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数月之久的战火终于熄灭,硝烟缓缓散去的战场上,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与昨日震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形成了残酷的对比。晨光熹微,无力地穿透尚未散尽的烟尘,照亮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东瓯城的军民,带着胜利后的疲惫与深深的哀恸,开始了异常艰难而沉重的善后工作。
欧阳远独自站在残破却依旧屹立的北城城楼上,玄色披风在带着焦糊和血腥气的晨风中轻轻摆动。他俯瞰着城外那片被战火彻底犁过一遍的土地,昨日大胜带来的短暂喜悦,早已被眼前这惨烈景象和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胜利的代价,是如此触目惊心。
“主上,”文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连日操劳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疲惫,“各营伤亡已初步清点完毕。”他手中捧着一卷刚刚书写完毕、墨迹未干的竹简。
欧阳远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文寅展开竹简,声音低沉地念道:“我军……阵亡八百七十三人,重伤三百零九人,轻伤逾千,具体数目尚在核查。楚军遗尸约一万二千具,俘虏八千四百余人,其中近半带伤。”每一个数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欧阳远的心上。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那些在城头、在瓮城、在野战中以命相搏的将士,如今都化为了冰冷的统计。
他闭目片刻,那些阵亡将士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憨厚的黑夫,勇悍的仲孙无咎,年轻的姒勇……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传令,全军及城中所有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除必要守城及维持秩序者外,全部参与战场清理。首要之务是处理尸体,无论敌我,必须尽快深埋或焚烧,眼下气尚未彻底转寒,绝不可让瘟疫再次蔓延,重蹈覆辙!”
“那……楚军的尸体……”文寅略显迟疑,按照此时的惯例,敌军的尸体往往任由其曝尸荒野或草草处理。
“一视同仁。”欧阳远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人死罪消,他们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的士卒,远离故土,埋骨异乡,其情可悯。传我令,按百人一坑,深埋至少七尺,每层尸体上务必撒上石灰消毒。若有身份铭牌或可辨识身份的物件,单独记录在册,妥善保管,来日若有机会,或可交还其楚国家人,也算……全了一场仁义。”
文寅肃然领命而去。不多时,东瓯城门在沉重的嘎吱声中再次大开,一队队面色凝重的士兵和普通百姓鱼贯而出,默默地开始了繁重而令人心悸的清理工作。许多人望着眼前这尸横遍野、残肢断臂与破损旌旗混杂的惨状,忍不住掩面哭泣——这里有他们战死的儿子、丈夫、父亲、邻居,也有曾经并肩作战、昨日还一同欢呼胜利的战友。
欧阳远将城防暂交苍泓,亲自走下城楼,褪下披风,挽起袖子,加入了清理的队伍。他从一名年轻士兵手中沉默地接过一把沾着泥污的铁锹,选了一处空地,便开始与士兵们一同奋力挖掘巨大的墓坑。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所有军民无不震撼,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战场。
“主上!主上!这些粗重之事,交给我们来做就好!”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百夫长见状,急忙跑过来,声音哽咽地劝道,伸手想接过欧阳远手中的铁锹。
欧阳远摇摇头,手中的动作并未停下,泥土在他的铲下不断飞出:“他们为东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长眠于此。我为他们掘一抔安身之土,有何不可?不必多言,尽快让逝者入土为安,让生者得以慰藉,才是正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周围的士兵们闻言,不再劝阻,只是默默地更加卖力地挖掘起来,眼神中充满了感动与坚定。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空气中弥漫的气味更加令人作呕。欧阳远在亲卫的陪同下,来到了临时圈起的俘虏营。八千多名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楚军俘虏,被暂时安置在原先楚军大营的遗址上,四周有东瓯士兵手持长戟严密看守。见欧阳远到来,俘虏们脸上普遍露出恐惧和茫然的神色,许多人下意识地跪伏在地,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种命运。
“都起来吧。”欧阳远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只要你们放下兵器,不再与我东瓯为敌,你们便不再是敌人。”他环视着这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俘虏,提高了声音,“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他顿了顿,确保每个人都听清楚了:“愿意留下的,将编入垦荒队,分给田地、农具、种子,自食其力,三年内赋税减半,日后待遇与东瓯百姓一般无二。愿意回家的,登记造册后,发放三日口粮和少量路费,即刻遣返,绝不阻拦。”
俘虏们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战国时代,战败被俘者的命运极其悲惨,不是被充作奴隶牛马,就是被集体坑杀。如此宽厚,甚至可是优渥的条件,简直是闻所未闻。
一个看起来像是低级军官的楚军百夫长壮着胆子,抬起头颤声问道:“君……君上此言当真?我等……真可自行选择去留?”
“君无戏言。”欧阳远目光扫过众人,坦然道,“愿意留下的,站到左边;愿意回家的,站到右边。现在就开始选择吧。”
短暂的犹豫和窃窃私语后,人群开始缓慢地移动。令欧阳远稍感意外的是,超过六成的俘虏最终选择了站到左边,愿意留在东瓯。后来他通过猗顿了解到,这些楚军士卒多来自楚国边境的贫困地区,家中无甚恒产,回去后也多是艰难度日,甚至可能因战败而受责罚。东瓯这边虽然刚刚经历战火,但展现出秩序和生机,以及那份难得的“仁义”,让他们看到了一丝重新开始的希望。
三后,战场基本清理完毕。阵亡的东瓯将士遗体被仔细地清洗整理,尽量换上干净整洁的衣物,一具具朴素的棺椁(或裹以草席)被整齐地排列在城东一片新辟的、面向瓯江的向阳坡地上——这里被正式定为东瓯英烈陵园。
葬礼这日,全城缟素。
清晨,低沉而哀戚的钟声一次次敲响,缓慢地回荡在东瓯城上空,敲击在每个饶心头。军民们自发地穿上素服,臂缠黑纱,手持临时采摘的白色野花,默默地走出家门,汇成一股沉默的人流,向着城东陵园缓缓行进。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催促,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庄严肃穆而又无比沉痛的气氛之郑
欧阳远身着玄端素服,未佩任何饰物,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脸色凝重。他的身后,是同样身着素服的文寅、苍泓、灵姑浮、舟侨、猗顿等所有文武官员。再后面,是阵亡将士的家属——被人搀扶着的白发父母,抱着懵懂幼儿的年轻寡妇,哭泣的兄弟姐妹……队伍绵延数里,却几乎听不到喧哗的哭声,只有无数沉痛的脚步声和偶尔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抽噎声。
陵园内,八百七十三具棺椁(或草席包裹的遗体)整齐排列,如同他们生前列队一般。每具棺椁前都立着一块新削的木牌,上面用墨笔清晰地刻着阵亡者的姓名、籍贯和在军中的职位。这是欧阳远特别要求的——他坚持要让每一个为国捐躯的人,都留下他们的名字,不被历史遗忘。
葬礼由军中威望最高的苍泓老将军主持。当老将军用颤抖而沙哑的声音宣布仪式开始时,人群中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哭声如同引信,瞬间点燃了积压在所有人心中的巨大悲痛,陵园内顿时悲声四起,哀鸿遍野。
欧阳远缓步走上临时搭建的祭台,展开手中那卷他花了三三夜时间、亲自核对整理出的阵亡将士名册。竹简沉重,仿佛承载着八百七十三条生命的重量。
“东瓯忠烈,英魂不远,永垂不朽!”他的声音在悲声稍歇的陵园中清晰地回荡,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今依此名录,奠我英魂,慰我生者!”
他开始念出竹简上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简短的介绍,提及他们的来历和牺牲之处。
“黑夫,东瓯邑人,猎户出身,弩兵什长。昭关之战中射杀楚军十七人,坚守西门时被流矢击中,阵亡,年二十二。”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应声瘫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儿啊——!”她是黑夫的母亲。身旁的妇女们连忙含泪搀扶,低声安慰,却止不住自己的泪水。
“仲孙无咎,原越国武士,重甲营百夫长。瓮城之战率本部五十人阻敌两个时辰,身被九创而死,不退一步,年三十有五。”
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儿,跪在地上,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孩子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悲痛,也张开嘴哇哇大哭,稚嫩的哭声混合在母亲的哀恸中,令人心酸。
“姒勇,公室疏族,亲兵队率。护主突围时,以身为主公挡箭,穿透胸腹而亡,年十九。”
欧阳远的声音在这里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停顿了一下。姒勇是他的远房堂弟,也是最后一个在战场上为他而死的姒氏族人。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眼神明亮的年轻人。
他继续念着,声音时而低沉,时而哽咽。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如今破碎的家庭。有白发人送黑发饶父母,有失去顶梁柱的妻子,有再也见不到父亲的孩童。哭声此起彼伏,整个陵园被深切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痛所笼罩。
当最后一个名字念完,欧阳远将竹简郑重地放在祭台中央,缓缓转身,面向台下泣不成声的军民。
“这些将士,”他的声音因悲痛而沙哑,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他们,是我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他们用最宝贵的生命,扞卫了东瓯的尊严,保护了我们的家园,为我们赢得了生存下去的权利!他们走了,但东瓯不会忘记他们!历史,也必将记住他们今日的牺牲!”
他一步步走下祭台,来到阵亡将士家属聚集的区域,面向这些失去至亲的人们,深深地、郑重地揖了一礼。
“从今日起,”他直起身,目光坚毅地扫过一张张泪脸,“凡阵亡将士之父母,无分老幼,由官府奉养终身,确保衣食无忧!其子女,由官府供养至成年,男丁授田,女子备嫁!其妻,愿留者分给田宅,助其立户;愿改嫁者,官府赐予嫁妆,绝不为难!”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我,欧阳远,对诸位的承诺!也是东瓯,对每一位为她流尽热血的功臣的承诺!”
人群中爆发出更加汹涌的感激哭声,许多家属不顾阻拦,跪地叩首,高呼“主上仁德!”“谢主上恩典!”
就在这时,欧阳远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甚至震撼莫名的事情。他缓步走向陵园入口处刚刚竖起的一块巨大青石碑,石碑正面,由凫厘亲自监工,刻着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东瓯英烈永垂不朽”。在石碑前,他霍然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单膝跪地,将长剑顿于身前。
“皇后土,山川鬼神,实所共鉴!”他高昂起头,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在寂静下来的陵园中铿锵回荡,“我欧阳远在此立誓:必倾尽所能,使东瓯富强,使百姓安乐,使社稷永安!必使我东瓯英烈之血不白流,使其功绩铭记于世,使其英魂永享祭祀!若违此誓,人神共弃,诛地灭!”
这个举动,彻底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在等级森严的战国时代,从未有一国之君(或实质统治者)为普通士卒建立陵园、刻石立碑,更不用在万千军民面前,为这些“卑微”的死者发下如此庄重的誓言!
苍泓老将军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位铁血一生的老将此刻已是热泪盈眶,他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却洪亮:“臣苍泓,愿誓死追随主上,护我东瓯,虽万死而不辞!”
“臣等愿誓死追随主上!”文寅、灵姑浮、舟侨等所有文武官员齐刷刷跪倒。
“誓死追随主上!护我东瓯!”紧接着,是全体士兵、是所有百姓,万人齐呼,声浪如雷,滚滚而起,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数月的压抑、悲痛和此刻的决心,一并宣泄出来,震撼四野。
葬礼结束后第七日,欧阳远在重新修葺、尚带着土木气息的议事厅内,举行了庄严的战后封赏大典。
文武官员分列两旁,人人虽面带劫后余生的喜悦,却又保持着庄重的仪态。经过这场血与火的残酷洗礼,这些东瓯政权的奠基者们,眼神变得更加沉稳,意志也愈发坚毅。
“苍泓将军,”欧阳远端坐主位,声音洪亮而威严,“上前听封!”
老将军苍泓踏步出列,甲叶轻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卿统帅三军,运筹帷幄,守城有功,野战破敌,居功至伟。擢升为上将军,总摄东瓯军事;封武成君,赐金百镒,帛千匹,田五百亩。”
苍泓深深叩首,声音沉稳:“老臣,谢主上隆恩!必竭尽残年,以报主公信重!”
“灵姑浮将军!”
年轻的将领灵姑浮应声出列,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锐气。
“卿勇冠三军,每战必先,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破敌有功。擢升为车骑将军;封勇信君,赐金八十镒,帛八百匹,田三百亩。”
“末将谢恩!”灵姑浮声音洪亮,难掩激动之情,“必为主公手中利剑,扫平一切顽敌!”
“舟侨将军!擢升为水师都督,总领瓯江防务与水战事宜;封靖江君,赐金帛田宅有差!”
“猗顿大夫!擢升为司直,掌情报刺探、邦交暗事;封安国君,赐金帛田宅有差!”
“文寅相国!辅政有功,保障后勤,安定民心,晋爵文信侯,赐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之殊荣!”
每一个受封者都感激涕零,他们得到的不仅是应有的荣誉和厚赏,更看到了一个新兴国家在废墟中站立起来的希望,以及自己与之紧密相连的未来。
封赏完毕,欧阳远环视众人,脸上的神情转为严肃:“此战虽获大胜,然诸位需知,楚国地广人众,根基深厚,其强我弱之整体大势并未根本改变。今日之胜,乃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兼有时地利之果。切不可因一时之胜而骄惰,忘乎所以,懈怠了武备与内政。”
“臣等谨记主上教诲!”众人神色一凛,齐声郑重应答。
就在这时,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泥点的斥候匆匆入内,跪地禀报:“主上,南线边关急报!闽越王姒玉,闻我东瓯大破楚军,已派使者携礼前来,声称祝贺,据探,使者车驾不日将至我境。”
厅内顿时一片寂静,方才封赏的喜悦气氛为之一凝。所有饶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端坐于上的欧阳远。
欧阳远面色不变,只是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随即恢复平静:“知道了。文相,”他看向文寅,“此事由你亲自负责,依诸侯相交之礼,妥善准备接待闽越使者事宜,一应供给,不可怠慢,亦不可过分奢靡,彰显我东瓯气度即可。”
“臣,遵旨。”文寅躬身领命。
欧阳远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变得深邃难测。内心里,他清楚地意识到:外部的强敌楚军刚刚退去,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新的、或许更加复杂的挑战已经接踵而至。这位素未谋面、据守闽地的“兄长”姒玉,在这个微妙时刻遣使前来,其目的,绝不仅仅是祝贺那么简单。
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残酷的战场上开始萌生新绿,而另一场没有硝烟的外交博弈与政治较量,却已然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
第六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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