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定五年的春,瓯江口的风已然带上了与往年不同的躁动气息。咸涩的海风不再仅仅满足于轻抚岸边的礁石,它鼓动着更大的浪涛,一遍遍冲刷着堤岸,仿佛在急切地催促着什么。都城的“蛰伏”,在寻常百姓眼中是安稳的农耕与市集,但在欧阳蹄的棋盘上,却是一步跳出陆地困局、将目光投向无垠深蓝的绝妙手筋。陆上,楚军铁锁横江;海上,却是一片连昭阳也鞭长莫及的广阔地。
这一日,他秘密召见了水师都督舟侨。地点并非庄严肃穆的王宫正殿,而是一处临江矗立、外观朴素却戒备异常森严的三层阁楼。此楼没有名字,知情者私下称之为“海图室”。室内异常明亮,巨大的窗户迎向江海方向,光线毫无阻碍地涌入,照亮了中央一张几乎占据半个厅堂的巨型木台。台上,一张由数十张精心鞣制、拼接而成的厚实羊皮地图缓缓铺开,散发出淡淡的腥膻与草木灰混合的气味。
这便是欧越国倾尽全力搜集信息绘制的“海图”。图上,瓯江蜿蜒入海的形态、越地旧时熟悉的海岸线被相对精确地勾勒出来,笔触沉稳。然而,目光稍向东移,那片代表着未知领域的巨大空白,便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占据了大半图卷。空白处,仅有寥寥几个依据古老传、商旅醉后呓语或是古老越人歌谣标注的模糊名称:“夷洲”、“亶州”。更多的是用朱砂楷写下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疑问——“有巨鱼乎?”“传闻仙山?”“沃焦真有其地?”。每一个问号,都像是一扇通往神秘与危险的大门。
欧阳蹄身着一袭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立于图前。他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地点在那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区域中心,目光如两道实质的火焰,射向身旁因激动而身躯微颤的年轻水师都督舟侨。
“舟都督,你看!”欧阳蹄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带着一种开拓者的决绝,“陆地上,楚人用刀剑和营垒将我们锁在这瓯江之左,动弹不得。可这大海!”他的手指在海图空白处猛地划开,“这片深蓝,却是一片连楚国战车也无法驰骋的疆场!困守江畔,仰楚人鼻息,终是坐以待毙之下策。寡人要你,不惜代价,组建一支真正的远洋探索船队,向东,向着日升之地,给寡人闯进去!探明那些传之岛的虚实,绘制出属于我欧越的海路图,寻找一切可能的航线、补充淡水的岛屿、乃至……新的,可供我欧越子民繁衍生息的土地与意想不到的资源!”
舟侨的心跳如擂战鼓,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呼啸。作为水师将领,他在瓯江的风浪里成长,熟悉每一处暗礁漩涡,但对那片浩瀚无垠、传中能吞噬巨舰的深蓝,他始终怀有深深的敬畏,以及一份被长久压抑的、属于航海者的征服欲望。他猛地单膝跪地,甲胄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臣,舟侨!愿率船队,劈波斩浪,万死不辞!”
欧阳蹄俯身,亲手将他扶起,力道沉稳。他的语气变得异常沉凝,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此行,绝非逞一时血气之勇。舟都督,你需谨记,海洋,将是我欧越未来能否真正崛起的命脉所在!若能寻得合适的岛屿,便可开辟新的渔场、盐场,获取源源不断之利;可建立中转补给之港,让我海船行得更远;甚至……”他略微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像重锤般砸在舟侨的心上,“若将来陆上局势骤变,到了最坏的地步,这海外之地,亦可为我欧越宗庙、为我华夏衣冠,留下一线不容玷污的退路,保留他日东山再起、复兴越地的星星火种!” 这最后的话语,道出了此次探索背后那远超寻常探险的、关乎国族存续的沉重期望。
【神秘老者与惊世秘闻】
欧阳蹄随即拍了拍手,侧门开启,猗顿引着一位老者缓步走入。这老者身形佝偻得厉害,皮肤是长年累月被海风烈日侵蚀出的黝黑,皱纹深刻如刀劈斧凿,里面仿佛嵌满了白色的海盐颗粒。他眼神大多时候显得浑浊,如同蒙着一层海雾,但偶尔抬起眼皮,那瞬间闪过的精光,却像是能穿透风暴,看清海底的暗礁。此人名桨疍公”,是猗顿麾下探子费尽周折,从沿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疍民村落里寻到的宝。据村中老人言,疍公的祖上,曾是越王勾践庞大舟师中的导航士,随军到达过极东的神秘海域。
疍公颤巍巍地走到海图边,枯瘦如鸡爪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轻轻拂过那片空白区域。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船板,开始述那些祖辈口耳相传、光怪陆离的见闻:
“……再往东去,航行不知多少日夜,海水会从青变黑,那里是‘归墟’……传乃万水之所归,深不见底,巨舟行于其上,亦如落叶,会被无声无息地吞没,连气泡都不冒一个……还有那‘沃焦’之地,非是岛屿,而是一片广袤无边的灼热巨岩,其下连通地心烈焰,煮沸周遭海水,终日蒸汽腾腾,鱼虾难近,舟楫若误入,顷刻间木板焦裂,化为灰烬……”
他喘息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仿佛亲眼见过那场景:“……更有那北海巨鲲,其名为鲲……唉,老朽也未亲见,只听祖辈言,其背宽阔若泰山,浮于海上便似一片新生的陆地;其翼若垂之云,展开时能遮蔽日月星光……张口一吸,便能形成巨大漩涡,吞没整支船队……”
第九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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