拧成一股足以绞杀一切的绳索。
而绳索的另一头,可能正套在这个新生帝国的脖颈上。
猗顿收起骨片,吹熄了案头的灯,只留下墙壁上一盏长明灯。
密室陷入更深的昏暗。
他坐在黑暗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专注的光芒。
他在等。
等影牙的回信,等各地的情报,等对手……露出破绽。
他知道,这场在地下进行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胜负,可能比邯郸城头的血战,更能决定这个帝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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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景昭府外,夜色深重。
影牙像一只真正的壁虎,紧贴在府邸对面一座茶楼屋檐下的阴影里。他穿着一身与瓦片颜色几乎完全相同的灰褐色夜行衣,脸上涂着特制的油彩,连呼吸都被控制得极其缓慢轻微。
他已经在这里潜伏了两个时辰。
下面街道上,更夫敲过了三更。景府大门紧闭,只有门檐下两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
一切如常。
但影牙的直觉告诉他,不寻常的事情,往往发生在最如常的时刻。
果然,子时三刻,景府西侧的一扇角门,无声地开了。
不是大门,不是常见的侧门,而是后院仆役用来倒泔水、运垃圾的角门,平日里极少使用。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马车,从角门里缓缓驶出。拉车的马匹蹄子上包了厚布,车轮也裹了草绳,行驶起来几乎没有声音。驾车的是个戴斗笠的车夫,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马车驶出巷口,转向西市方向。
影牙没有动。他知道,猗顿大人另外安排了人手跟踪车辆。他的任务是盯死这座府邸,尤其是那些新来的护院。
他保持着绝对的静止,甚至连眼珠都很少转动,只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景府围墙的每一个角落。
又过了一刻钟,角门再次打开。
这次出来的不是马车,而是三个人。
都穿着深色劲装,脚步轻盈迅捷,出了角门后迅速分散,融入不同方向的街巷黑暗之郑
影牙精神一振。
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八名新护院中的一个,绰号“老五”,据是河北来的镖师。但此刻这人身手之矫健,显然不是普通镖师能有的。
影牙轻轻吸了一口气,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一个巧的铜管,凑到嘴边。
没有声音发出,但一股极淡的、几乎无味的烟雾,从铜管中飘散出去,迅速消散在夜风郑
这是暗卫特制的“百里香”,一种追踪用的药粉,沾在衣物上可维持数日不散,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猎犬能嗅到。方才那三人经过时,影牙已将药粉弹在了他们身上。
做完这一切,影牙继续潜伏。
直到东方际泛起鱼肚白,角门再未开启,那三人也未返回。
影牙知道,自己该撤了。
他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从屋檐滑下,落地时甚至没有惊动一只沉睡的野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郑
他要去向猗顿大人禀报。
而他也知道,猗顿大人此刻,一定也还在某个黑暗的密室里,等待着各方的消息,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
网已撒下。
就等鱼,自己撞进来了。
第286章完
次日午时,影牙派出的跟踪组传回令人意外的消息——昨夜从景府角门分散离开的三人,并未在城中某处聚集,而是分别去了三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一人进了皇城西侧的“将作监”衙门,以修缮器械的工匠身份登记入内;一人混入了前往邙山皇陵运送石料的民夫队伍;最后一人,则消失在了洛阳最大的驿站“都亭驿”中,那里正住着数支从各地前来朝贺邯郸大捷、等待皇帝接见的使团。而与此同时,猗顿安插在“永昌粮斜对面的暗桩,用暗语送来一份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记录:粮行掌柜今日清晨,收到了一车从“太原郡”发来的新粟。验货时,掌柜特意撬开了车底的一块夹板,从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看完后,他将信纸吞入了腹郑而在那车粟米的最底层,暗桩瞥见了一样东西——不是粮食,而是一捆用油布包裹的、形制统一的黑色箭杆,箭羽的颜色,在清晨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熟悉的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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