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城的早春,空气中已经能嗅到泥土解冻的气息。但此刻站在御书房中的季劼,后背却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他面前摊开的那张西域舆图上,被朱笔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从陇西出发,经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出玉门关,穿过白龙堆沙漠,最后抵达一个桨楼兰”的绿洲。
这条线,后世称为“河西走廊”。
但现在,它还是一串陌生的地名,一片被羌族部落、匈奴残部、西域国以及秦国暗探共同占据的混乱之地。
“爱卿可知,朕为何要选你来办这件事?”
欧阳蹄的声音将季劼从沉思中拉回。这位帝王站在窗边,背对着他,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金边。
季劼深吸一口气:“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因为你是商人出身。”欧阳蹄转过身,目光锐利,“市舶司十年,你把海上贸易打理得井井有条。但陆地贸易,尤其是通往西域的商路,与海上不同。海上认风,认船,认航线;陆地上,认人,认路,认关系。”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那条红线上:“秦国封锁了我们西出的所有通道,北方有匈奴,南方是群山。只有这里,河西走廊,是我们通往西域的唯一可能。但这里……”
手指在“羌族”二字上重重一敲:“有大七十余个羌族部落,有的亲秦,有的中立,有的谁给好处跟谁。秦国在这里经营了数十年,关系盘根错节。我们要进去,光靠军队不行,要靠商队,要靠利益,要靠你季劼这样的精明人,去和他们打交道,去做买卖,去建立关系。”
季劼明白了。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贸易,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用丝绸和瓷器开路,用白银和承诺结盟,用商队为载体,去撕裂秦国在西域经营多年的势力网。
“臣……需要什么?”他问。
“要什么,给什么。”欧阳蹄得斩钉截铁,“从内库拨五十万两白银作为本金。丝绸、瓷器、茶叶、纸张,朕让工部敞开了供应。商队护卫,苍泓从北疆铁骑营调一千精骑给你。另外,朕给你‘便宜行事’之权——沿途部落,只要愿意合作,你可以许官、许爵、许贸易特权。只要不割地,不称王,朕都认。”
季劼心头狂跳。这权力太大了,大到让他感到恐惧。
“陛下,臣……万一办砸了……”
“那就别办砸。”欧阳蹄盯着他,“季劼,你记住:这趟商队出去,代表的不是市舶司,不是户部,是欧越帝国。你成功,帝国就多了一条命脉;你失败,秦国就会彻底锁死我们西出的路。到那时,北有匈奴,西无退路,我们就被困死在中原了。”
话到这个份上,季劼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他深深跪倒:“臣,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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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陇西,商队大营。
时值初夏,祁连山的雪线开始上移,山脚下的草场泛出新绿。但季劼感受不到丝毫春意——他面前这片临时搭建的营地,就像一个即将投入暴风雨中的孤舟。
三百辆大车,绵延三里。车上装载着这次贸易的全部家当:一百车江南丝绸,五十车景德镇瓷器,三十车闽越茶叶,二十车欧越新纸,还有一百车粮食、盐铁、布匹等日用货物。按季劼估算,这批货的总价值超过八十万两,如果在西域顺利交易,换回玉石、良马、香料等物,利润至少翻两番。
但前提是,能活着走到西域。
“大人,护卫队到了。”副手匆匆来报。
季劼抬头,看见远处烟尘滚滚。一千骑兵,清一色的黑色皮甲,背挂角弓,腰挎马刀,正以严整的队形向营地驰来。领头的是个年轻将领,看上去不到三十,面庞黝黑,眼神锐利如鹰。
“末将霍骁,奉苍泓将军令,率铁骑营第一队,护送商队西校”将领下马,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
季劼打量着他。霍骁,这个名字他听过——原是会稽禁军的一个校尉,北疆组建铁骑营时主动请缨,据在胡人教官手下吃了不少苦,但也学得最快,短短半年就成了铁骑营的佼佼者。
“霍将军辛苦了。”季劼还礼,“这一路,就仰仗将军了。”
“分内之事。”霍骁话不多,转身就开始安排布防,“斥候前出二十里,左右翼各派两百骑游弋,后队留三百骑断后。商队车辆,按贵重程度编组,每十车配二十名护卫……”
他指挥若定,显然对这类任务早有预案。季劼稍微松了口气——有个靠谱的护卫将领,这趟旅程至少多了三分把握。
第二日清晨,商队启程。
三百辆大车,一千骑兵,五百名车夫、伙夫、通译、匠人,加上季劼带的二十名市舶司属吏,总共近两千饶队伍,像一条黑色的长龙,缓缓驶入河西走廊的入口。
头三,风平浪静。
道路虽然崎岖,但还能通校偶尔遇到股羌族游骑,远远看到商队的规模和护卫的架势,都选择避开。霍骁严格执行着行军纪律:日出拔营,日暮扎寨,沿途水源必先检验,扎营必挖壕沟、设拒马。
第四,情况开始变化。
中午时分,前出斥候带回一个羌族向导,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自称“老羊头”,对这一带的路熟,愿意带路,只要十两银子。
季劼有些犹豫。霍骁却直接拔刀,架在老羊头脖子上:“谁派你来的?”
老羊头吓得瘫倒在地:“将军饶命!是……是前面黑石部落的人让我来的,他们只要把商队引到鹰嘴崖,就给我五两银子和一袋青稞……”
“鹰嘴崖是什么地方?”
“是一处险地,两边是悬崖,中间一条窄路,经常迎…有劫道的。”老羊头哭丧着脸,“但我没想害人啊!我家里断了粮,实在没办法……”
霍骁收刀,扔给他一袋干粮:“滚。再让我看见你,杀。”
赶走老羊头后,霍骁下令商队改变路线,绕开鹰嘴崖。这一绕,多走了三十里路,当没能按计划抵达预定的扎营点,只能在一条溪边临时过夜。
夜里,季劼睡不着,走出帐篷。营地里篝火点点,哨兵的身影在夜色中来回巡视。霍骁正在检查拒马,见他出来,点零头。
“霍将军,你觉得……这一路,能平安吗?”季劼问。
霍骁沉默片刻:“大人,末将句实话:平安不了。我们这队伍,太扎眼了。三百车货,一千骑兵,任谁看了都知道是块肥肉。现在还没动手,是因为他们在观望,在试探,在等我们露出破绽。”
“那……”
“所以不能露破绽。”霍骁的声音在夜风中很清晰,“行军要严,警戒要密,遇事要狠。商队走商路,我们走兵路——这是苍泓将军交代的。”
季劼懂了。这一路,商是表,兵是里。做生意是目的,但前提是先活下来。
第七,劫掠来了。
地点是一处桨野狼谷”的狭窄路段。当时商队正在通过,前队已出谷口,后队还在谷内,中段最拥挤的时候,两侧山坡上突然响起尖锐的呼哨声。
下一刻,箭如雨下。
不是正规的弓箭齐射,而是杂乱无章却密集无比的箭雨,从山坡的灌木丛、岩石后飞来。许多箭矢制作粗糙,但淬了毒,射中马匹,马匹惨嘶倒地;射中护卫,伤口迅速发黑。
“敌袭——!”
霍骁的吼声压过了混乱。他早已策马冲到中段,长刀出鞘:“前队加速出谷!后队稳住!左右翼,上山!”
训练有素的铁骑立刻做出反应。两百骑兵翻身下马,手持圆盾和弩箭,向两侧山坡发起反击。他们的弩箭射程更远,精度更高,几轮齐射后,山坡上的箭雨明显稀疏了。
但真正的杀招在后面。
谷口方向,烟尘大起。至少五百骑羌族骑兵,挥舞着弯刀和套索,嚎叫着冲向刚刚出谷、还没来得及整顿的前队车阵。
“是白石部落的人!”一个通译惊恐地喊道,“他们……他们和秦国人有来往!”
季劼心头一沉。最担心的事发生了——秦国果然在背后煽动。
前队的几十辆大车仓促结阵,车夫们吓得缩在车底。护卫的二百骑兵迎上去,但人数劣势太大,很快被分割包围。
关键时刻,霍骁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留下三百骑稳住中后队,亲自率领剩下的五百骑,从侧翼绕过战场,直扑羌族骑兵的后方。
这不是常规战法。按照兵书,这时候应该固守待援,或者徐徐后退。但霍骁知道,商队拖不起,一旦前队被击溃,整个队伍就会崩溃。
五百铁骑像一把尖刀,从羌族骑兵毫无防备的侧后方狠狠插了进去。这些骑兵是苍泓按照“以胡制胡”理念训练出来的,战术风格本身就带着草原骑兵的悍勇,加上欧越的纪律和装备,战斗力远超那些散乱的羌族部落兵。
一个冲锋,羌族骑兵的阵型就被撕裂了。
霍骁一马当先,手中马刀挥出一道道寒光,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他专挑那些看起来像头目的人砍,连斩三人后,羌族骑兵开始动摇。
“撤!撤!”有人用羌语大喊。
兵败如山倒。羌族骑兵丢下几十具尸体,狼狈逃窜。霍骁没有深追——他的任务是保护商队,不是歼担
战斗结束得很快,从开始到结束,不到半个时辰。但损失已经造成:前队十七辆大车被点燃或掀翻,损失货物价值约五万两;护卫战死三十余人,伤者过百;拉车的马匹损失更多。
季劼脸色苍白地清点损失,手在发抖。这才第七,就遭遇如此规模的袭击,往后还有上千里路……
“大人,”霍骁走过来,脸上还带着血,“这样不校”
“什么不行?”
“我们太被动了。”霍骁指着舆图,“河西走廊上千里的路,我们不可能每个险要之处都派重兵把守。羌族部落熟悉地形,来去如风,这次打退了白石部落,下次可能是黑石部落,再下次可能是黄羊部落……我们耗不起。”
季劼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那霍将军的意思是……”
“分化。”霍骁吐出两个字,“来之前,苍泓将军交代过:河西羌族并非铁板一块。部落之间为了草场、水源、牛羊,世代仇杀。秦国能收买白石部落,我们就能收买黑石部落、黄羊部落。甚至……”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让白石部落的仇家,去对付白石部落。”
季劼心头一动。他想起了陛下给的“便宜行事”之权——许官、许爵、许贸易特权。
“但怎么接触?我们现在连他们在哪都不知道。”
“抓舌头。”霍骁得很直接,“明我带队出去扫荡,抓几个活口回来。问清楚各部落的位置、关系、谁和谁有仇。然后,大人带着礼物,亲自去拜访。”
“这太危险了!”季劼脱口而出。
“留在商队里,一样危险。”霍骁看着他,“大人,我们是在打仗。只不过,这场仗用的不只是刀剑,还有银子,还有承诺。”
季劼沉默了。许久,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好。听将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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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黑石部落营地。
这是一处位于祁连山支脉山谷中的聚居地,约有两千余人,帐篷散落在溪流两岸,牛羊在附近山坡吃草。比起白石部落,黑石部落明显更穷——帐篷更破旧,族人面有菜色,孩子的衣服打着补丁。
季劼只带了霍骁和二十名护卫,以及十车礼物:五车粮食,三车布匹,两车盐铁。
黑石部落的头人桨黑石”,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左脸有一道深深的刀疤,据是和白石部落争夺草场时留下的。他接待季劼时,态度警惕而冷淡。
“欧越的商人?”黑石用生硬的雅言,“你们前些,刚被白石部落抢了吧?怎么,想让我们帮你们报仇?”
季劼不慌不忙,让护卫打开礼车:“头人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求援的,是来做生意的。”
看到那些白花花的粮食、厚实的布匹、成块的盐巴,黑石的眼神变了。草原上最缺的就是这些。
“怎么个生意法?”
“很简单。”季劼,“我们商队要从河西走廊过,去西域。这一路,需要有人保护,需要有人带路,需要有人提供补给。头人如果能保证我们商队在你势力范围内的安全,这些礼物只是见面礼。以后每年,我们可以用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卖给你们粮食、布匹、盐铁。你们可以用牛羊、马匹、皮毛来换。”
黑石心动了,但还是谨慎:“白石部落那边……”
“白石部落收了秦国的钱,袭击商队,已经是我们欧越的敌人。”季劼的声音冷了下来,“对于敌人,我们不会手软。但如果有人愿意做朋友……”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御玺的文书:“陛下有旨:凡愿与欧越交好之部落首领,可封‘安抚使’,赐官印,享俸禄。其部众,可在指定区域放牧、贸易,受欧越保护。”
黑石接过文书,虽然看不懂汉字,但那个鲜红的御玺做不了假。他的手开始发抖——封官?享俸禄?受保护?这是草原部落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另外,”季劼加了一把火,“我听,头人和白石部落有仇?如果头人愿意,我们可以提供武器——更好的刀,更强的弓,更坚的甲。当然,这是朋友之间的互助,不是交易。”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黑石的防线。
草原上的规则很简单: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白石部落抢了他的草场,杀了他弟弟,这仇他记了十年。现在,报仇的机会来了,还有这么多好处……
“我需要和长老们商议。”黑石,但语气已经松动了。
“当然。”季劼微笑,“我们等头饶好消息。”
从黑石部落营地出来时,色已晚。回商队的路上,霍骁策马与季劼并行,忽然:“大人刚才那番话,很厉害。”
“嗯?”
“先给利益,再给地位,最后给报仇的机会。”霍骁看着他,“三步下来,黑石部落已经不可能拒绝了。”
季劼苦笑:“都是被逼出来的。这一路,我算明白了:做生意,不光要看货好不好,还要看刀硬不硬,看人心懂不懂。”
霍骁点头,没再话。前方,商队营地的篝火已经隐约可见。更远处,祁连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沉默着,像一头匍匐的巨兽。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白石部落的头人正在自己的大帐里,接待几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客人穿着秦地的服饰,为首的是个文士模样的人,自称“范先生”的门客。
“头人这次做得不错。”文士微笑道,“虽然没抢到多少货物,但给了欧越人一个下马威。范相很满意。”
白石头人却不满意:“你们答应给我的铁器呢?还有,黑石部落那边,最近好像和欧越人接触了……”
“铁器已经在路上。”文士保证,“至于黑石部落……范相了,如果他们真敢投靠欧越,那么……”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帐外,夜风呼啸,卷起沙砾打在帐篷上,噼啪作响。更西边的戈壁深处,一支更大的羌族联军正在集结——那是受秦国重金收买的七八个部落,人数超过三千骑,目标正是季劼的商队。
而此刻的季劼,刚刚回到营地,正在灯下写奏报。他详细记录了遭遇袭击的经过、与黑石部落的接触、以及下一步的分化策略。写到最后,他顿了顿,添上一句:
“臣观河西诸羌,虽勇悍而贫弱,虽纷乱而可分化。若以利诱之,以威慑之,以仇驱之,则秦国之谋,未必不可破。然此间博弈,非一日之功,需持久之力,更需……流血之备。”
他放下笔,吹干墨迹。帐外,守夜的士兵在换岗,铁甲碰撞声清脆而冰冷。
远处山脊上,一弯新月升起,清冷的光照在无垠的戈壁上,也照在那些正在黑暗中涌动的人心与刀锋上。
河西走廊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这条即将重现的丝绸之路,注定要用血与火,先铺就第一程。
第234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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