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雪下了整整七七夜。
当最后一片雪花飘落时,阴山以南三百里的欧越大营已成了一座银白色的孤岛。了望塔上的士兵裹着厚重的毛皮斗篷,睫毛上结着冰霜,目光却死死盯着北方那片白茫茫的荒野——三前,最后一队探马消失在那个方向,至今未归。
中军大帐内,炭火将四壁映得通红。苍泓坐在一堆军报中间,手指在地图上缓慢移动。图上标注着十二个红色的叉——那是过去一个月内,匈奴游骑袭击的村庄和哨站。每个叉旁边都写着伤亡数字,最的一处是“死七人,伤十五,掠粮三百石”,最大的一处是“全村尽没,死者二百余,存者无”。
帐帘掀开,赵峥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胡须上挂着冰碴:“将军,第七队探马回来了……只剩两人。”
苍泓抬头:“。”
“他们在阴山北麓发现了大规模马蹄印,至少五千骑,往西去了。但跟到狼山一带,遇到了暴风雪,又被匈奴游骑伏击……”赵峥声音低沉,“据活着的人,匈奴人这次用的箭不一样,箭镞是铁制的,而且……箭杆上刻着秦篆。”
“秦篆?”苍泓猛地站起身。
“是。虽然磨损严重,但能辨认出是‘雍’字。”
雍。秦国旧都。
帐内陷入死寂。炭火噼啪作响,外面传来伤兵营隐约的呻吟声。苍泓走到帐边,掀开厚重的毛毡帘,寒风立刻灌进来,吹得案上军报哗哗作响。远处,一队士兵正将新冻死的战马拖出营外,雪地上留下暗红色的拖痕。
“我们的骑兵,现在有多少?”苍泓问。
“能战者,三千二百骑。其中一千五是轻骑,剩下的是弩骑兵。”赵峥顿了顿,“马匹情况不好,草原马耐寒,我们的河套马……昨又冻死了十七匹。”
“弩骑兵在雪地里能发挥几成?”
“最多五成。弩机上弦慢,马匹跑不起来,一旦被匈奴轻骑缠上……”赵峥没完,但意思很明显。
苍泓放下帘子,帐内重新被暖意包围。他盯着地图上那片代表匈奴活动区域的阴影,忽然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营里那些归附的胡人部落,现在有多少?”
赵峥一愣:“大概……四五百人?都是这些年零散投靠的,有些是部落冲突失败逃来的,有些是厌恶了抢掠想定居的。将军问这个做什么?”
“把他们叫来。”苍泓回到案前,开始写信,“所有人,包括女人和孩子。我要见他们。”
同一时间,会稽城,四海殿暖阁。
欧阳蹄面前的案上摊着三份奏报。
第一份是苍泓的军情急报,详细陈述了北疆的严峻局势和“秦箭”的发现。
第二份是猗顿的密报,证实了秦国与匈奴左贤王部确有接触,牵线人是几个西域商人,而这些人背后,隐约有齐国海商的影子。
第三份,是张仪那卷古籍的拓本,以及工院主事凫厘的附注:“陛下,臣查遍典籍,此‘汉代弩骑兵’图样确系真传。其所载连弩,以脚踏上弦,可在马上连发五矢,射程百五十步。臣已命工匠试制,然其中机括精巧,非旬日可成。另,张太傅所添之字,墨迹确为近期,纸张亦为会稽‘玉版宣’,乃近三年新制。”
三份奏报,像三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欧阳蹄心头。
他走到窗边。窗外,会稽城一片祥和,街市喧嚣,人流如织。南方的雪下不大,落地即化,只留下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这里的百姓不知道,也不关心千里之外的北疆正在发生什么。他们只知道,大皇帝的帝国蒸蒸日上,商船带回白银和香料,田地长出红薯和土豆,日子一比一好。
可欧阳蹄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脆弱的平衡之上。一旦北疆崩了,匈奴铁骑长驱直入,整个中原将烽火连。届时秦国西攻,齐国东扰,这个看似庞大的帝国,可能会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文寅。”他转身。
新任丞相躬身:“臣在。”
“国库现在能拿出多少银子?”
文寅略一思索:“若不动用东瀛银矿储备,可动用的现银约……二百万两。”
“全拿出来。”欧阳蹄,“一百万两送北疆,让苍泓做三件事:第一,招募所有愿意归附的胡人,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有一技之长,全部收留。会骑射的编入骑兵,会养马的负责马政,什么都不会的,教他们种地、做工。”
文寅睁大眼睛:“陛下,这……胡人反复无常,恐生祸患啊!”
“所以要给他们活路,给他们的家人活路。”欧阳蹄目光如炬,“匈奴人为什么能来去如风?因为他们整个部落都是兵,女人孩子跟着迁徙,走到哪打到哪。我们要学,就要学彻底。”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北疆:“第二,用五十万两,打通西域商路。告诉那些商队,朕要最好的马种——大宛的汗血马,乌孙的马,月氏的走马,有多少要多少,价钱不是问题。另外,重金聘请西域的养马人、驯马师,全家迁来者,赐田宅,免赋税。”
“第三,”欧阳蹄的手指停在阴山南麓,“在这里,建三座军马场。在这里,”手指移到河套,“开垦十万亩军屯田。在这里,”指向燕然山方向,“设立‘榷场’,与草原各部贸易。他们要粮食、布匹、茶叶,我们可以给,但必须用马匹、皮毛、情报来换。”
文寅飞快记录,额头冒汗。这三条旨意一旦执行,将彻底改变欧越的北疆战略,也将掏空国库近半的储备。
“陛下,是否……徐徐图之?”
“没有时间了。”欧阳蹄摇头,“匈奴人春必来,我们必须在那之前,至少练出一支能战的骑兵。否则……”他没下去,但文寅听懂了。
“臣……这就去拟旨。”
“等等。”欧阳蹄叫住他,“给张仪的赐第,安排好了吗?”
文寅一怔:“已经安排妥当,在城西三十里翠云山脚下,依山傍水,很是清静。但张太傅至今未去居住,据是暂住在城外一处旧友山庄。”
欧阳蹄沉默片刻:“派人送五万两银子过去,不要声张。再送一套御寒的貂裘、一批上好的木炭。就……朕念他年迈,北地苦寒,让他保重身体。”
文寅深深一躬:“臣代张太傅,谢陛下隆恩。”
暖阁里又只剩下欧阳蹄一人。他重新拿起那卷古籍拓本,看着张仪添上的那行字:“北狼将至,速铸重甲骑。”
字迹苍劲,力透纸背。
“张兄啊张兄,”欧阳蹄低声自语,“你人走了,心还留在这朝堂上吗?还是……你看到了我们都还没看到的东西?”
窗外,暮色渐深。会稽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倒悬的星河。而在这片星河的北方,在千里之外的风雪中,一场关乎帝国命阅变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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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北疆大营,校场。
雪停了,但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像刀子。校场上黑压压站了四百多人——这就是营中所有归附的胡人。他们穿着杂乱的皮毛衣服,有的还保持着草原的发式,有的已经剪短了头发。男女老少都有,最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吃奶,最老的拄着拐杖,脊背佝偻。
苍泓站在点将台上,赵峥按剑立在身侧。台下,五千名欧越士兵持戟列队,将校场围得水泄不通。
“叫他们来,不是要杀他们。”苍泓对赵峥低声道,“传令下去,所有士兵,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拔刀,不许出声。”
命令传达下去。校场上只有风声,和胡人群里婴儿偶尔的啼哭。
苍泓上前一步,用尽可能清晰的雅言开口,旁边一个通译大声翻译成匈奴语和几种草原方言:
“我知道你们来自不同的部落,有不同的过去。有些人是因为战败逃到这里,有些人是厌倦了厮杀想过安生日子,有些人……可能只是走投无路。”
胡人群中起了骚动。许多人警惕地抬头,眼神中有恐惧,有疑惑,也有麻木。
“今把你们叫来,是要给你们两条路。”苍泓声音洪亮,“第一条路:离开。每人发十斤粮,一件冬衣,你们可以往南走,去中原,去江南,找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生活。”
通译完,胡人们面面相觑。离开?在这寒冬?往南走数百里才能出草原,路上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要么被其他部落掠为奴隶。
“第二条路,”苍泓继续道,“留下来。留下来的人,我会把你们编入新军。会骑射的,教我们的士兵骑马、射箭,每月饷银五两,表现优异者翻倍。会养马的,去新建的马场,一家老都可以住进去,按养马数量领粮。什么都不会的,可以学——学种地,学做工,学造兵器。女人孩子也一样,营中需要缝补、炊事、照料伤患,都能找到活计。”
这番话完,胡人群中彻底炸开了锅。饷银?粮饷?一家老都有安置?这是草原上从未有过的事。在草原,男人是战士,抢到东西才有饭吃,抢不到就饿着。女人孩子是累赘,迁徙时要背着,打仗时可能被丢弃。
“将军……话算话?”人群中,一个独臂的中年胡人用生硬的雅言问道。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一直划到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苍泓问。
“兀立格。”独臂胡人挺直脊背,“曾是白羊部落的百夫长,三年前部落被左贤王吞并,我断了一臂,带着妻儿逃到这里。”
“兀立格,”苍泓点头,“我话算话。但留下来的人,必须遵守军纪——服从命令,不得内斗,不得劫掠,更不得背叛。违者,斩。”
“那……我们的孩子呢?”
“六岁以上,可以入学堂,学雅言,学文字,学算术。学得好,将来可以当军官,可以当文吏,可以去做生意。”苍泓一字一句,“你们的后代,不必再像你们一样,在草原上颠沛流离,靠抢掠为生。”
这番话,击中了所有胡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草原上的生活,外人看是纵马驰骋的自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是朝不保夕的残酷。白灾、黑灾、部落战争、奴隶命运……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重复这样的生活。
兀立格第一个跪下:“我兀立格,愿为将军效命!”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校场上,胡人跪倒一片。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喃喃祈祷,有人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
苍泓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这些人,几个月前可能还是敌人,可能还曾与欧越士兵刀兵相见。但现在,他们跪在这里,把未来托付给了曾经的对头。
“赵峥,”他低声吩咐,“登记造册,按特长分派。有家眷的,安排单独营区。孩子全部送到新设的学堂,找几个识字的士兵先教着。”
“是!”
“还有,”苍泓顿了顿,“从今起,组建‘铁骑营’。以兀立格为教官领队,所有擅长骑射的胡人为教官,从各营选拔三千名年轻力壮、会骑马的士兵,开始训练。”
“将军,让胡人教我们的人……合适吗?”
“要想打败狼,就要先学会狼的能耐。”苍泓望向北方,“匈奴人为什么强?因为他们生在马上,长在马上。我们现在学,是晚了些,但总比不学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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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新设立的“阴山马场”。
这里原本是一片荒芜的山谷,如今搭起了连绵的毡帐和木屋。山谷深处,用木栅栏围出了十几个巨大的马圈,里面圈养着刚从西域运来的第一批马匹——一百二十匹大宛马,八十匹乌孙马,还有三十匹据有汗血马血统的混种马。
马场总管是个叫哈桑的西域人,五十多岁,满脸风霜,但一提到马就眼睛发亮。此刻,他正陪着苍泓视察马圈。
“将军请看这匹。”哈桑指着一匹通体枣红、四蹄雪白的骏马,“这是正宗的大宛马,胸宽腿长,蹄坚如铁。别看它现在瘦,好好喂养,来年春能长到六尺高,载着重甲日行二百里不成问题。”
苍泓伸手抚摸马颈,那马打了个响鼻,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多久能配种?”
“已经开始了。”哈桑指着另一个马圈,那里几十匹本地母马正在吃草,“我们用最好的苜蓿、豆料喂养,配种后十三四个月下驹。不过将军,要想培育出稳定的良种,至少要五年,十代选育。”
“五年……”苍泓喃喃道,“我们没有五年。匈奴人春就可能南下。”
“那……”哈桑迟疑,“还有一个办法。从草原各部直接购买成年的战马,虽然贵,但马上能用。我知道有几个部落,跟左贤王不和,偷偷卖马换粮。”
“买。”苍泓斩钉截铁,“要多少银子,报个数。但马必须是好马,老弱病残不要。”
“是!”
离开马场时,苍泓又去看了新建的学堂。三间木屋里,三十多个胡人孩子正跟着一个年轻士兵学写汉字。窗外寒地冻,屋里炭火温暖,孩子们的脸红扑颇,握笔的手还有些笨拙,但写得很认真。
“他们学得很快。”士兵禀报,“尤其是几个大点的孩子,已经能认三百多个字了。”
苍泓点点头,没话。他看见墙角蹲着一个瘦的男孩,大约七八岁,正用木棍在沙盘上反复写同一个字——那是“家”。
“你叫什么名字?”苍泓走过去,用匈奴语问。
男孩吓了一跳,抬头看他,怯生生道:“巴特尔。”
“在写什么?”
“家。”男孩声,“先生,学会了写字,以后就能在文书上写自己的名字,就能分到田地,就能……有真正的家。”
苍泓心头一颤。他蹲下身,拿起木棍,在沙盘上又写了一个字——“国”。
“这是‘国’。”他,“有国,才有家。国破了,家就没了。”
男孩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好好学。”苍泓拍拍他的头,“等你长大了,也许能当军官,当文吏,让你的家人,让更多的胡人,都有家可归。”
走出学堂时,夕阳西下,将雪原染成一片金红。远处训练场上,喊杀声震——那是铁骑营在进行第一次成建制的冲锋演练。三百名骑兵排成楔形阵,手持新打造的马刀,在兀立格的带领下冲过预设的草人阵地。刀光闪处,草人头颅纷纷飞起。
还不够快,不够整齐,配合也生疏。但苍泓看到了希望——那些一个月前还骑不稳马的欧越士兵,现在已经能基本掌握马上劈砍的技巧。而那些胡人教官,也从最初的戒备、疏离,渐渐开始认真教导,甚至偶尔会和士兵们开开玩笑。
融合需要时间,但至少,开始了。
“将军!”赵峥策马飞奔而来,脸色凝重,“会稽八百里加急!”
苍泓接过密封的铜筒,打开,是欧阳蹄的亲笔信。信很长,详细明了朝廷的全盘计划:加大投入,加速马种引进,扩大胡人招募范围,甚至……准备在河套地区建立第一个“胡汉混居”的屯垦区。
信的末尾,欧阳蹄写道:“苍泓吾兄:北疆之事,尽托于卿。银钱粮草,朕必足额供给;朝中非议,朕一力担之。唯望卿牢记:此铁骑非仅为一战,乃为万世之基。胡汉之别,终将消融;南北之分,终将一统。卿在边关,当有远见。”
苍泓将信看了三遍,然后心折好,放入怀郑
远见……他望向北方。阴山以北,是无穷无尽的草原,是来去如风的匈奴铁骑,是千年未解的边患。而现在,他要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面对这个古老的敌人——不是一味地筑墙防守,而是走出去,融合,学习,然后超越。
“赵峥。”
“末将在!”
“传令:铁骑营从明日起,训练强度加倍。另外,挑选一百名最优秀的胡人骑手,组建‘斥候营’,由兀立格率领,深入漠南——不要交战,只要情报,摸清左贤王部冬季营地的位置、兵力分布、粮草储备。”
“将军,这太危险了……”
“要想学会狼的能耐,就要先进入狼的领地。”苍泓翻身上马,“告诉他们:活着回来,每人赏银五十两,赐田十亩。回不来……他们的家人,营中养一辈子。”
赵峥肃然:“是!”
暮色彻底降临,马场点起疗火。马圈里传来马匹的嘶鸣,学堂里隐约有孩童的读书声,训练场上士兵们正在收拾器械。这片曾经荒凉的山谷,此刻充满了生机。
苍泓策马登上附近的高坡,回望这片正在孕育新生的土地。更北方,黑暗笼罩的草原深处,左贤王的三万骑兵正在某处扎营过冬。他们不知道,南边那个他们曾经轻视的农耕帝国,正在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准备着反击。
以胡制胡,以骑制骑。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
而此刻,远在会稽的欧阳蹄,刚刚接到另一份密报——猗顿安插在秦国的探子传回消息:范雎秘密会见了匈奴右贤王的使者,会谈内容不详,但会后,秦国边境的军工作坊开始大量生产一种特制的箭镞,样式与在北疆发现的“秦箭”完全相同。
更令人不安的是,探子隐约听到范雎了一句话:“春,要让欧越两面受担”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欧阳蹄走到舆图前,手指从北疆移到西线,又从西线移回北疆。
两面受淡…是吗?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冰冷的决绝。
“那就看看,是谁先撑不住这个春。”
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孤独。而在这孤独之外,在整个帝国疆域的边缘和内部,无数股力量正在涌动、碰撞、酝酿。胡人在学习汉字,汉人在学习骑射,良马在繁育,铁骑在训练,阴谋在滋长,忠诚在考验……
这个冬,注定漫长。但漫长的冬之后,必然有一个血色春。
而决定帝国命阅第一场硬仗,很可能,就在北疆那片白雪覆盖的草原上。
第233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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