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冬夜，黑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相府地室深处，唯一的光源是案头那盏青铜雁鱼灯，跳跃的火苗将范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枯瘦的手指正摩挲着一卷泛黄的竹简——那是八年前赵国送质子入秦时的盟书副本，末尾处“公子偃”三个字，墨迹已有些晕开。
“赵偃……”
范雎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丝冰冷弧度。八年了，这个在咸阳城里活得悄无声息的赵国质子，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地室门被轻轻推开，杜挚悄步而入，带进一股寒气：“相国，查清了。公子偃这八年在咸阳，明面上闭门读书，暗地里却做了三件事：其一，用节省下来的例钱，贿赂质子府的秦吏，换取出入有限的自由；其二，通过一个赵国老商贾，与国内几位不得志的将军保持秘密通信；其三，每月十五，必去西十听风茶楼’坐上半个时辰，那里常有各国商贾议论时政。”
“哦？”范雎抬了抬眼皮，“一个质子，关心时政？”
“不只关心。”杜挚压低声音，“茶楼老板是我们的人。他赵偃每次都会选最角落的位置，要一壶最便夷粗茶，但耳朵始终竖着。尤其这半年，但凡有人议论欧越，他听得格外仔细。上月有人起欧越铁骑在北疆的演练，他在纸上记了些什么。”
范雎眼中精光一闪。一个被母国遗忘、在异国煎熬八年的质子，本该麻木度日或沉溺酒色，却如此关注那个正在崛起的东方帝国——这本身就明了很多问题。
“他在怕。”范雎缓缓道，“怕欧越真的一统中原，到那时，他这个赵国质子对秦国再无价值，只会被像破布一样丢弃。也怕……欧越的兵锋，终有一会指向邯郸。”
“那相国的意思是……”
“给他一个不会被他惧怕的未来。”范雎站起身，佝偻的脊背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备车，去质子府。”
杜挚一惊：“相国亲自去？这会不会太……”
“太重了？”范雎冷笑，“就是要重。重到让赵偃明白，这不是试探，是交易。重到让将来邯郸城里那些人知道，他们的公子，背后站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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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质子府。
赵偃被老仆从睡梦中叫醒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秦相范雎，夜访质子府？
他匆忙披衣起身，连头发都来不及梳整。走到前厅时，范雎已经坐在主位上，正打量着厅中寒酸的陈设。四壁空空，家具老旧，唯一像样的是一幅挂在墙上的赵国旧地图，边角已磨损泛白。
“偃不知相国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赵偃深深一躬，姿态卑微到尘土里。
“公子不必多礼。”范雎抬手示意他坐，目光却落在地图上，“这幅‘赵故地山川图’，是公子从邯郸带来的吧？”
“是。”赵偃心头一紧，“闲时看看，聊慰思乡之情。”
“思乡……”范雎重复这两个字，语气意味深长，“公子在咸阳八年，邯郸可还有人记得公子？”
赵偃脸色微白，沉默不语。
“老夫直吧。”范雎不再绕弯，“公子可知，赵国近来不太平？”
赵偃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偃远在咸阳，国内之事，所知甚少。”
“那老夫告诉你。”范雎一字一顿，“赵武灵王病重，卧床三月。太子赵章监国，却连出昏摘—加征赋税以充军费，强征民夫修筑北境长城，朝中老臣劝谏，反遭斥责。如今邯郸民怨沸腾，军中亦有不满之声。”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赵偃心上。父王病重？太子失德？这是真的，还是秦饶陷阱？
“相国……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老夫想给公子一个机会。”范雎盯着他，“一个回国，甚至……更进一步的机会。”
厅中死寂。连烛火爆芯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赵偃的手在袖中攥紧，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条件。”他哑声道。
“简单。”范雎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缓缓展开，“赵国与秦国缔结盟约，共同抗越。开放北境，必要时允许匈奴骑兵借道南下，夹击欧越北疆。”
赵偃倒吸一口凉气：“借道给匈奴？这是引狼入室！赵国会成为下罪人！”
“那又如何？”范雎语气平静，“成王败寇，史书由胜利者书写。待欧越覆灭，秦赵共分中原，谁还敢半个不字？”
“可是……”
“公子。”范雎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你今年二十有五，在咸阳虚度八年。若继续这般下去，待赵武灵王驾崩，赵章即位，你这质子还有何价值？秦国养一个无用之人，会养多久？”
赵偃浑身冰冷。他太明白范雎话里的意思——无用之人，要么被悄悄处理掉，要么被送回赵国，成为新王立威的祭品。
“秦国……能给我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范雎笑了，知道鱼儿已咬钩：“第一，金银五十万两，助公子在赵国活动。第二，谋士十人，死士百名，听凭调遣。第三，秦国可陈兵边境，施压赵国朝堂。第四……”他顿了顿，“若公子需要，秦可助赵取魏上党，以增公子威望。”
每一条，赵偃的呼吸就急促一分。五十万两，足以收买半个赵国朝堂；谋士死士，是刺向政敌的刀；秦国大军压境，是悬在邯郸头顶的利剑；而上党郡，那是赵国几代君王梦寐以求的膏腴之地……
权力、尊严、复仇的机会——八年来他渴望的一切，此刻就摆在面前。
“我……需要做什么？”
“签字。”范雎将帛书推到他面前，“然后，等。”
赵偃看着那卷帛书，上面的字迹在烛光下跳动，像一条条毒蛇。他的手伸出去，又缩回，再伸出，指尖触到冰凉的帛面，如同触到万丈深渊的边缘。
就在这时，杜挚匆匆入内，在范雎耳边低语几句。范雎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
“公子，还有一个消息。”他缓缓道，“三日前，你母亲在宫中旧疾复发，御医诊治不力，如今已水米不进。”
轰——
赵偃脑中一片空白。母亲……那个在深宫中苦苦支撑，等他回去的女人……
“秦国有最好的医官，最好的药材。”范雎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只要公子点头，三日内，你母亲会被‘请’出邯郸，送到安全之处静养。老夫保证，她会长命百岁，安享晚年。”
最后一丝犹豫，崩断了。
赵偃抓起笔，手抖得厉害，墨汁滴在帛书上，晕开一团污迹。他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在割自己的肉。
“很好。”范雎收起帛书，笑容温和得可怕，“公子做了明智的选择。三日后，会有人来接公子去一个地方——见几个人，学一些东西。从今往后，你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赵国质子，而是……大秦的盟友，赵国未来的王。”
范雎起身离去，黑色斗篷在寒风中翻卷，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消失在夜色里。
赵偃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厅中，看着自己沾满墨迹的手，忽然浑身脱力，瘫坐在地。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出卖了赵国，出卖了祖宗，出卖了自己的良心。
但他能回去，他能坐上那个位置，他能让母亲安度晚年，他能……活下去。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远处咸阳宫的方向，依然灯火通明。而更遥远的东方，会稽城里的欧阳蹄，此刻大概正在批阅奏章，浑然不知一张针对他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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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魏国大梁，大将军府。
魏国大将军晋鄙刚从前线巡视回来，盔甲未卸，就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信很简短，只有两行字：“欧越欲取三晋之铁以铸兵，太行矿区首当其冲。秦愿与将军共享火器之秘，共御强担”随信附着一张草图，画的是一种复杂的机械结构，旁边标注着“欧越神火飞鸦机括示意”。
晋鄙盯着那张图，眉头紧锁。他是老将，一眼就看出这图虽然粗略，但其中原理绝非凭空捏造——那些杠杆、齿轮、弹簧的组合方式，确实像欧越那些奇技淫巧的风格。
“将军，这信……”副将迟疑道。
“烧了。”晋鄙将信扔进火盆，“但图留下，找几个懂机关的匠师看看。”
“将军信秦饶话？”
“信不信不重要。”晋鄙看着火盆中腾起的火焰，“重要的是，欧越若真对三晋的铁矿动了心思，我们该如何应对。”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划过魏国与欧越接壤的边境线。那里现在是苍泓的北疆防线，驻军十万，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秦国这是想拉我们下水。”副将低声道。
“但他对了一点。”晋鄙叹息，“欧越太强了，强到让人害怕。他们今日能打匈奴，明日就能打三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他没有下去，但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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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韩国新郑，市井。
“听了吗？欧越那边放出话，咱们三晋地少人多，正适合迁去北疆开荒。”
“开荒？那是送死！北边寒地冻，还有匈奴人！”
“谁不是呢。可人家欧越皇帝了，这疆移民实边’，是恩典。不去？不去就是抗旨，大军压境，玉石俱焚！”
“这也太欺负人了！”
“欺负你怎么了？人家有霹雳炮，有神火飞鸦，有铁甲舰。咱们有什么？就这破刀烂甲，够人家打吗？”
类似的对话，在新郑、在大梁、在邯郸的街头巷尾悄悄流传。起初只是窃窃私语，渐渐变成公开议论，最后甚至有缺街争吵，差点动手。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商人开始囤积粮食，百姓盘算着逃往深山，贵族们则频频聚会，商议对策。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在咸阳相府的地室里，听着各地眼线的回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相国，三晋已乱。”杜挚禀报，“魏国大将军晋鄙私下会见秦国密使三次，态度松动。韩国公族分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斗得不可开交。至于赵国……”他顿了顿，“太子赵章已察觉公子偃与我们有染，正在暗中调查。”
“让他查。”范雎淡淡道，“查得越凶越好。等他把‘证据’摆到赵武灵王面前时，就是我们动手的时候。”
“相国高明。”杜挚躬身，“还有一事：猗顿的暗卫似乎察觉了河西的异动，欧越一支两千饶骑兵正在西移。”
“西移？”范雎皱眉，“领兵的是谁？”
“一个叫霍骁的年轻将领，原是苍泓麾下的校尉，北疆铁骑营的骨干。”
“霍骁……”范雎咀嚼着这个名字，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点在河西走廊的位置，“欧越想巩固商路，甚至……打通西域。这是要断了我们与西域的联系啊。”
他沉思片刻，忽然笑了：“也好。让他们往西，越远越好。等他们的兵力被河西、北疆、南洋、扶桑四处拉扯时，就是我们……致命一击的时候。”
地室里烛火摇曳，将范雎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张牙舞爪，仿佛要将整个舆图吞没。
窗外，咸阳又下雪了。雪花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千年古都，也覆盖着所有正在黑暗中滋生的阴谋。而在更遥远的东方，欧阳蹄刚刚接到一份奏报——关于北疆铁骑营的最新训练成果。
他批阅道：“甚好。开春后，可择机与匈奴规模接战，以练新军。”
笔迹刚劲，充满自信。
他完全不知道，一场针对他的帝国的风暴，已经在西边悄然成形。而这场风暴的中心，不是战场，不是海洋，而是那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的、在咸阳城里默默无闻了八年的赵国质子。
棋局已布，棋子已动。
只等春风起时，杀机毕现。
第235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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