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黄海,青如洗,海面却不安宁。
舟侨站在“镇海号”的艉楼甲板上,单手扶着被海风磨得发亮的柚木栏杆,另一只手举着单筒铜制千里镜。镜筒里,北方的海平面上,已经出现了一片移动的帆影——密密麻麻,像撒在蓝绸上的白芝麻,正缓缓向南压来。
“多少?”他问,声音沉稳如脚下这艘三桅大舰的龙骨。
身旁的副将陈平立即回禀:“禀都督,了望台报:齐军战船约一百二十艘,其中五层楼船三艘,三层艨艟二十艘,其余为走舸、斗舰。旗舰是最大的那艘‘镇东号’,看规制应是齐国水师提督田光的座船。”
“田光……”舟侨放下千里镜,嘴角扯出一丝冷峻的弧度,“田氏宗亲,孟尝君的堂弟。听此人年轻时在胶东湾剿海盗,曾一夜焚船三十艘,赢胶东火蛟’之称。”
陈平皱眉:“都督,齐船高大,我军战舰虽新,但数量仅八十艘,且多为南洋制式的快船,正面冲撞恐不占优。”
“谁要正面冲撞了?”舟侨转身,海风将他花白的鬓发吹得纷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慑人,“传令:各舰按甲字三号阵型展开,前锋哨船后撤,两翼快艇前出。弩炮装填链弹,猛火油柜备火——等我的旗号。”
“诺!”
旗语兵迅速爬上主桅了望台,红黄两色信号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整个欧越舰队像一只突然醒来的巨兽,开始舒展筋骨——二十艘狭长的“飞鱼式”快艇如离弦之箭,从本阵两侧掠出,船头劈开的白浪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三十里外,齐国旗舰“镇东号”上。
水师提督田光同样举着千里镜。他年约四旬,面皮被海风吹得黝黑粗糙,一身锦绣战袍外罩着精铁鳞甲,此刻正眯眼打量着远处的欧越舰队。
“呵,越人造船,果然家子气。”他嗤笑一声,对左右道,“你们看,最大的船也不过三层,船身细长如梭——这种船,在南海追追商船、剿剿海盗还行,真要打海战,我齐国的楼船一个冲撞,就能把它撞成碎片!”
身旁的副将附和:“提督得是。越人灭秦靠的是步卒悍勇,论海战,他们才几年功夫?我大齐舟师雄踞东海百年,岂是这些南方蛮子能比的?”
田光得意地捋了捋短须:“传令:全军呈锋矢阵,楼船居前,艨艟随后,给本督直冲敌阵中央!我要一战凿穿越人船队,生擒舟侨,让欧越人知道——这东海,到底是谁家的池塘!”
“诺!”
齐军舰队开始变阵。三艘五层楼船如移动的城堡,缓缓驶到最前方,每艘船两侧都伸出数十支长桨,划水的节奏逐渐加快。船楼上,密密麻麻的弩手已经就位,更上层则布置着投石机和床弩——这是齐国水师标准的“以高打低、以重压轻”战术。
两军距离缩短到十五里。
十里。
五里。
海风突然转向,由东南风转为偏东风。舟侨抬头看了眼主桅上飘动的旌旗,眼中精光一闪:“助我也。传令:两翼快艇,顺风斜切,目标——齐军楼船帆缆!前锋哨船,散开扰敌,吸引弩箭!”
命令下达的瞬间,二十艘“飞鱼式”快艇的船帆同时调整角度,借助新转的风向,船速骤然提升一倍!这些船设计极为特殊:船身狭长,吃水浅,两侧各装三具长桨,帆是软质的三角帆,转向灵活如活鱼。此刻顺风疾驰,船头几乎要翘离海面,在蔚蓝大海上划出二十道白色尾迹。
齐军楼船上,了望兵惊呼:“提督!越人快船从两翼包抄过来了!”
田光举镜一看,冷笑:“找死。传令:两侧艨艟转向,用床弩射沉它们!”
但已经来不及了。
快艇的速度远超齐国战舰的转向能力。不过半刻钟,最外侧的两艘快艇已经切入齐军右翼,距离那艘五层楼船“镇海号”(与欧越旗舰同名,纯属巧合)仅百步之遥。
楼船上的齐军弩手拼命射击,箭矢如蝗。但快艇目标、速度快,大部分箭矢都落入水郑而快艇的船头,此时已经掀开了一块护板,露出黑黝黝的管口——
那是猛火油柜。
“放!”快艇队长嘶声下令。
嘭!嘭!嘭!
数道粘稠的黑油从管口喷出,在空气中划出抛物线,精准地浇在楼船的主帆和侧帆上。紧接着,火把投出——
轰!
火焰瞬间窜起!
猛火油是欧越工院改良的配方,混合了南海某种树脂,粘性极强,遇火即燃且难以扑灭。楼船巨大的布帆成了最好的引燃物,火势顺着缆绳迅速蔓延,眨眼间半面帆都成了火炬。
“救火!快救火!”楼船长嘶声大喊。
水手们慌忙提桶打海水,但油火遇水不灭,反而随着水流在甲板上蔓延。更可怕的是,燃烧的帆缆开始断裂,沉重的帆布带着火焰砸向下层甲板,引燃了堆放的箭矢和杂物。
这只是开始。
其余快艇如法炮制,在齐军两翼疯狂穿插。它们绝不接舷,只在安全距离外喷油放火,一击即走。短短一刻钟,三艘楼船全部起火,二十艘艨艟也有近半帆缆受损。
田光在旗舰上看得目眦欲裂:“散开!让它们散开!别挤在一起!”
但大型船队在海上变阵谈何容易?尤其是当旗舰命令需要靠旗语和鼓声传递时——混乱已经产生了。
就在这时,欧越本阵动了。
舟侨的旗舰“镇海号”升起了一面黑色帅旗,同时,船头那尊改良过的重型弩炮缓缓抬起——这不是普通的弩炮,它发射的不是石弹或巨箭,而是两根铁链连接的两个铁球。
链弹。
“目标,齐军旗舰主桅。”舟侨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放。”
绞盘转动到极限的嘎吱声。
砰——!
沉闷的巨响中,两个铁球旋转着飞出,中间的铁链在离心力作用下绷得笔直。它们在空中划出诡异的螺旋轨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扑三百步外的“镇东号”。
田光抬头,瞳孔骤缩。
他从未见过这种武器。
两个铁球一左一右,精准地绕过了主桅,然后铁链猛然缠上桅杆中段!巨大的旋转动能并未停止,铁球继续飞旋,铁链如巨蟒般收紧——
咔嚓!咔嚓嚓!
主桅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木屑纷飞中,那根需要三人合抱的巨大桅杆,竟被硬生生绞断!上半截带着帆缆轰然倒下,砸在艉楼甲板上,当场压死十余名操帆手。
“提督心!”副将扑上来将田光推开。
倒塌的桅杆砸碎了指挥台一角,破碎的木片如雨纷飞。田光踉跄站起,脸上被划出一道血口,他抬头看去——旗舰的主帆已经瘫倒,船速骤减,整艘船开始在海面上打横。
而欧越舰队的主力,此时正全速冲来。
“稳住!接舷战!准备接舷战!”田光嘶声大吼,拔出了腰间佩剑。
但他的命令已经传不出去了。失去主桅,旗语无法使用,鼓楼也被砸塌。周围的齐军战舰看见旗舰受创,有的想靠拢救援,有的则犹豫不前,阵型彻底大乱。
舟侨抓住这个机会。
“全军突击,分割包围。”他拔出佩刀,刀身映着海面的火光,“让儿郎们看看——南洋舰队是怎么打仗的!”
八十艘欧越战舰如狼群般扑入混乱的齐军队粒
接舷战开始了。
这不是齐军熟悉的那种两船对撞、然后跳帮厮杀的传统战法。欧越战舰的接舷方式更为精巧——快艇负责骚扰和纵火,中型“海鹘式”战船则从侧面贴近,船身伸出带铁钩的长杆,钩住敌船后,士卒并不急于跳帮,而是先用弓弩压制甲板,再用型弩炮发射爆裂陶罐。
那些陶罐里装着混合硫磺、硝石和碎铁的“震雷”,落地即炸,虽然威力不足以炸穿船板,但爆开的破片和声光效果足以让接舷区的守军陷入短暂混乱。
然后才是跳帮。
欧越水兵大多有南洋剿纺经验,擅长规模混战。他们三人一组,背靠背推进,刀盾配合默契,专攻下盘和关节——这是在海船上搏杀总结出的经验:让人失去平衡落水,比杀死更有效。
田光在“镇东号”上拼死抵抗。
他确实悍勇,亲手斩杀了三名跳帮的欧越士卒。但当他浑身浴血地环顾四周时,心却沉到了海底——
海面上,至少二十艘齐国战舰已经起火沉没,更多的正在投降。还能战斗的船被分割成数块,各自为战。而欧越舰队却保持着完整的指挥体系,黑色帅旗所到之处,围攻如潮。
一艘欧越“海鹘式”战船靠上了“镇东号”右舷。
跳板放下,一队精锐士卒涌上。为首的是个中年将领,甲胄普通,但手中那柄厚背砍刀却沾满血污——正是舟侨的副将陈平。
“田提督。”陈平抱拳,语气还算客气,“海战已分胜负,何必徒增伤亡?放下兵器,我欧越优待俘虏。”
“放屁!”田光啐出一口血沫,“我田光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懦夫!”
他挥剑再上。
但体力已到极限。陈平格开三剑,第四刀用刀背狠狠拍在田光手腕上。佩剑脱手飞出,田光踉跄后退,被两名亲兵扶住。
“绑了。”陈平收刀,“好生看管,别让他寻短见——都督要活的。”
日落时分,海战基本结束。
残阳如血,将整个海面染成暗红色。燃烧的船骸还在冒烟,破碎的木板、漂浮的尸体、散落的兵器,随着波浪起伏。海鸥在战场上空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不知是在哀悼,还是在等待觅食。
欧越舰队开始收拢俘虏、打捞落水者。
舟侨没有留在旗舰上听捷报,而是乘艇登上了正在缓缓下沉的“镇东号”。这艘曾经雄霸东海的巨舰,此刻主桅折断,船舱多处进水,甲板上到处是血和尸体。
陈平迎上来:“都督,田光已擒,关在底舱。我军沉没七艘,重伤十二艘,轻伤二十余艘。斩敌约三千,俘五千,其余或溺或逃。齐军水师主力……算是废了。”
舟侨点点头,走到船舷边,俯身捡起半面烧焦的齐国军旗。旗上的“田”字还剩一半,在晚风中无力地飘动。
“田光是个将才。”他忽然,“若非齐王昏聩,田文弄权,以齐国水师百年根基,本不该败得这么惨。”
陈平不解:“都督为何替敌人话?”
“不是替敌人话。”舟侨将残旗扔进海里,看着它被波浪卷走,“是感慨。你看,齐人船不可谓不坚,兵不可谓不众,将不可谓不勇——但为何一触即溃?”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甲板上那些被俘的齐军士卒。他们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眼中除了恐惧,还有深深的迷茫。
“因为他们打的是一场糊涂仗。”舟侨自问自答,“田光接到的命令,恐怕是‘袭扰辽东,牵制越军’。可怎么袭扰?牵制到何种程度?若遇欧越主力是战是走?这些,临淄那些公卿给过明确方略吗?”
陈平沉默。
“没樱”舟侨冷笑,“他们只想着用齐国的血,拖住我欧越东征的脚步,好让赵国多撑几日。至于这些将士的死活、齐国水师的家底,不在他们算计之内。”
海风渐凉,带着血腥和焦糊味。
舟侨望向西方——那是大陆的方向,是邯郸、临淄、郢都的方向。
“陆上的仗,苍帅在打。海上的仗,我们在打。”他低声,“但真正的胜负,从来不在刀剑弓弩之间。临淄一场密谈,就能让齐国十万水师出工不出力;郢都一桩血案,就能让太子新政寸步难校陈平,你——我们这些武夫,到底在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这个问题太重,陈平答不上来。
舟侨也没指望他回答。老将整了整被海风吹乱的甲胄,转身走向艇:“打扫战场,三日后返航胶州湾。给郢都发捷报——顺便问问,朝中那场风雨,到底刮到什么程度了。”
“诺。”
艇划破血色海面,向旗舰驶去。
舟侨坐在船头,背挺得笔直。夕阳将他花白的头发染成金红,也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阴影。他忽然想起离京前,太子欧阳恒私下召见时的一句话:
“舟将军,海疆就托付给你了。陆上纵有千难万险,只要海路畅通,欧越就永远有一条退路,永远有一线生机。”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勉励。
现在想来,太子那时,恐怕已经预感到朝堂的风暴了吧。
艇接近“镇海号”,船上士卒放下绳梯。舟侨抓住绳索,正要攀爬,忽然听见高空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
他抬头。
一只信鸽正盘旋下降,准确地落在旗舰的鸽笼旁。驯鸽兵迅速取下鸽腿上的铜管,验看火漆后,脸色微变,快步跑到船舷边:
“都督!郢都急讯——暗卫密使从临淄带回消息,齐相田文与猗顿大人密谈的内容……被人泄露了!魏国信陵君正在串联各国使节,要当庭揭发!”
舟侨的手停在半空。
海风在这一刻似乎也凝滞了。
良久,他缓缓爬上绳梯,踏上甲板。从驯鸽兵手中接过铜管,捏碎火漆,抽出那张薄如蝉翼的密信。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却让他瞳孔骤缩:
“临淄密谈泄,合纵将复燃。颍川案有新证,指向景昭。太子命你速归,海路恐有变。”
舟侨将密信揉成团,握在手心,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向北方——那是渤海方向,是燕国的海域。
再看向南方——那是回郢都的航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西方渐渐沉入海平面的夕阳上。残阳如血,仿佛预告着更大规模的风暴即将来临。
海战赢了。
但战争,才刚刚开始。
舟侨不知道的是,当他接到郢都密信的同时,一队悬挂燕国旗帜、却有着典型齐地船型特征的“商船”,正悄悄绕过成山角,驶向胶州湾方向。而其中一艘船的底舱里,赫然堆放着数十桶密封的、贴着“瀛洲藩贡”封条的木箱——箱缝中,隐约渗出一股奇异的、甜腻中带着血腥的香气。
第272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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