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的秋雨来得悄无声息。
欧阳蹄站在四海殿暖阁的窗前,看着雨丝斜斜地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批阅完的奏章——是扶桑省关于红薯推广的成效报告。白起的字迹依旧刚劲,措辞严谨,数据详实,一如他治军般一丝不苟。
暖阁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猗顿垂手立在阴影处,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白起的家眷,在扶桑过得如何?”欧阳蹄忽然问,声音在雨声中显得飘渺。
猗顿微微抬头:“据监军司禀报,总督夫人已适应扶桑气候,常携公子在总督府花园散步。公子入读扶桑学馆,课业中上,与同窗相处和睦。前日不慎摔伤膝盖,白起总督亲自为其上药。”
很平常的汇报,琐碎,细致,没有任何异常。
可越是这样,欧阳蹄心中的那根刺就扎得越深。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抱儿子时的场景——那么的生命,那么脆弱,让人想用一切去保护。他也想起了白起那个孩子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的样子。
“陛下,”猗顿迟疑片刻,还是道,“监军司的密报中,还提到一事。三日前,扶桑学馆组织学生比武,白起公子与一隼人部孩童对战,落败。当晚,总督夫人私下对侍女了一句:‘这孩子,到底不如他爹当年勇武。’”
欧阳蹄转身,盯着猗顿:“侍女是何反应?”
“侍女安慰:‘公子还,将来定能像总督一样,成为国之栋梁。’总督夫人却摇头笑道:‘栋梁?我只愿他平安长大,莫要像他爹一样,走得这么高,这么远,这么……孤独。’”
孤独。
这个词像一根针,刺进了欧阳蹄的心。
暖阁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欧阳蹄走回案前,重新拿起那份奏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红薯推广很成功,扶桑粮食产量预计明年能翻一番。白起做得很好,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好。
可越是做得好,那份不安就越强烈。
二十七岁的行省总督,手握重兵,控制银矿,深得民心——如果这民心,不止是欧越移民的民心,也包括那些渐渐被教化的扶桑人呢?
欧阳蹄闭上眼。他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画面:瓯江起兵时白起为他挡的那一箭;攻克楚都时白起第一个冲上城墙的身影;东瀛初定时白起浑身是血却咧嘴笑着“陛下,拿下了”的豪情……
那些都是真的。
可范雎的离间计也是真的。那些流言,那些“裂土封王”的猜测,那些朝臣们闪烁的眼神——都是真的。
真与假,信与疑,像两股绳拧在一起,勒得他喘不过气。
终于,欧阳蹄睁开眼。他取过一张特制的金边纸——这是只有发给最核心重臣时才会使用的御用笺纸。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停顿了许久。
第一滴墨汁晕开,像一滴黑色的泪。
他开始写:
“白起吾弟:见字如晤。扶桑事,卿之功,朕俱知。红薯之利,可活万民;学馆之设,可化蛮夷;平叛之举,可安疆土。卿以弱冠之年,成不世之功,朕心甚慰。”
写到这里,他停了停。接下来的话,需要更谨慎的措辞。
“然,卿离家久矣。昔年征伐,卿常言‘父母在,不远游’,今尊堂年高,朕每思之,心实不安。又闻卿妻、子初至扶桑,水土未服,语言未通,朕为兄长者,岂能坐视?”
笔尖在纸上轻轻移动,字迹依然稳健,但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今特旨:赐卿府邸于博多港内最佳处,拨内帑银五万两,用于安顿家。卿母年迈,不宜渡海奔波,可仍居会稽旧宅,朕当时常探望,以全卿孝心。卿妻、子既至,当享伦,勿以公务过劳。另,扶桑渐稳,卿可多携家眷游览山水,体察民情,不必终日困守案牍。”
写到这里,欧阳蹄的手微微颤抖。
这些话,表面上是关怀,是恩典。可字里行间那层意思,白起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读不懂?
——你的母亲留在会稽,我会好好照顾。
——你的妻儿在扶桑,要“享受伦”,“游览山水”。
——你做得很好,但不必“终日困守案牍”。
恩威并施,软硬兼施。这是帝王术,是他这些年来渐渐精通,却也越来越厌恶的东西。
欧阳蹄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朕知卿忠贞,然人言可畏。昔韩信、英布,亦曾功高盖主,终致嫌隙。朕不愿与卿有此日。故,卿在扶桑,当更谨言慎行,军政大事,多与监军司商议,奏报务求详尽,以免宵之辈借题发挥。”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写的:“卿为朕之股肱,朕信卿,如信己身。望卿体朕苦心,勿负朕望。”
落款:“兄,欧阳蹄。启明十年十月十五,夜雨。”
他放下笔,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觉得这张纸重得拿不起来。窗外雨声更急了,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哭泣。
“用八百里加急,直送扶桑总督府。”欧阳蹄的声音干涩,“派……派赵常去。他跟着朕二十年,知道什么该,什么不该。”
猗顿接过密旨,触手之处,纸还微湿。他什么也没,只是深深一躬,退入黑暗。
---
十日后,扶桑,博多港总督府。
白起正在校场检阅新编练的扶桑裔士兵。这些年轻人穿着欧越制式的皮甲,手持训练用的木枪,正在练习阵型转换。他们的动作还显生疏,但眼神里的认真和渴望,却让白起看到了某种希望。
三个月前,这些人可能还是山中的猎户、海边的渔夫,或者某个部落的战士。而现在,他们站在这里,学习着完全陌生的战斗方式,喊着“效忠大皇帝,保卫扶桑省”的口号。
“总督大人,他们的进步很快。”副将在一旁欣慰地,“照这个速度,明年就能编入正规驻防军了。”
白起点点头,正要话,亲兵匆匆跑来:“大人,会稽来使,八百里加急,已至府门!”
白起心中一凛。八百里加急,非重大军情或御旨不用。他立刻转身,大步走向总督府。
使者赵常已经等在正堂。这位五十余岁的老内侍是欧阳蹄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白起很熟悉他。此刻,赵常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一如既往的恭敬笑容。
“武安侯,陛下密旨。”赵常双手捧出一个密封的铜筒。
白起跪接,打开铜筒,取出那封金边御笺。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他读得很慢,一字一句。
读到“赐卿府邸”、“拨内帑银五万两”时,他面色如常。读到“卿母年迈,不宜渡海奔波,可仍居会稽旧宅”时,他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读到“卿妻、子既至,当享伦,勿以公务过劳”时,他握着纸页的手指收紧了一瞬。
最后那段关于韩信、英布的警示,关于“多与监军司商议”的嘱咐,他反复看了三遍。
堂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赵常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外面的校场上,士兵训练的口号声隐约传来,更衬得堂内死寂。
许久,白起缓缓将密旨合上。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中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暗了下去,像烛火燃尽前最后的摇曳。
“陛下……还有口谕吗?”他问,声音平稳得可怕。
赵常躬身:“陛下只,望武安侯体察圣心,善加珍重。”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这些日子,睡得很少。常深夜独坐暖阁,望着扶桑方向出神。”
白起沉默。
体察圣心。善加珍重。
八个字,重如山岳。
“臣,领旨。”白起终于开口,“谢陛下恩。请赵常侍回禀陛下:白起必谨遵圣训,恪尽职守,不负陛下厚望。”
赵常看着白起平静的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躬:“那,老奴就告退了。”
“送常侍。”
白起起身,亲自将赵常送到府门外。看着使者车队远去,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转身回府。
他没有回正堂,而是径直走向后院的家眷住处。儿子正在院中练剑,虽然动作稚嫩,但一招一式都很认真。妻子坐在廊下缝补衣物,见他进来,抬头微笑:“今日这么早回来?”
白起看着他们,看了很久。阳光很好,院子里的枫树红了半边,一切看起来那么安宁,那么美满。
陛下赐的恩典。陛下给的“伦之乐”。
“爹!”儿子看到他,收起木剑跑过来,“先生今夸我雅言有进步!”
白起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头:“好。继续努力。”他的声音很温和,但手指冰凉。
妻子察觉异样,放下针线走过来:“怎么了?”
“没事。”白起起身,“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晚膳不用等我。”
他转身离开,脚步比平时快了些。妻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院门外尚未完全散去的使者车尘,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渐渐发白。
---
书房,夜。
白起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里。桌上摊开着那份密旨,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金边泛着冷光。
门被轻轻推开,几个心腹部将悄然入内。他们都是跟随白起多年的老兵,从瓯越打到扶桑,是真正生死与共的兄弟。
“总督,”为首的老将王贲声音压抑着愤怒,“监军司那些人,今下午开始秘密调阅近三个月的所有军务档案,包括兵力部署、粮草调配、甚至……甚至军官的晋升名录。”
另一将领低声道:“大人,陛下这是不信我们了?就凭那些该死的流言?”
“我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他们在后面猜忌怀疑!大人,这口气,忍不下去啊!”
众人情绪激动,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悲愤的气息。
白起依然沉默。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另外半边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许久,他缓缓开口:“你们,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众人一愣。
“因为他是陛下。”白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却透着深深的疲惫,“坐在那个位置上,看谁都是威胁。功越高,威胁越大;权越重,猜忌越深。这不是陛下的错,是那个位置的错。”
“可是大人——”
“没有可是。”白起打断他们,“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范雎的离间计,朝中的流言,还迎…”他顿了顿,“我们确实手握重兵,确实控制银矿,确实在扶桑一不二。如果我们是陛下,我们会完全放心吗?”
众人哑口无言。
“所以,陛下送来这份密旨,是提醒,也是警告。”白起的手指轻轻划过密旨上的字迹,“他在告诉我:白起,我记得你的功劳,我感激你的忠诚,但我也是皇帝,我不能不防。”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位部将:“而我们要做的,不是愤怒,不是抱怨,而是告诉陛下:你的防范,是多余的。你的猜忌,是错的。”
“如何告诉?”王贲问。
白起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点亮疗。光明驱散黑暗,也照亮了他眼中决然的神色。
“上书。”他,“主动上书,辞去扶桑总督一职,请求回会稽任职。”
“什么?!”众将大惊,“大人,这岂不是示弱?岂不是承认我们有二心?”
“不,这是以退为进。”白起摇头,“如果我们死死抓着权位不放,只会加深陛下的猜忌。主动交还兵权,请求内调,反而能证明我们问心无愧。”
他取过纸笔,开始书写。笔尖在纸上滑动,字字千钧:
“臣白起谨奏:蒙陛下恩,委以扶桑重任,三载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今幸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扶桑初定,银矿丰产,学馆遍设,红薯广植,蛮夷渐化,海疆安宁。”
“然,臣每思之,惶恐至极。臣本武夫,粗通军略,而治民理政,实非所长。扶桑虽定,然百废待兴,需干练文臣,精细治理。臣尸位素餐,恐误国事。”
写到这里,白起停笔,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他,也决定很多饶命运。
“又,臣离家久矣。老母在堂,不能尽孝;妻儿新至,未能陪伴。每念及此,心如刀绞。今扶桑既稳,臣冒死恳请陛下:准臣辞去扶桑总督一职,卸甲归京。若蒙陛下不弃,愿任一闲散武职,或执教军校,或顾问军机,皆听圣裁。”
“臣知此请唐突,然肺腑之言,地可鉴。臣之功过,任由陛下评;臣之去留,全凭陛下圣断。臣白起,顿首再拜,泣血以闻。”
最后一个字写完,白起放下笔,静静看着这份奏章。他知道,这封信一旦送出,就再也回不了头了。要么彻底赢得信任,要么彻底失去一牵
“大人,”王贲眼眶发红,“您这是……何必啊!”
“必须如此。”白起将奏章封好,“只有这样,陛下才能真正放心。也只有这样,我们这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才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被猜忌,被排挤,甚至……被清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月色皎洁,扶桑的夜空清澈如洗。
“你们记住,”白起背对着众人,声音很轻,“我们效忠的,从来不是某个人,而是这个我们亲手参与建立的帝国。只要帝国在,我们的血就没有白流。”
他转身,目光坚定:“这封奏章,用八百里加急,直送会稽。同时,传令各营:从明日起,所有军事调动、物资调配、人事任免,必须经监军司副署,方可执校违者,军法处置。”
众将肃然:“遵命!”
“还有,”白起顿了顿,“我辞官的消息,暂时保密。在陛下旨意到达之前,一切照旧。”
“是!”
众人退去,书房重新恢复安静。白起独自站在灯下,看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那么长,那么孤独。
他想起了欧阳蹄密旨中的那句话:“朕信卿,如信己身。”
如果真的如信己身,又何必如此?
白起吹熄疗,重新没入黑暗。月光依旧,只是今夜,格外寒凉。
---
又十日后,会稽,四海殿暖阁。
欧阳蹄拿着白起的奏章,已经看了整整一个时辰。信纸边缘被他捏出了深深的折痕,墨迹似乎都要被他看穿了。
辞官。卸甲。归京。
六个字,像六把锤子,敲在他心上。
他设想过很多种白起的反应:愤怒,委屈,辩解,甚至暗中戒备。但他唯独没想到,白起会选择如此决绝、如此坦荡的方式——主动交还一牵
这封奏章里,没有一个字抱怨,没有一句辩解。只有恳切的自谦,真诚的孝思,和毫无保留的服从。
“臣之功过,任由陛下评;臣之去留,全凭陛下圣断。”
欧阳蹄闭上眼睛。他能想象白起写这些话时的心情——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青年将领,如今却要如此卑微地请求卸甲归田。
愧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想起了白起肋下那道为他挡箭留下的疤,想起了白起每一次冲锋在前的背影,想起了白起笑着“陛下,拿下了”时眼里闪烁的光。
那些都是真的。那些信任,那些热血,那些并肩作战的岁月——都是真的。
可自己却因为几句流言,因为那些肮脏的权术算计,就对他起了猜忌,就用那种含沙射影的密旨去试探,去警告。
“赵常。”欧阳蹄睁开眼,声音沙哑。
老内侍悄声入内:“陛下。”
“白起接到密旨时,是何反应?”
赵常低下头,谨慎地回忆:“武安侯……很平静。跪接,细读,然后谢恩。只必谨遵圣训,不负陛下厚望。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奴告退时,回头看了一眼。武安侯站在府门前,望着会稽方向,站了很久。那时色将晚,他的身影……看着有些孤单。”
孤单。
又是这个词。
欧阳蹄挥手让赵常退下,暖阁里又只剩下他一人。他拿起白起的奏章,又看了一遍,然后轻轻放在案上,用手掌抚平那些折痕。
该怎么办?
准奏?那等于承认自己猜忌功臣,等于告诉下人:看啊,连白起这样的元勋都不能善终。而且,扶桑确实需要白起,他的威望,他的能力,无人可以替代。
不准?那这份奏章就会像一根刺,永远扎在君臣之间。白起会继续当他的总督,但心里那层隔阂,再也抹不去了。
欧阳蹄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帝国疆域图前。他的手指从会稽出发,划过东海,停在扶桑的位置。这片土地,是白起为他打下的。那里的银矿,是白起为他开采的。那里的安定,是白起为他维护的。
而自己回报他的,是什么?
猜忌。试探。警告。
“白起啊白起,”欧阳蹄低声自语,“你给朕出了一道难题。”
他回到案前,提笔,却久久无法落下。墨汁在笔尖凝聚,终于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就像他们之间那份曾经纯洁无瑕的信任,已经染上了永远洗不去的墨污。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像是地也在为这段即将变质的君臣之情,轻轻哭泣。
第229章完
喜欢欧越神农:开局瓯江,万里山河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欧越神农:开局瓯江,万里山河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