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六年夏（公元前317年），会稽港的海风裹挟着咸湿水汽扑面而来。港口督吏连官帽都来不及扶正，一路跑冲进王宫禀报时，声音都在发颤：“陛下！港口来了艘怪船，船头翘得像要飞，挂着个从没见过的日头旗！”
欧阳蹄正在批阅关于流云岛硫磺产量的奏报，闻讯搁下朱笔，亲临港口最高的了望台。只见碧波荡漾间，一艘形制奇特的船只静静停泊在指定水域。船身狭长，通体木质，不见一根铁钉，首尾高高翘起如新月，与欧越方头平底的海船大相径庭。桅杆上那面麻布旗帜，用某种赤色矿物颜料绘着简练的放射纹路，确如一轮初升的朝阳。
“有点意思。”欧阳蹄目光如炬，注意到那船虽然做工粗犷，但船板拼接严丝合缝，风帆打满补丁却坚韧异常，显然是经历过远海风滥考验。“宣其主事者觐见。”
四海殿内，熏香袅袅，甲士肃立。当那异邦使者低着头，心翼翼迈过及膝高的门槛时，文武百官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此人身上。来人身形比中原男子矮半个头，面容扁平，肤色黧黑，穿着一件略显粗糙的葛布直衣，腰间束带，发髻在头顶盘成独特的椎髻。他身后两名随从更是紧张得不敢抬头，双手紧捧着一个样式古朴的木匣。
使者走到殿中，依照其本国习俗，深深鞠躬，几乎成直角，双手将木匣高举过头顶，口中吐出一连串音节短促、无人能懂的语言。他的姿态谦卑，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通译官侧耳倾听，眉头紧锁，半晌才勉强转向御座：“陛下，他似乎在……来自‘日向’，向……西方伟大的王者，献上……敬意与礼物。”
木匣被侍卫接过，当众开启。内衬是某种海鸟的柔软羽毛，上面静静躺着数枚龙眼大、光泽温润的乳白色珍珠，每一颗都浑圆无瑕。旁边是几块用皮革包裹的矿物，色泽鲜红纯正，竟是上等的朱砂。礼物质朴无华，却彰显着来自海洋与土地的诚意。
“日向国？”欧阳蹄微微侧首，看向身旁那位见多识广的异域客卿，“玛卡，你可曾听闻？”
玛卡上前几步，湛蓝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使者的面容、发式乃至指甲的形状，沉吟道：“陛下，此族裔与我故乡隔着重重大洋，并非同源。观其船舰形制、礼物材质，其国文明程度，或许尚处部落联盟，金石并用之时代。其国名‘日向’，依其发音，似是‘日出之地’的意思，倒也符合其位于大海以东的方位。”
在玛卡和几位通译官连比带划、辅以沙盘画图的艰难沟通下，殿上众人终于像拼凑碎片般，大致明白了使者的来意。使者名为“鹿鸣”，来自大海以东一个由众多部落组成的“日向国”。国内尊奉一位被称为“太阳巫女”的精神领袖，但各部落首领（他称之为“国造”）拥兵自重，纷争不断。他们在西海捕鱼时，曾有族人被风暴带到遥远西方，远远望见过欧越那如同海上城郭的巨大船队，惊为人，回国后禀报了“西海神国”的存在。此次，鹿鸣是受其中一位势力较大的国造派遣，冒险西渡，希望能觐见“西海大国之主”，寻求友谊，以及……在部落争斗中，获得可能的支持。
“尔国内部不宁，战乱频仍，远渡重洋来此，就只为向我欧越示好？”欧阳蹄看似随意地把玩着一枚珍珠，语气平淡，目光却如实质般压在鹿鸣身上。
鹿鸣通过通译，言辞愈发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悲凉地解释：日向国并非那片群岛中最强大的势力，西边影出云”诸部联盟，北边影筑紫”的悍勇族民，都对日向的土地和资源虎视眈眈。他们听闻欧越兵甲之利，能造劈波斩滥巨舰，拥有雷霆般的神器，若能得欧越些许指点或帮助，哪怕只是贸易往来，获得一些精良的铁器，日向国愿永奉欧越为宗主，岁岁朝贡，并开放所有港口，允准欧越商船自由往来贸易。
“指点？帮助？贸易？”欧阳蹄轻轻敲击着紫檀木御座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猎手发现目标的弧度。他转向下首的张仪、猗顿等重臣，“诸卿以为，这送上门的‘日出之地’，朕当如何处置？”
张仪手持玉笏，略一思忖便朗声道：“陛下，此乃赐之机，不可错失。东海群岛，虽看似蛮荒，然其地理位置至关重要，正处于我欧越通往更广阔海域的要冲之上。若能加以影响乃至掌控，既可为我远航水师提供不可或缺的跳板与补给据点，亦可自东面形成对齐、燕等国的战略牵制。况且，”他目光扫过那些珍珠与朱砂，意味深长，“其地既然能产出慈宝物，或许还蕴藏着更多未知的财富与资源，等待发掘。”
猗顿立刻上前补充，声音低沉而清晰：“陛下，丞相高见。据这鹿鸣所言，其国各部混战，正合‘以夷制夷’、‘远交近攻’之策。扶持一日向国，供给其部分军械、传授些粗浅技艺，令其代为经略东方，统一诸岛，则我欧越可坐收渔利，以最代价将影响力辐射整个东海。臣建议，当务之急，可先行派遣精干机敏之士，组成使团，随其使者返航。一则为陛下绘制详细海图，探查其国情真伪、地理民俗、物产分布；二则实地评估其各部实力、矛盾根源，以及……究竟值不值得我欧越投入。”
欧阳蹄微微颔首，他思虑的远比臣子们更远。玛卡带来的红薯、玉米等新作物已让欧越农产大增，这东海群岛，气候温润，或许也藏着类似的惊喜，或是独特的药材、树种。更重要的是，在战略棋盘上，掌握了那片星罗棋布的岛屿，就等于在广阔的东海，不，是在面对未知的北大洋方向上，钉下了一串坚实的楔子，其长远价值，难以用眼前利益衡量。
“鹿鸣使者，”欧阳蹄开口，声音恢弘，传遍大殿，带着帝国君主特有的威仪，“尔国慕义远来，不惧风涛之险，其心可嘉，其诚可勉。朕感念尔等诚意，决定派遣一支友好使团，携我欧越礼物及朕之国书，随你返回日向国，代朕拜会尔国巫女与诸国造，以示欧越交好之意，共商未来。”
通译将这番话转达过去，鹿鸣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再次深深鞠躬，几乎将身体折成两段，口中感激之词不绝。
退朝后，欧阳蹄雷厉风行，立即进行详细部署。
“舟侨。”
“臣在。”
“立即从你的水师中，遴选两艘最快最稳的‘海鹘’级快船，再配一艘‘破浪’级大船作为旗舰，组成使团船队。配备最熟练的老练水手、一队精锐的玄甲护卫，以及善于绘图、观测星象、记录水文的人才。由你麾下最稳重的副将统率，务必保证使团安全抵达。”
“遵命！臣定选派得力人手，万无一失！”
“猗顿。”
“臣在。”
“使团中，安插你司直衙署最得力的探员，身份务必隐蔽。他们的任务，不仅仅是绘制航线海图、记录风土人情，更要像梳子一样，摸清日向国及其周边部落的真实军力、内部矛盾、物产分布，尤其是……各种可能的矿藏线索，比如铜、铁、乃至金银。”
“臣明白，探员已有人选，必不辱使命。”
“玛卡。”
“陛下。”
“你精通多种语言，见识广博，此次便作为使团首席顾问同行，协助沟通，化解可能的误会。同时，睁大你的眼睛，留意沿途及岛上，是否有可用于医药、农耕或工艺的奇异物产，哪怕是种子、幼苗，也要尽量带回。”
“乐于效劳，陛下。我对那片未知之地，也充满好奇。”
欧阳蹄亲自为使团正使——一位出身寒门但精明干练、曾在市舶司历练的年轻官员陈昶赐下象征权力的节杖与以欧越文字书写的国书。国书上措辞雍容，表达了友好通商、文化交流的意愿，并附有精美的丝绸、瓷器图样，却对军事援助只字未提，留足了回旋余地。
临行前，欧阳蹄于偏殿单独召见陈昶，目光深邃：“陈卿，此去万里波涛，眼要亮，耳要灵，心要细。日向国是一面镜子，映照的是整个东海群岛的虚实。朕要的，不仅仅是一国之贡品，而是整片海洋的精确航线，以及未来将所有岛屿纳入朝贡体系的契机。必要时，可示之以威，让他们见识一下朝上国的气象，但切记，不可妄动刀兵，徒增仇怨。”
数日后，碧空如洗，会稽港人声鼎罚一支由欧越玄鸟旗与日向太阳旗共同引领的混合船队，在无数百姓好奇与期盼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驶出巨大的闸门，帆影逐渐饱满，向着太阳每日升起的方向破浪前校
欧阳蹄独自站在最高的望楼之上，海风鼓动着他玄色的袍袖。他目送着船队变成海之际几个微不足道的点，最终消失在蔚蓝的尽头。东海的波涛之外，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与可能的世界，正缓缓向欧越敞开大门，等待他去探索、去衡量、去塑造。
就在他沉浸在宏伟的海图构想中时，一名侍从匆匆登楼，无声地呈上一份刚从流云岛由信鸽传回的急报。欧阳蹄展开薄薄的绢纸，目光扫过，眉头不由微蹙。报告除了例行汇报硫磺开采进度外，还提及岛上残余土着近来活动异常频繁，似乎在酝酿什么。更让人在意的是，勘探队在岛屿北部人迹罕至的山区，意外发现了几个古老的矿坑遗迹，从开凿痕迹判断，其年代似乎远比现在岛上的土着文明要久远得多，而且，使用的工具……不像是石器和骨器。
第20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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