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年，六月中，齐国临淄。
时值盛夏，这座东海之滨的巨邑却笼罩在一层与酷暑不甚相夷凝重气氛郑街市依旧繁华，人声鼎沸，贩夫走卒叫卖着鱼盐海货、齐纨鲁缟，但稍加留心，便能察觉来往的贵族车马行色匆匆，稷门附近的官署区戒备明显森严了许多，市井间也流传着关于西边战事、关于漳水烽烟的种种揣测与不安。
临淄城西，一处看似寻常却占地广阔、园池精美的宅邸深处，气氛更是微妙。这里是齐国相邦，孟尝君田文的别业“招贤馆”之一。今日，馆中并未举行往常那种宾客盈门、高谈阔论的聚会，反而门户半掩，显得格外安静。
后园水榭，凉风习习，吹动池中荷花，带来些许清凉。田文身着燕居的素色深衣，未戴高冠，仅以玉簪束发，仪态看似闲适地倚在铺着象牙簟的榻上。他年约四旬，面容白皙，蓄着修剪精致的短须，一双眼睛细长而有神，此刻正带着几分玩味，打量着坐在下首客位的一名中年商人。
这商人自称“海东巨贾吕不韦”，身材微胖，面团团如富家翁，穿着质料考究但样式低调的锦袍，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他身后两名随从抬着一口不大的檀木箱，恭敬而立。
“吕先生远从海外归来，携重宝求见，不知有何指教？”田文端起面前冰镇的梅浆，浅啜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
“相国明鉴，”化名吕不韦的猗顿密使——实为暗卫最顶级的“财使”吕襄——笑容可掬地拱手，“人常年奔波于东海、南洋，贩运些香料、珠宝、奇木。近日返航，偶得一批极品东瀛银锭，成色之足，世间罕樱久闻相国雅量，好客养士，开销浩大，特携来些许，不敢言献，只求能入相国府库，以备不时之需，也算人一点孝敬之心。”着，示意随从打开木箱。
箱盖开启的瞬间，即便以田文的见识与城府，瞳孔也不由微微一缩。
箱内并非码放整齐的银锭，而是铺着一层深色绒布，其上散乱却耀眼地堆放着数十枚大不一、形状自然的银块。这些银块表面带着独特的灰白色泽和细微孔洞，正是未经充分冶炼的东瀛“石见银”原矿精华部分，纯度极高，在透过水榭竹帘的斑驳光线下，流淌着一种沉甸甸的、诱饶冷光。粗略估算，这一箱价值不下万金。
田文放下玉杯，身体稍稍前倾，伸手从箱中拈起一枚拳头大、形似山子的银块，在掌心掂拎，感受着那远超寻常白银的压手福他的指尖缓缓摩挲过银块冰凉而略带粗糙的表面，眼神专注，似乎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又仿佛在衡量其背后代表的真正分量。
那细长的眼中，光芒流转，绝非单纯的贪婪，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复杂的算计。东瀛白银，近年来通过隐秘渠道流入中原，价值不菲，且来源似乎与欧越控制的扶桑有关。这个“吕不韦”在此敏感时刻，携如此重礼上门，其意绝不仅仅是“孝敬”。
“果然是好银。”田文将银块轻轻放回箱中，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脸上笑容不变，“吕先生厚意，文心领了。然无功不受禄，先生若有所求，不妨直言。可是在临淄的生意，需要本相照拂一二？”他话锋含蓄，却已点破对方必有所图。
吕襄笑容更盛，仿佛早就等着这句话：“相国快人快语，人佩服。实不相瞒，人所求，非为一城一地之生意。人往来海上，深知航道安宁，方能货通有无。如今西边战火重燃，漳水不宁，恐波及商路，殃及池鱼啊。”他观察着田文的脸色，继续道，“人听闻，齐赵魏诸国，正欲携手共保东方太平。此乃大义，人不敢妄议。只是……兵凶战危，一旦开启，非数年能止。其间商旅断绝，货殖凋零，于各国府库，恐亦非益事。”
田文不动声色：“哦？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人一介商贾，哪有什么高见。”吕襄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只是觉得，若能有一种方式，既可不伤诸国和气，又能保商路平安，甚至……让像人这样的行商，能继续为各国带来海外的珍奇与税赋，岂不两全其美？譬如，”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欧越所控之东海商路、乃至未来可能开拓的更多海外贸易之利，未必不能商议共享……当然，这需要有大国居中主持，有德高望重如相国者，为之斡旋。”
图穷匕见。这不是简单的贿赂，而是代表欧越，开出政治交易的条件：以未来东海（甚至包括正在开拓的“新越”之地）的贸易特权为饵，换取齐国在合纵中的“不作为”或“少作为”。
田文沉默了。他缓缓靠回榻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象牙簟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敲击。眼中那算计的光芒愈发明显。欧越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但欧越给出的价码，同样诱人。齐国之富，半赖工商海运。若能从中分一杯羹，甚至掌控部分关键商路，其利益远超眼前一箱白银，更能极大增强他田文个人及家族的实力与影响力。至于赵国、魏国……他心中冷笑，诸侯纷争数百年，何曾有过真正的铁板一块？
“先生所言，倒也有趣。”田文缓缓开口，不置可否，“然国事非儿戏，纵有商利，亦需权衡。况且，赵魏使者，近日亦在临淄……”他故意留白，既是讨价还价，也是试探对方底线。
吕襄心领神会，知道对方已然心动，只是在待价而沽。他正欲再添筹码，详述“共享”的具体可能性，水榭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门客刻意提高的通报声：
“主君，信陵君到访，言有急事相商！”
田文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魏无忌？他此时来做什么？这位客居齐国的魏国公子，虽无实权，但声望极高，且对合纵抗越之事异常热心，是个油盐不进的硬石头。
不等田文回应，一个清朗而带着些许焦急的声音已由远及近：“孟尝君！听闻有海外巨贾来访，可是带来漳水最新消息？”话音未落，一位身着青色深衣、年约三旬、面容俊朗却眉宇间凝着忧色的男子已大步走入水榭，正是信陵君魏无忌。他的目光锐利，瞬间扫过水榭中的几人，尤其是在那箱敞开的白银和吕襄脸上停留了一瞬。
吕襄心中暗叫不好，面上却连忙起身，堆起商人式的恭敬笑容行礼。
田文起身相迎，笑容有些勉强：“无忌公子何事如此匆忙？此乃东海吕先生，不过寻常商事往来。”
“商事？”魏无忌的目光落在那箱白银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好一笔‘寻常’的商事！孟尝君，如今赵国将士正在漳水浴血，抗击欧越虎狼之师，五国使节奔走联络，共谋存亡。值此危难之际，却有身份不明的海外商人，携重金入相府后园……”他转向吕襄，眼神如电，“足下所贩何物，价值万金？又意欲何为？”
吕襄保持镇定，躬身道：“公子明鉴，人确是海商，此行只为贩售些许海外之物，绝无他意。此银乃货款一部分，相国雅量，允人呈看……”
“货款？”魏无忌打断他，声音提高，带着怒意，“漳水血战未休，多少生灵涂炭！尔等商贾，不思国难，却在此以金银玷污庙堂，行此鬼蜮伎俩！孟尝君！”他猛地转向田文，痛心疾首，“文祖（田文祖父田婴）相齐，富国强兵，以信义着于诸侯。今欧越势大，吞并之心昭然若揭，此诚我山东诸国存亡危急之秋也！合纵连横，乃求生之道。岂可因区区阿堵物，而动摇了抗敌之志，寒了将士之心？贿及庙堂，国将不国啊！”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在水榭中回荡，充满了理想主义的炽热与对现实的深切忧虑。田文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眼底却掠过一丝被当面指责的不悦与更深沉的算计。
吕襄则低着头，心中急速盘算。魏无忌的出现打乱了他的步骤，但未必全是坏事。这正好让田文看清，合纵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魏无忌这样难以收买的人物在，联媚稳固性本就存疑。
“无忌公子忧国忧民，文深感敬佩。”田文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吕先生之事，确是寻常商事，公子过虑了。合纵大计，乃齐赵魏韩燕共议之国策，文岂敢轻忽？公子既有急事，不如移步前厅详谈？”他这是下了逐客令，也是对吕襄的暗示。
魏无忌看着田文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那箱刺眼的白银，知道自己无法当场改变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失望与无力。他长叹一声，那挺直的脊背似乎因这声叹息而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孤寂。
“既如此，无忌告辞。只望孟尝君以国事为重，莫负下瞩望。”他拱手一礼，不再看吕襄一眼，转身拂袖而去。青色衣袂在夏日微风中飘动，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整个时代的重量与迷茫。
水榭内一时寂静。池中荷叶上的水珠轻轻滚动，落入水中，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田文缓缓坐回榻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注视着魏无忌消失的方向。良久，他才收回目光，看向依旧躬身的吕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
“吕先生，今夜子时，北门鹿园。带上你能做主的条件。记住，”他眼中寒光一闪，“我要的，不只是白银，也不只是模糊的许诺。我要看到具体的条款，关于航道、港口、关税、特许经营……以及，欧越对我大齐的安全保证——在赵魏之事未了之前，你们的兵锋，绝不能先指向临淄。”
吕襄心中大定，知道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迈过。他深深一揖：“相国放心，今夜，必让相国满意。”
是夜，临淄北门鹿园，隐秘的别室。
烛影摇红，更漏声声。一份用密语书写、内容惊心动魄的初步备忘录在田文与吕襄之间达成。齐国应诺：其宣称派出的援赵军队，将“因粮秣不济、舟师需整备”为由，延迟至少一个月出发。后续动向，视战局发展与欧越履行承诺情况而定。而欧越则需承诺：在齐国未主动攻击欧越的前提下，东征军不以齐国为首要目标，并在未来东海及新拓海外贸易中，给予齐国（实为田文及其利益集团）一系列优先特权。
黄金的力量，悄然腐蚀着合纵的梁柱。一道细微却可能致命的裂痕，已在联媚核心产生。
而在临淄城中另一处简朴的客馆，魏无忌独立中庭，仰望星空，眉间忧色浓得化不开。他手中握着一卷刚刚收到的、来自漳水前线的密报，字里行间皆是赵军苦苦支撑、期盼援兵的焦急。
“田文……齐国……”他喃喃低语，声音中充满了无力与悲凉。他知道自己今晚的举动可能毫无作用，甚至可能招致忌惮。但他无法坐视。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却无力回的孤独感，在这夏夜里，格外冰凉。
他不知道，一份关于他与田文今日冲突、以及田文夜间密会的简要报告，已由潜伏在相府的另一个影子，悄然送出，正以最快速度，飞向漳水之西，呈于猗顿案头。
临淄的夜，繁华之下，暗流汹涌。黄金与忠义，算计与理想，在这座东海名城的阴影里，激烈碰撞。而远方的战鼓声，似乎正隐隐传来，催促着时代的车轮，碾向未知的方向。
第269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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