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年,六月十三,磁县东郊。
正午的烈日毒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血腥和草木焚烧后特有的焦苦气息。苍泓站在一处被炮火削平了半个顶子的土坡上,眉头紧锁,望着前方那道横亘在丘陵与漳水支流之间的、如同巨兽脊梁般的防线。
昨日渡河成功的锐气,仿佛被眼前这座名为“车城”的壁垒硬生生撞散了大半。
磁县城本身不大,但赵军显然早有准备。他们没有固守孤城,而是以县城为后盾,利用城东一连串起伏的丘陵和中间狭窄的谷道,构筑了一道纵深近两里的复合防线。最外围是三道相互交错的深壕,壕底插着削尖的木桩;壕后是近一人高的夯土矮墙,墙上开了密密麻麻的射击孔;矮墙之后,地势渐高,分布着数十座用粗大原木搭建、覆盖湿泥与皮革的炮台和箭塔,居高临下,控制着所有通往县城的路径。
更令人头疼的是地形。欧越军渡河后建立的滩头阵地,正面宽度不过三四里,而要攻击的“车城”防线,正卡在两条丘陵形成的葫芦口位置。大军无法展开,每次投入进攻的兵力极其有限,只能沿着狭窄的坡道,如同添油般一波波向上仰攻。
“赵袑……不愧是守了半辈子北疆的老乌龟。”苍泓低声自语,语气里没有轻蔑,只有凝重。他接过亲卫递来的水囊,灌了一大口,清凉的水也浇不灭心头的焦躁。时间不站在他这边,每拖延一日,对岸的赵国主力就有更多时间加固防线,齐魏的援军也可能更近一步。
“大元帅,”一名前锋校尉满脸烟尘,盔甲上还带着血渍,单膝跪地禀报,“第一、第三营轮番试探性进攻三次,皆被击退。赵军弓弩极猛,炮石精准,尤其那些炮台,射程远超我军随军携带的轻型弩炮。弟兄们冲不到矮墙下,就……就折损了近八百人。”校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心痛。
苍泓沉默地点点头。他亲眼看到了。进攻的士卒刚冲出掩护,进入谷道,两侧丘陵上的赵军炮台便齐齐发威。不是巨大的石弹,而是无数拳头大的碎石,如同冰雹般泼洒下来,覆盖极大。这些碎石在重力加速下,威力惊人,能轻易砸穿皮甲,甚至对札甲也有威胁。配合着从射击孔中射出的密集箭矢,狭窄的进攻通道瞬间变成了死亡走廊。
“伤亡主要来自炮石。”苍泓总结道,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隐藏在丘陵绿树间的赵军炮台,“我们的炮,够不着他们。”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拘谨但目光清亮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大元帅,或许……未必够不着。”
苍泓转头,看到一个身着深青色工曹服饰、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恭谨地站在随军工匠队列的前排。他面容清瘦,皮肤因长期户外作业而微黑,手指关节粗大,但眼神专注而敏锐,正紧紧盯着远处的赵军炮台。
“你是何人?”苍泓问道。
年轻人连忙躬身:“回大元帅,卑职公输衍,工院匠作监学徒,此番随军,负责器械维护与简易工事构筑。师从墨羿大师,专攻力器算学与结构。”
“墨羿的徒弟?”苍泓眼中闪过一丝兴趣,“你刚才,未必够不着?”
公输衍深吸一口气,指向赵军一处位置最高、威胁也最大的炮台集群:“大元帅请看,赵军炮台虽占据高地,但其为求射界,多建于山脊外凸或平台处,且为木质结构,防御主要针对前方箭矢,顶部与侧后相对薄弱。其炮为固定式,射角调整缓慢。”
他又指向欧越军侧翼一座稍矮、但坡度较缓、林木已被清理的山丘:“我军若能将‘轻型霹雳炮’组件运至彼处山腰,秘密构筑炮位。此山丘虽略低于敌炮台所在主峰,但直线距离约在四百步至五百步之间,正在我军改进过的‘隼式’轻型霹雳炮最大射程边缘。只要测算精准,以抛射曲攻其顶、侧,未必不能摧毁!”
“隼式轻炮?射程能达五百步?”苍泓有些意外。他知道随军带有数架试验性质的轻型霹雳炮,比攻城用的大家伙轻便许多,可用骡马拖曳或拆卸运输,但具体性能并不完全清楚。
“是!”公输衍语气肯定,眼中闪烁着技术者特有的自信光芒,“出发前,墨师特意改进了配重与抛杆比例,采用韧性更强的复合竹木,最重可抛射五十斤石弹,若用三十斤弹,精心调试,五百五十步亦有希望!且‘隼式’炮架可微调仰角与方向,精度远胜固定炮。”
苍泓沉吟。将炮搬上山,风险不,若被赵军发现,极易遭反击摧毁。但若成功……便能拔掉那些讨厌的“眼睛”和“利齿”,为步兵打开通道。这个年轻人,观察细致,胆大心细。
“测算精准?你能保证?”苍泓盯着他。
公输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随身背着的皮囊中,迅速取出几件工具:一个巧的、带有刻度和照门的“矩尺”(简易测角仪),一个自制的、灌有半满水的透明牛角管(水平仪),还有一卷处理过的薄羊皮和炭笔。
他就在这土坡上,不顾头顶烈日和远处偶尔飞来的流矢,半跪下来,以矩尺对准远处赵军炮台,透过照门仔细观测,手指在刻痕上轻轻移动,口中念念有词,快速计算着角度。接着,他又用牛角管测了测脚下坡地的倾斜度,在羊皮卷上飞速勾勒出简易的山势线与炮台位置图,标注上各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符号和数字。炭笔划过皮卷,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的动作迅捷而沉稳,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中的工具与远处的目标。阳光照在他汗湿的额发和微抿的嘴角,那侧影竟有种与战场厮杀截然不同的、属于匠饶安静与锐利。
片刻后,他抬头,眼中光芒更盛:“大元帅,有七成把握!需测准三处预设炮位,进行试射校正。今夜便可秘密搬运组件上山,构筑炮位掩体。明日凌晨,色将明未明,视线最差时,突然发炮,打他个措手不及!”
苍泓看着这个年轻的匠人,又看了看远处那些给己方带来巨大伤亡的炮台,心中决断已下。
“好!本帅予你全权!所需人手、物料,尽可调用!”苍泓沉声道,“但务必隐蔽!若暴露,你提头来见!”
“卑职领命!”公输衍肃然应道,收拾起工具,眼中燃烧着跃跃欲试的火焰。
是夜,月明星稀。
数百名精心挑选的工兵和强壮辅兵,在公输衍的亲自带领下,如同幽灵般行动起来。他们避开可能被赵军监视的正面,从侧后方的树林悄悄向那座选定的山丘移动。沉重的炮身组件、配重块、扭力索被拆解开来,由众人肩扛手抬,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行进,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公输衍走在最前,时而用矩尺观测,时而用炭笔在皮卷上做标记,确定着最佳的炮位地点。
到了半山腰预选位置,工兵们立刻开始挖掘。不是简单的平地,而是依据公输衍的图纸,挖掘出带一定仰角的发射基座,并用砍伐的树木和运上来的沙袋快速构筑掩体,将炮位隐藏在自然地形和新堆的土石之后。整个过程紧张而有序,除了粗重的喘息和轻微的挖掘声,几乎听不到别的。
公输衍穿梭在三个正在构筑的炮位之间,不时低声指点:“这里,基座再垫高三寸,仰角差一分,落点就差十步!”“掩体向外延伸,要能挡住侧面可能来的箭矢!”“炮轴对准那个方向,看到那棵孤松了吗?以它为参照……”
月光下,他额头布满细汗,但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在完成一件最精密的艺术品。
翌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三架“隼式”轻型霹雳炮已悄然架设在伪装良好的掩体之后。炮身被涂抹了深色泥浆,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配重悬而未发,抛杆安静地低垂。公输衍趴在最靠前的一个观测位上,手中紧握着改良过的“矩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山下黑暗中赵军炮台的模糊轮廓。他身边,站着苍泓派来的传令官和几名操作炮的资深炮手。
山风微凉,吹过山林,发出呜咽之声。远处赵军营寨,只有零星的火把和巡逻的梆子声,显然并未察觉到致命的威胁已经悄然抵近。
时间一点点流逝,东方际渐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地间处于一种朦胧的灰色调。赵军炮台上的轮廓稍微清晰了一些。
公输衍的心脏怦怦直跳,他最后一次核对了角度和距离,对传令官低声道:“可以了。一号炮位,目标左前方第三炮台基座,试射一发,三十斤石弹。”
传令官立刻向后方打出约定好的手势。
片刻的死寂后——
“嘭!!!”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猛然撕裂了黎明的寂静!山腰处一团火光与烟尘爆开,那是扭力释放和抛杆划过空气的摩擦!紧接着,一块黑影呼啸着冲破晨雾,划过高高的抛物线,向着赵军炮台方向坠去!
所有欧越军的心都提了起来。
“咚——哗啦!!!”
巨石没有直接命中炮台顶部,而是砸在了炮台侧后方不远处的山石上,撞得碎石飞溅,在寂静的清晨传出老远。
“偏右十五步,低三度!”公输衍几乎在落点响起的瞬间就报出了修正数据,语速极快。他身后的算手立刻开始重新计算装填参数。
赵军营寨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落石惊动,隐约传来了骚动和呼喊。
“快!二号炮位,按修正参数,目标不变,发射!”公输衍顾不上隐蔽了,急声道。
“嘭!嘭!”这次是两架炮几乎同时发射!
两块黑影一前一后,带着死亡般的尖啸,再次扑向目标!
这一次,准了许多!
“轰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的巨大断裂声,伴随着木头崩碎的爆响,从赵军阵地上传来!只见那座被瞄准的木制炮台,顶部的一角被一块巨石狠狠砸中!支撑的粗大原木在恐怖的力量下瞬间扭曲、断裂,整个炮台的上半部分猛地向一侧倾斜、垮塌!上面值守的赵军炮手惊叫着随同破碎的木板、杠杆一起坠落,消失在腾起的尘土之中!
木屑、碎石、断裂的器械零件,如同烟花般向四周飞溅!在熹微的晨光中,那崩塌的景象充满了暴力摧毁的美福
“命中!”观测位上传来压抑的欢呼。
“三号炮位,目标右翼第二炮台!一号、二号,自由选择目标,急速射!”公输衍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但指令依旧清晰。
“嘭!嘭!嘭!嘭——!”
欧越军的山腰炮阵彻底发威!一块接一块的石头,如同长了眼睛的死神之锤,带着精准的弧线,狠狠砸向那些原本肆无忌惮的赵军炮台!
“轰隆!”“咔嚓!”“哗啦——!”
接二连三的巨响在赵军防线上炸开!一座炮台被击中支撑柱,缓缓倾倒;另一座被石头砸穿了顶棚,里面的炮械和人员非死即伤;还有一座附近的箭塔被溅射的碎石击中,木屑纷飞,塔上的弓箭手惊慌躲避。
赵军完全被打懵了!他们根本没想到,欧越军能把如此威力的炮搬到侧翼的山上,更没想到对方的炮打得这么准!一时间,炮台上幸存的炮手惊慌失措,有的试图操作炮反击,却发现射角根本够不到侧翼的山丘;有的则直接弃炮逃向山下。
炮石对轰的威胁被暂时解除!
苍泓在后方主阵,远远看到赵军炮台接连被毁、烟尘四起的景象,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大手一挥:
“擂鼓!步兵——进攻!”
震的战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没有了炮石的致命威胁,欧越步兵的冲锋压力大减。他们顶着依旧密集但威胁已降低的箭矢,怒吼着冲向赵军的矮墙防线!
磁县攻防战,进入了新的阶段。技术,在这一刻,成为了撬动僵局的关键力量。
而山腰上,公输衍看着下方开始推进的己方步兵,缓缓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收起矩尺,望着那些被摧毁的赵军炮台废墟,心中没有太多喜悦,只有对力量与精度掌控的更深敬畏。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赵袑的“车城”核心,依然坚固如龟壳。但至少,他们敲掉了这头老乌龟最锋利的一排牙齿。
第26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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