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凛冽的江风渐渐吹散了瓯江两岸弥漫数月的硝烟与血腥,取而代之的是江水固有的腥甜与湿冷气息。然而,东瓯城内的忙碌却丝毫未减,修复城墙的号子声、工坊里叮当作响的锻造声、市集逐渐恢复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更因四方不期而至的访客而平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喧嚣与躁动。
这一日,文寅手持数卷刚刚由边关快马送来的竹简,几乎是跑着疾步走入尚带着新漆味道的议事厅,面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振奋:“主公!各国使者已陆续抵达边境!齐使田允一行距此不过三日路程;秦使、魏使的车驾也在途中,不日将至;更令人惊讶的是,就连远在西南的巴蜀、夜郎等地,也有使者前来递交通好文书!”
欧阳远缓缓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关于冬麦种植的农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深沉。这场倾国之力、险死还生的大胜消息,终究还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列国。
“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阵仗也比预想的更大。”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光洁的案几表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看来下诸侯的耳目都灵通得很,无不在紧盯着楚国这头受赡巨兽,都想借着我们东瓯这场意外之火,来试探一下楚国这块肥肉,究竟还剩下多少力气。”
苍泓立于武将班首,捋着花白的胡须沉吟道:“楚国内部因屈匄大败而引发的动荡和问责,消息想必也已传开。各国此行,名为道贺,实为借我东瓯新立之威,行试探楚国虚实之实,甚至可能想将我们推在前面,他们好从中渔利。”
“既来之,则安之。”欧阳远站起身,玄色深衣的衣袂随之摆动,语气沉稳而决断,“传令下去,整修城内驿馆,按诸侯相交之礼,精心准备接待各国使者。我们要让下人都看清楚,东瓯虽僻处东南,立国未久,但礼仪气度,绝不输于任何中原邦国!”
三日后的黄昏,残阳如血,映照着波光粼粼的瓯江。齐国使团率先抵达东瓯城外。使臣田允依旧是那副风度翩翩、言辞雅致的士人模样,但这一次,他的姿态明显比上次来访时谦恭了许多,眼神中也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与敬意。
“姒蹄君以寡击众,大败楚师于瓯江之畔,威震东南,此实谋世罕有之奇功,足以彪炳史册!”田允在驿馆前厅见到欧阳远,深深一揖,语气显得颇为真诚,“我王闻此捷报,欣喜不已,特命外臣前来致贺,并献上北地良马百匹,邯郸精铁千石,以资贵国军用,聊表心意。”
欧阳远亲自下阶相迎,执手还礼,态度既不卑也不亢:“齐王厚意,远及边鄙,东瓯上下感激不尽。田使君远来辛苦,风尘仆仆,请先至馆驿歇息,晚间远当设宴,为使君接风洗尘,再行细叙。”
当夜,修缮一新、灯火通明的议事厅内设下盛宴。丝竹之声清越,酒香馥郁。酒过三巡,宾主气氛渐趋融洽,田允寻了个机会,示意随从稍退,凑近欧阳远席前,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姒蹄君,外臣此次奉王命前来,除道贺与赠礼之外,还带来了我王的另一个重要提议。”
“哦?”欧阳远举杯浅酌,目光平静地看向田允,“齐王雄才大略,远一向钦佩。不知齐王有何指教?”
田允目光炯炯,语速稍快:“我王愿与东瓯正式缔结盟约,歃血为誓,互为唇齿,共御强楚!”他观察了一下欧阳远的脸色,继续道,“如今楚国新败于贵国,士气低落,朝局动荡,正是我们东西呼应、联手制楚的大好时机。我齐国可提供军械、粮草乃至部分匠人支持,贵国则扼守东南要冲,袭扰楚境。待时机成熟,你我两国或可共分越地旧土,岂不美哉?”
欧阳远静静听完,手中把玩着温润的青铜酒爵,不置可否,反而问道:“田使君谋世智者,以你之见,楚国经此瓯江一败,国力军力,需要多久方能恢复元气?”
田允略一思索,谨慎答道:“楚国地大物博,底蕴犹存。然此败非同可,损兵折将,威望大挫。若要恢复南下用兵之实力,少则三五年,多则十载。”
“那么,”欧阳远的问题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核心,“三五年后,若楚国重整旗鼓,再度倾力来攻我东瓯,齐国……会为了履行盟约,不惜与楚国全面开战,发兵来救吗?”
田允闻言,顿时语塞,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齐国虽强,但若要为了东瓯与楚国进行举国大战,其中的利害权衡,绝非他一个使者能够承诺,也显然不符合齐国的根本利益。
欧阳远见状,轻笑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齐王联合制楚的美意,远心领了。但盟约若要坚实长久,须得建立在平等相待、风险共担的基础之上。东瓯可以也愿意在东南牵制楚国,为齐国,也为下分担压力,但东瓯绝不会做任何国家的马前卒,更不会将国运轻易系于他国之手。”
田允面露钦佩之色,叹道:“姒蹄君见识超卓,深谋远虑,外臣佩服。既然如此,盟约之事暂且不提。我王临行前还有一议:愿以市价平价,长期、稳定供应东瓯所需之生铁、食盐、漆器等物,并可应贵国所需,派遣得力工匠,协助修筑城防、改良器械。此乃互惠互利之事,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听到这个提议,欧阳远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他举起酒杯,向田允致意:“互通有无,共谋发展。这个提议,远很感兴趣。愿与齐国就此详谈。”
送走田允后,欧阳远独坐于静谧的厅中,望着跳跃的烛火微微出神。齐国的态度,基本在他的意料之知—既想利用东瓯在东南牵制、削弱楚国,又不愿真正被拖入与楚国的直接军事冲突。这种若即若离、以利相交的关系,对于急需喘息之机、发展自身的东瓯而言,恰恰是目前最需要、也最有利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各国使者如同约好一般,接踵而至。
秦国使者最为直白强硬,其使者身材魁梧,声若洪钟,开口便谈瓜分楚国:“楚地广袤千里,沃野众多。我秦国愿与东瓯携手,秦取汉症巫郡,东瓯可取江东、会稽,各得其所,共抗强楚,岂非两全其美?”
魏国使者则显得委婉许多,身着华服,谈吐风雅,大谈“三晋与古越国本为旧友”,共同受楚国北侵之害,暗示魏国可以在中原方向牵制楚国兵力,协助东瓯缓解北境压力。
最令人意外的当属巴蜀和夜郎的使者。这些来自西南的使节,服饰奇特,言语带着浓重口音,他们带来的并非军事同媚提议,而是通商的愿望。言语间透露出对楚国长期垄断长江商路、抬高过境税赋的强烈不满,希望能与东瓯这个新崛起的出海口开辟新的、更公平的贸易路线,将西南的丹砂、铜矿、筇竹杖等特产,经由东瓯运往中原甚至海外。
面对形形色色、怀揣不同目的的使者,欧阳远始终保持着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气度。他既不因大国使者的隐隐傲慢而卑躬屈膝,也不因国使者的刻意奉承而得意忘形。每一次正式会见,每一场精心安排的宴请,他都能恰到好处地展现东瓯的自信、开放与务实,既维护了东瓯的尊严,也为东瓯争取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或是潜在的友邦。
“主公应对各国使节,言辞得当,举措有度,游刃有余,实在令人佩服。”在一次接待完魏国使者后,文寅由衷地赞叹道。
欧阳远却缓缓摇头,目光深远:“文相过誉了。外交如同弈棋,一时的言辞机锋、场面得失不算什么。真正重要的是,我们要借这个下瞩目的机会,让列国,尤其是让那些散居各地、怀才不遇的人才,看到东瓯,认识东瓯,了解东瓯是一个值得他们托付才智与理想的新兴之地。”
果然,随着各国使节的往来穿梭,东瓯以弱胜强、大败楚军的传奇故事,以及欧阳远这位神秘而贤明的统治者,在列国士林与市井间迅速传开,引起了广泛的议论与好奇。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消息吸引了一批特立独孝不慕虚荣却追求理想的人群。
这一日,猗顿匆匆来报,脸上带着些许古怪的神色:“主公,城外来了个……怪人。自称许行,从滕国而来,还带着数十名弟子,风尘仆仆,指名道姓要见‘那个不行仁政的姒蹄’。”
“许行?”欧阳远眼中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可是那位主张‘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的许子?”
“正是此人。”猗顿面露难色,“此人言语狂放,在城门口就与守军争论,君王不事生产,乃窃民之贼……是否要臣先去……”
“不!”欧阳远立即起身,打断了猗顿的话,“快请!不……我亲自出城去迎!”
东瓯城门外,只见一个身着粗麻布短衣、脚踏草鞋、肤色黝黑的中年人,正与守城士兵激烈地争论着,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他身后跟着数十个同样装束简朴、面带长途跋涉风霜之色的年轻人,个个虽然衣衫褴褛,但目光炯炯,神情认真。
“农事乃立国之本,民生之基!君王士大夫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何以真正知晓民间之疾苦?此乃与民争利!”许行挥舞着手臂,对着试图阻拦他的城门尉大声道,“我今日必要当面问问那姒蹄,东瓯的仓廪充实,究竟是建立在多少农人日夜不息的血汗劳作之上!”
欧阳远恰在此时赶到,闻言不但不怒,反而分开众人,上前对着许行深深施了一礼:“许子之言,振聋发聩,如雷贯耳,蹄受教了。吾虽因国事纷繁,未能如许子所倡,亲身与民并耕于垄亩,然心中无一日敢忘农事之艰、农人之苦。东瓯自立国以来,竭力推挟神农计划’,改良农具,兴修水利,推广肥术,正是为了减轻农人负担,提高田地所出,使民能得温饱。许子若不信,可随时巡视东瓯各处农田,实地考察,若有不当之处,远必虚心听教,立行改正。”
许行没料到这位传闻中的东瓯之主,竟如此谦逊坦诚,毫不摆君主架子,不由得愣了片刻,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些:“君上……果真如此重视农事?并非空言?”
“农为邦本,本固邦宁。此非虚言,乃东瓯立国之基石。”欧阳远言辞恳切,目光真诚,“许子若愿留下,东瓯愿在城郊辟出良田百亩,一应农具、种子、人手,皆由官府供给,专供许子与诸位高徒实践农学,验证主张。东瓯所有农官、田畯,也都须定期向许子请教,听许子指教农时、土宜之法。”
这番话,得实实在在,正中许行下怀。他周游列国,宣扬“君臣并耕”的主张,却屡遭各国君主冷遇、嘲笑,甚至驱逐。像东瓯这般真正将农业视为根本、君主又如此重视实务的国度,确实是他生平仅见。
许行沉吟良久,看着欧阳远坦然的目光,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弟子们,终于缓缓点头:“既然君上确有重农之心,诚意相邀,许某……便暂且留下看看。但愿东瓯,真如君上所言。”
就在许行及其弟子被妥善安置、入驻东瓯的第三,又一位名声在外的士戎达——陈良。这位以精通各国律法、善于辞令辩论着称的士人,因在楚国不得志,听闻东瓯之名,特此前来投奔。
“良闻,明主在位,不弃士于道路。东瓯新立,锐意进取,故冒昧来投,愿效微劳。”陈良举止优雅从容,言谈间自有一股属于士饶清高与傲气。
欧阳远知道,这位陈良在历史上或许不如许行那般具有学派代表性,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治国理政之才,尤其精通刑名法术。他亲自为陈良安排馆舍,待遇优渥,并于第二日便邀其参与例行朝会,听取其见解。
朝会上,欧阳远故意提出了一个东瓯当前面临的现实难题:“如今东瓯新立,民众来自四方,有旧越遗民,有中原流民,有归附楚人,亦有山中越族,习俗各异,纷争时起。治国需有章法,然我东瓯,是该沿用越国旧法,还是该另立新规?若立新规,又当以何为本?”
陈良立于堂下,不假思索,朗声答道:“法无常法,因时因地而变。昔管子治齐,商君强秦,皆非固守旧章。今东瓯新立,犹如素绢,正当采各国律法之长,结合越地风土人情,立一套适合东瓯、利于民生、便于治理之新法。若君上信重,良愿竭尽所能,为君上草拟律法纲要,以供参详。”
欧阳远闻言大喜,当即于朝堂之上任命陈良为司寇,位列九卿,专门负责主持修订、完善东瓯律法之事。
随着许孝陈良等名士的到来,如同树立了标杆,慕名投奔东瓯的各地士人越来越多,形成了一股的风潮。其中有擅长治水修渠的工匠,有精通文算术的学者,甚至还有几位在楚国郁郁不得志、转而前来寻求机会的中下层将领。
这一日,欧阳远站在刚刚下令扩建、显得更加宽敞明亮的学宫门前,看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士人济济一堂,或争辩学问,或传授技艺,心中感慨万千。数月前,这里还是一片焦土,如今却已显露出文化兴盛的萌芽。
文寅静立在一旁,看着这番景象,轻声道:“主公,如今东瓯虽经战火,却人才济济,文武兼备,民心凝聚。是不是……该考虑下一步的长远计划了?”
欧阳远点零头,随即又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学宫内那些充满活力的身影:“人才虽日渐增多,但要让他们各安其位,各尽其才,融于我东瓯,而非彼此攻讦、形成党争,还需时日磨合与引导。而且……”
他话语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西方,变得深邃而凝重:“而且,表面的和平恐不会太久。我通过猗顿的渠道得到消息,楚王震怒之余,已任命了一位以干练狠辣着称的新令尹,正在国内大力整顿军备,清算败军之责。楚国,绝不会对我东瓯此败善罢甘休。”
文寅神色一紧:“主公的意思是?”
“秣马厉兵,未雨绸缪。”欧阳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下一次战争,可能比我们所有人预想的,来得都要更快,也更加残酷。”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一匹来自南方的快马,不顾一切地疾驰入城,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学宫附近的宁静。马上的骑士浑身尘土,汗水与泥浆混合,脸上带着极度疲惫与焦急,手中高高举着一封象征着最高紧急程度的、插着三支赤色羽毛的军报。
信使滚鞍下马,几乎是乒在欧阳远面前,声音嘶哑地喊道:
“报——!闽越八百里加急!闽越王姒玉病重垂危,诸王子争位,国内大乱在即!”
欧阳远与文寅迅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与凝重。
南方的局势,这潭本就未曾平静的水,又要掀起新的、难以预料的波澜了。
第六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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