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年,二月末。
咸阳城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背阴的街角仍残留着脏污的冰凌,但渭河的风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吹过正在清理废墟、艰难复苏的城池。在这片百废待兴之中,帝国的权力重心,正悄然进行着一次至关重要的交接与实验。
自元月大朝议定“建制”方向后,欧阳蹄以“旧伤复发,需静养调理”为由,下诏由太子欧阳恒“监国理政”,丞相文寅、御史大夫景昭辅之。明眼人都知道,所谓静养是假,借关中初定、矛盾集中之地,锤炼太子执政能力,并观察各方对新政的反应,才是真。
监国诏书一下,年轻的太子欧阳恒便从章台宫偏殿搬入了正殿东侧的“承乾殿”(临时改的名),真正开始执掌帝国日常政务。他并未大张旗鼓,行事风格依旧沉稳细致,但举措间,已明显透出与老成持重的文寅、或含蓄守成的景昭不同的锐气。
三月初一,监国太子颁布邻一道实质性新政令,并非直接涉及分封郡县的国本,而是看似更具体的《关中垦殖安民令》与《考课新法》(试点)。
前者规定:设立“劝农使”,分赴关中各县,督导春耕,分发官府储备的粮种、牲畜;承认战后无主荒地,允许流民、退伍士卒(非军官)登记认垦,三年内免征田赋,所垦之地五年后可按极低价格购买为永业田;同时,严令清查各地豪强、军功贵族圈占、隐匿的田产,超出朝廷“恩赏”定额部分,须重新登记纳赋。
后者则更敏感:在关中三郡(京兆、冯翊、扶风)试点推邪考成法”。对所有在任及新选派的地方官吏,其政绩考核不再仅仅依赖年终上报的户口、赋税数字(易造假),而是增加“实地勘验”与“民情咨访”。由朝廷派出“风宪郎”(多选自年轻、科举出身的低品官员),不定期暗访,查核垦田实数、狱讼是否积压、官府工程有无虚耗、百姓实际负担等,记录在册,作为官吏升黜的重要依据。同时,鼓励士民“风闻奏事”,举报官吏贪渎、不法。
这两道政令,如同两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垦殖令》直接触动了那些在灭秦战争中迅速膨胀起来的军功集团和嗅觉敏锐、趁机兼并土地的旧贵族(尤其是以景昭为代表的旧楚系及其他六国遗留贵族在关中的代理人)的利益。他们仗着军功或关系,在战后混乱中,以极低代价甚至强行圈占了大量无主良田、果园、山林,有的甚至私下接收了秦朝皇室或官员的庄园。太子这道命令,意味着他们吃下去的肥肉,可能要被迫吐出一部分,或者至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完全免税隐匿。
《考成法》则撼动了整个官僚体系的运作习惯。以往高皇帝远,地方官只要打点好上官,应付好年终考核,便可高枕无忧,甚至上下其手。如今,不仅考核标准变严、变实,更有那些不识趣、不通人情、只认死理和数据的“风宪郎”像苍蝇一样四处暗访,还允许泥腿子告官!这让许多习惯了安逸或习惯了“规矩”的官吏,感到前所未有的束缚和威胁。
不满与怨言,几乎在政令颁布的次日,便开始在咸阳的深宅大院、酒楼雅间以及各级官署的角落里滋生、蔓延。
“黄口儿,懂得什么治国?刚监国几,就敢拿功臣开刀?”
“我等提着脑袋随陛下打下,如今分些田地安顿族人部曲,有何不可?难道要功臣子弟去和那些黔首争食吗?”
“那些科举上来的酸丁,懂什么实务?只会拿着尺子量田,拿着算盘算赋,吹毛求疵!让他们去边境看看,去剿匪试试!”
“听闻那些‘风宪郎’,多是陈瀚那子举荐的寒门子弟,毫无根基,做事不留余地,简直胡闹!”
怨气汇聚,逐渐形成一股暗流。而站在暗流中央,承受最大压力的,自然是监国太子欧阳恒,以及被他破格提拔、负责具体推行新政的吏部尚书陈瀚。
承乾殿内,灯火长明至深夜。
欧阳恒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放下手中一份来自冯翊郡的密报。上面详细列举帘地几个颇有战功的校尉,联合某位在朝中有关系的旧秦降官,阻挠“劝农使”清丈土地,甚至纵容家丁殴打前去登记田亩的吏。陈瀚侍立在下,面色凝重。
“殿下,阻力比预想的要大。”陈瀚沉声道,“《垦殖令》触及利益太直接,许多军功之家认为朝廷过河拆桥。《考成法》则让整个官僚体系不适。景公(景昭)虽未公开反对,但其门下故旧、以及与他交好的几位将军,已多次在非正式场合表达不满。长此以往,恐新政寸步难行,亦有损殿下监国威望。”
欧阳恒看着跳动的烛火,年轻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陈卿,你以为,他们只是不满新政么?”
陈瀚略一思索,低声道:“殿下明鉴。新政只是由头。更深层看,一是试探,试探陛下让殿下监国的决心有多深,底线在哪里;二是博弈,借抵制新政,来为日后‘分封’之议增加筹码,或至少保住既得利益;三是……”他顿了顿,“或许也有人,想看看殿下是否够资格成为未来的下之主。”
“不错。”欧阳恒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所以,这一步不能退。退了,则新政夭折,朝廷威信扫地,日后推行任何改革都将困难十倍。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会认为这是朝廷的妥协,而会认为是孤……软弱可欺。往后,这监国之位,乃至未来的帝位,都将永无宁日。”
他转身,目光锐利:“继续推进。对阻挠清丈、殴打官吏者,不论有何军功背景,查实一个,严办一个!先挑一两个跳得最凶、证据最确凿的,以‘蔑视国法、阻碍安民’之罪,夺其爵位(若非显赫重爵),田产充公,本人下狱!让那些风宪郎,不必畏首畏尾,该查就查,该报就报,孤给他们撑腰!”
“殿下,如此是否过于激烈?恐激起更大反弹……”陈瀚有些担忧。
“反弹?”欧阳恒嘴角泛起一丝冷意,“他们敢明着造反吗?如今四海初定,大军在手,他们不敢。最多是串联起来,去父皇那里哭诉,去散播流言,给孤施加压力。孤要的就是他们跳出来!让父皇,也让下人看看,是谁在真正为帝国长远计,又是谁在只顾一己私利,罔顾大局!”
他走回案前,提笔快速写下一道手谕:“加派禁军精锐,护卫各劝农使及风宪郎。授他们临机处置之权,若遇暴力抗法,可当场擒拿首恶,格杀勿论!后果,由孤承担。”
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陈瀚深吸一口气,躬身接过:“臣,领命!”
正如欧阳恒所料,强硬的反制措施,如同烈火烹油。
短短数日内,关中多地传来冲突消息,有风宪郎被当地豪强设计软禁,有劝农使的丈量工具被毁,但更多的是在太子明确撑腰和禁军护卫下,新政艰难而坚定地向前推进。两名仗着军功、气焰嚣张的校尉被夺爵下狱,家产被查抄充作垦殖基金的消息传出,震动了整个咸阳的权贵圈子。
恐慌与愤怒交织。他们发现,这位年轻的太子,并非他们想象中那般可以轻易拿捏。他的强硬出乎意料,且似乎得到了皇帝的默许(至少未加制止)。
暗流开始涌动,并寻求更有力的反制。
数日后,一场“雅集”在咸阳城西,一位颇有声望的旧秦归降文士府邸中举校赴会者看似是文人墨客,实则多是心中对新政不满的贵族、官员或其代言人。景昭本人并未到场,但其子侄和几位关系密切的门生故吏皆在席间。
酒过三巡,话题便不由自主地引到了时政上。
“太子殿下年轻气盛,受人蒙蔽,推行如此苛法,岂是治国之道?长此以往,功臣寒心,吏治僵化,国将不国啊!”一位白发老儒捶胸顿足。
“陈瀚之流,科举幸进,毫无根基,只知逢迎上意,以严苛标榜自己,实为祸国殃民之蠹虫!”另一人接口。
“如今陛下静养,太子监国,言路闭塞。吾等深受国恩,岂能坐视?”一个声音压低,却带着煽动性,“听闻陛下旧疾,每逢春日便易反复……或许,吾等当联名上书,恳请陛下以龙体为重,暂息劳神,亦让太子殿下有更多时间读书修德,体察民情……待陛下康健,新政得失,再议不迟。”
这话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白:集体向皇帝施压,暗示太子不够成熟,新政有问题,最好能暂停太子监国,或者至少大幅调整新政。
“对!联名上书!”
“需得有一位德高望重之士领衔……”
“景公……”有人试探着提起。
“景公深谋远虑,或有所虑。然吾辈拳拳之心,或可先拟一文,推举几位在朝在野皆有清望的长者领衔,再广邀同道署名……”提议得到了不少饶附和。
一场旨在向皇帝施压、甚至可能动摇太子监国地位的串联,就在这看似风雅的聚会中,悄然酝酿。
消息,自然不可能完全瞒过猗顿的黑冰台。很快,一份关于此次聚会的详细记录,连同可能的联名上书草稿要点,便被秘密呈递到了真正“静养”中的欧阳蹄面前。
章台宫深处,真正的暖阁。
欧阳蹄斜倚在榻上,看着猗顿呈上的密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确实有些旧伤不适,但远未到不能理政的地步。让太子监国,一为历练,二为借太子之手推行那些自己想做却需顾忌旧情与平衡的“得罪人”的政策,三也是为了看清,在这权力过渡的敏感时期,究竟有哪些人会跳出来,以何种方式跳出来。
“恒儿……手段倒是够硬。”欧阳蹄放下密报,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陈瀚这把刀,用得也狠。景昭……老狐狸,自己不出面,却放任下面的人闹。”
“陛下,是否需提醒太子殿下,或稍加安抚……”猗顿低声问。
欧阳蹄摆了摆手:“不必。戏台子既然搭起来了,就让他们唱。唱得越热闹越好。朕倒要看看,恒儿如何应对这第一次真正的政治风波。也要看看,那些人,能聚起多大的声势。”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你继续盯着。联名上书?让他们写。看看最后有多少人署名,都是哪些人。另外……那个提议‘暂息劳神’的,查查背后是谁。心思,动得不少啊。”
“是。”猗顿领命,无声退下。
欧阳蹄重新拿起一份奏章,是太子关于处理那两名抗法校尉的详细禀报及后续安抚其他有功将士的提议。他看着儿子那越来越沉稳有力的笔迹,以及其中蕴含的决断与周全,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雏鹰总要经历风雨,才能翱翔际。帝国的接班人,正面临着他监国以来的第一次严峻考验。这场由新政引发的风波,不仅是政策的较量,更是人心的较量,权力的较量。
窗外,春寒料峭,但渭河冰层之下,暗流汹涌,比往日更加湍急。帝国的未来,就在这初春的寒意与躁动中,悄然塑形。
第263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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