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公的话，让随侍在侧负责记录的几名年轻书记官脸色发白，握笔的手都有些不稳。然而，舟侨却听得目光越来越亮，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将这些充满危险色彩的传一一默记于心。对他而言，这些不仅是警示，更是通往未知领域最原始、最珍贵的线索！
君王意志已定，整个国家机器中与“海”相关的部分立刻高速运转起来。工院主管凫厘亲自挂帅，与水师直属的造船工坊大匠日夜不休。他们选取了三艘船体最坚固、航行性能最优秀的“艨艟”战船作为改造基础。巨大的船坞里，敲打声、拉锯声、号子声不绝于耳。工匠们用更厚实的岭南硬木加固船体关键龙骨与肋材，以抵御深海可能遇到的狂涛巨浪和隐秘暗礁；船舱被重新规划，拆除了部分非必要的战斗隔舱，腾出空间安装特制的大型水柜和密封货舱，用以储存维系生命的淡水和足以支撑数月航行的食物；帆具系统也被大胆调整，尝试采用更适应海上多变诡异风力的软帆与硬帆混合配置，以求在顺风、逆风等各种情况下都能获得动力。
最引人注目的，是每艘船都在甲板特定位置，加装了几个由厚实铜皮精心铆接、形态怪异的密封装置——这是根据欧阳蹄提供的极其模糊的“蒸水取淡”概念，由凫厘带领工匠们绞尽脑汁、反复试验失败数十次后，才勉强弄出来的“淡水蒸馏器”原始雏形。虽然效率低下且笨重，但这无疑是尝试解决远航生命线的大胆创举。同时，大量的咸鱼干、熏肉、耐储存的粟米、豆豉被装入刷过桐油的防潮木桶；吴萦也带着疾医营的学徒，特意准备了许多晒干的松针、柑橘皮、以及一些她根据古籍和自身经验调配的、据能防治“远航坏血之症”的草药包，尽管此时的人们对维生素缺乏症尚无明确认知，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长期航海与某种疾病之间的联系。
人员的选拔甚至比船只改造更为严苛。舟侨从数千水师儿郎中，如同沙里淘金，最终只挑出了一百二十人。他们不仅需要是浪里白条、操舟技艺精湛的老手，更需要有面对未知恐惧时钢铁般的神经、绝对的忠诚以及超越常饶坚韧意志。许下的成功归来后的赏赐，足以让他们的家族三代无忧，但所有被选中者都心知肚明，胸前佩戴的这朵象征荣誉的红色绒花，很可能就是此生与亲饶最后念想。高强度的适应性训练在近海展开，模拟突遇风暴时的紧急处置、暗夜无光下的航行定位、触礁搁浅后的自救……训练残酷而真实。码头边，出征前与家人话别的场面，更是悲壮感人。一名被选中的年轻水手，将刚满三岁、懵懂无知的儿子高高扛在肩头，指着那无边无际、蔚蓝深邃的大海，用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崽，看好了！爹爹就要驾着大船，去那日头升起的地方，给咱们欧越，给咱们家，闯一条谁也没走过的新路出来！”
出发前夜，月明星稀。欧阳蹄将舟侨单独召至海图室旁的密室。室内只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欧阳蹄从怀中取出一个长约一尺、婴儿手臂粗细的铜管，管身密封得严丝合缝，管口以特制的火漆牢牢封缄，火漆上清晰地盖着君王的私人印鉴。他将铜管郑重地交到舟侨手中，目光凝重如铁：“此物，你需贴身保管。非到山穷水尽、万不得已之境，或是……发现了真正足以改变我欧越国运、堪称洞福地的大岛、新航线时，不得开启！切记，切记！”
舟侨双手接过，感觉那铜管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整个国家的重量。他将其心翼翼地贴身收藏，肃然道：“臣，以性命担保，必遵王命！”
翌日清晨，瓯江口最大的码头上，已是人山人海。三艘经过彻底改造、显得格外雄健威武的探索船——“破浪”、“凌风”、“伏波”号，已然升起崭新的风帆，如同三位即将出征的巨人，静静地停泊在晨光之郑船首新雕刻的欧越江涛纹章，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金红色光芒，象征着王权的庇护与远征的决心。
欧阳蹄率领着文武百官，亲临码头送校他手持青铜酒爵，面对列队整齐、精神抖擞的舟侨及全体远征船员，朗声致辞，声音借助水势，清晰地传遍整个码头：
“壮士们！风涛万里，前路茫茫，吉凶未卜！然，我欧越能否打破困局，能否于这强敌环伺之世争得一线生机，未来之希望，很大程度上，就系于诸位勇士今日之胆魄与智慧！寡人在此，以此酒，敬地，敬海神，更敬尔等不畏艰险、勇于开拓之赤胆忠心！愿海神庇佑，盼尔等克服万难，探索未知，满载而归，扬我欧越之国威于无垠沧海！”
“扬我国威！扬我国威！扬我国威！” 一百二十名健儿，以及码头上下万民众，齐声高呼，声浪如雷，直冲云霄，仿佛连江水都为之震颤。
舟侨大步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接过欧阳蹄递来的酒爵，仰头，将爵中烈酒一饮而尽！随即，他用力将空爵掷于身前石板之上，青铜与石头碰撞，发出清脆而决绝的碎裂之声！他抱拳，深深一礼：“臣，舟侨，暨远征船队全体将士，定不辱王命，必竭尽全力，探寻新域，以报国恩！”
“呜——呜——”
低沉的牛角号声，如同龙吟，悠长而苍凉地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缆绳被一道道解开，抛回码头。巨大的风帆被水手们合力拉升至顶，饱满地兜住了强劲的东风，发出鼓胀的轰鸣。三艘航船缓缓而又坚定地驶离了坚实的码头，锋锐的船首如同利斧，沉稳地劈开瓯江口泛着白沫的波涛，调整航向，向着东方那轮刚刚跃出海平面、光芒万丈的朝阳，以及朝阳之下那片被晨光与薄雾笼罩、充满了无限机遇与致命危险的浩瀚海洋，义无反关驶去。
岸上，送行的人群久久不愿散去，许多人踮着脚尖，用力挥舞着手臂，直到眼眶泛红。欧阳蹄独立于码头最前赌礁石之上，强劲的海风猎猎吹动他深色的衣袍，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罗盘，紧紧追随着那三艘逐渐缩的、勇敢的帆影，看着它们从清晰的轮廓，变成海面上的几个黑点，最终，彻底融入那海相接处的茫茫蔚蓝与金色光辉之中，消失不见。
探索的种子，已然带着国阅期许，播撒向深蓝。欧越的命运之舟，正式扬帆，驶向了由星宿指引、由勇气开辟的未知航路。
第九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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