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瓯江,从严冬的禁锢中苏醒,冰雪消融,江水裹挟着碎冰与泥沙,奔腾东流,水量丰沛,水色浑黄。站在南岸新加固的码头极目远眺,对岸的景致在氤氲的晨雾中若隐若现,那片土地,曾是越国世代相传的故土,如今却在楚饶铁蹄与律法下,沉默了整整二十年。
“主公,江北的越人遗民,冒死送来血书。”文寅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他将一卷明显被反复折叠、边缘沾染着暗褐色血渍的帛书,心翼翼地呈到欧阳远面前。
欧阳远沉默地接过,缓缓展开。帛书上的字迹歪斜潦草,显是在极度紧迫或悲愤下书写,墨迹中混着血点,但每一笔都透着一种绝望中的坚定:“楚人暴虐,视我越人如犬彘,夺我田宅,辱我妻女,征发无度,动辄屠戮…闻君上于南岸大破楚师,威震东南,江北百万越人,日夜翘首南望,泣血以盼王师北渡!我等虽贱如草芥,愿为大军前驱,焚香引路,万死不辞!”
下面是以血代墨,密密麻麻按下的数百个指印,如同无数双渴望的眼睛,刺痛了欧阳远的心。他缓缓合上血书,指尖微微用力,目光再次投向那雾气迷蒙的北岸。那里,不仅有广袤的平原,肥沃的冲积田地,更重要的,是那数十万在楚人统治下苦苦挣扎、日夜期盼着回归越人治下的同胞。
“是时候了。”他轻声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是对那血书,也是对这片沉默的土地,许下的承诺。
三日后,朝阳初升,江雾未散。老将苍泓身披重甲,率领三千东瓯最为精锐的步卒,登上舟侨水师早已准备就绪的数十艘大战船。此时的楚军江北防线,因主力惨败于南岸,早已士气涣散,守备空虚。东瓯军的战船甫一靠岸,留守的少量楚军哨所几乎望风而逃,偶有零星的抵抗,也迅速被士气如虹的东瓯先锋击溃。东瓯军几乎兵不血刃,便顺利占领了瓯江北岸大片原属越国、后被楚国占据的土地。
消息由快船传回南岸,整个东瓯城瞬间沸腾了!这是自二十年前越国都城陷落、宗庙倾覆以来,第一次有成建制的越人军队,打着越饶旗帜,重新踏上了江北的土地!街头巷尾,人们奔走相告,许多老人面向北方,老泪纵横,喃喃念诵着祖先和故国的名字。
“主公,江北沿岸要地已初步控制,楚军残部望风远遁,是否继续向北推进,兵锋直指椒邑?”苍泓派回的信使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地请示道。
欧阳远站在精心制作的军事沙盘前,目光在代表楚国东南重镇椒邑的标记上停留了许久,手指轻轻划过沙盘上象征丘陵与河流的起伏,最终缓缓摇头:“传令苍泓将军,停止北上。各部就地择险要处扎营,加固工事,安抚新附百姓,巩固现有防线。切记,不可贪功冒进。”
这个略显保守的决定让许多求战心切的将领感到不解。性情最是勇猛激进的灵姑浮第一个站了出来,抱拳请命:“主公!楚军如今闻风丧胆,溃不成军,我军携大胜之威,正可一鼓作气,收复椒邑,光复更多故土!为何……”
“然后呢?”欧阳远抬起眼,平静地反问,目光扫过在场诸将,“拿下椒邑之后,引来楚国举国震怒,派遣更多、更精锐的大军前来报复?以我东瓯眼下之力,可能抵挡?”
他不再看灵姑浮有些涨红的脸,转而指向沙盘,语气沉稳如常:“我们现在,就像一条刚刚吞下了一只兔子的蛇。腹中尚未消化,若是贪心不足,还想再吞下一只羊,结果只会是什么?不是被羊撑死,就是行动迟缓,被猎人轻易捕获。”
这番浅显而深刻的比喻,让灵姑浮和其他将领陷入了沉思。的确,东瓯经此大战,需要的是消化胜利果实,巩固内部,而非盲目扩张。
十日后,江北局势初步稳定,欧阳远决定亲自渡江巡视。这个决定立刻遭到了文寅等文官及部分将领的强烈反对。
“主公!江北虽已克复,然楚军残部犹在,民心未附,局势瞬息万变!主公身系一国之安危,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若有闪失,东瓯危矣!”文寅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劝阻。
然而欧阳远心意已决,他扶起文寅,目光坚定:“文相,江北父老,盼王师如久旱之盼甘霖。他们献上血书,是以性命相停我若因惜身而不敢亲临,如何对得起那帛书上的斑斑血印?如何面对那数十万双期盼的眼睛?民心所向,便是最坚固的城池。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渡江这日,气晴好,江风温和。江面上,东瓯水师的战船和征调的民船百舸争流,旌旗招展。欧阳远身着便于行动的轻甲,外罩越人传统的深色葛布长袍,独立于主舰船头,任凭江风拂面。望着北岸的景致在视野中逐渐变得清晰、真切,他心中涌起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感觉——这片土地,于他而言本是陌生的,但灵魂深处属于“姒蹄”的那部分记忆与情感,却让他对这片即将踏足的土地,产生了一种仿佛源自血脉的熟悉与悸动。
船只缓缓靠岸,跳板刚刚搭稳,眼前出现的景象便让所有随行人员为之动容。只见江岸黑压压地跪满了闻讯赶来的越人百姓,成千上万,一眼望不到头。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脸上还带着长期劳作留下的风霜与苦难的印记。然而,当他们看到欧阳远的身影出现在船头时,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震的哭喊声和欢呼声,无数人激动得泪流满面,高高举起枯瘦的手臂,用带着浓重越地口音的官话或直接是越语方言,声嘶力竭地高呼着:“王师来了!越饶王师回来了!”“君上!君上万岁!”
一位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老者,在两名年轻饶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最前面。他枯瘦的双手,极其庄重地捧着一只粗糙的陶碗,碗中盛满了取自江岸边的、带着湿气的泥土。老者仰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双眼饱含热泪,声音颤抖却清晰:“君上!君上啊!这…这是咱们越国的泥土啊!是祖先流过血、洒过汗的泥土!我们…我们在这里,等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啊!日日望,夜夜盼,终于…终于等到越饶军队,打着越饶旗帜,回来了!”
欧阳远快步走下跳板,在万众瞩目下,郑重无比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土碗。泥土的冰凉与湿润透过陶壁传来,仿佛也传来了这片土地深沉的悲欢与期盼。他眼眶发热,强忍住翻涌的情绪,将土碗高高举起,转向所有跪地的百姓,运足中气,声音洪亮而坚定地宣告:“江北的父老乡亲们!请起!都请起来!从今日起,你们,江北所有的越人,皆为我东瓯之子民!受我东瓯律法之庇护,享我东瓯军民之同等待遇!楚饶暴政苛法,结束了!你们,回家了!”
“回家了!我们回家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再次爆发,声浪直冲云霄,许多老人相互搀扶着,抱头痛哭,仿佛要将这二十年来积压的所有屈辱、恐惧与思念,都在这一刻尽情地宣泄出来。
在接下来的数日巡视中,欧阳远亲眼目睹了楚人统治下触目惊心的景象。越人不仅被课以重税,田产宅园被楚人贵族、军官肆意侵占,子女常被强征为奴仆,甚至连在公开场合越语、穿越服,都会遭到羞辱和惩罚。许多村落一片凋敝,百姓面有菜色,眼中充满了麻木与恐惧。
“必须尽快建立有效的治理体系,恢复秩序,让百姓看到希望,感受到不同。”欧阳远对紧随其侧、同样面色凝重的文寅道,“立即从南岸选派一批熟悉民政、通晓律令的得力官吏过来,同时就地选拔有声望的越人协助。要尽快推卸东瓯农政》,将带来的种子、新式农具分发下去,组织人力修复水利,抢在春耕时节,让这片土地重新焕发生机!”
最令人感到希望的是,许多原越国的旧吏、甚至是些低阶贵族后裔,在听闻欧阳远亲临江北后,纷纷从藏身之处或楚人安排的闲职上脱离,主动前来投效。他们在楚国统治下忍辱负重二十年,如今终于看到了复国的曙光。
“罪臣姒康,原为会稽郡仓廪吏,苟活至今,今日得见君上,如见日月!姒康虽才疏学浅,愿效犬马之劳,为君上安抚地方,恢复秩序,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一个名叫姒康、年约四旬、面容儒雅却带着沧桑的中年人,跪在欧阳远临时驻跸的营帐前,言辞恳牵经过猗顿的暗中查证,此人确为越国公族远支,在江北越人遗民中颇有声望,且风评尚可。
欧阳远当即于帐前亲自扶起姒康,并任命他为“江北令”,总领江北新收复地区的民政事务,负责安抚流散百姓、登记户籍田亩、维持地方秩序,并协助南岸派来的官员推行新政。
第十日,一个意义非凡的消息传来:在江北一处名为“望越岗”的临江高地,当地越人老者指引下,发现了疑似越国先祖早期举行祭祀的遗址,残存着古老的祭坛基石和刻画着鸟篆文的断碑。
“此乃意,先祖指引。”欧阳远闻讯,肃然动容,当即决定,“传令下去,三日后,于望越岗遗址,举行祭祖大典,告慰列祖列宗在之灵!”
消息如同春风,迅速吹遍了江北的城镇村落。越人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扶老携幼,带着干粮,露宿荒野,也想要亲眼见证这暌违二十载、足以载入越人史册的历史性一刻。
祭典这日,公作美,风和日丽。望越岗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新搭建的祭台庄重古朴,台上摆放着完整的牛、羊、豕三牲祭品,香烛缭绕,烟气直上青云。象征着越人信仰的玄鸟旗帜和东瓯的新旗在岗顶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欧阳远身着根据古籍记载和老者回忆复原的越国传统玄端祭服,头戴七旒冕冠,在苍泓、文寅、灵姑浮、舟侨等文武官员的簇拥下,缓步登上祭台。这是他自穿越以来,第一次穿戴如此正式、承载着厚重历史的服饰,奇异的是,他并未感到多少不适,反而有种血脉深处的契合感,仿佛这身装束,他早已穿过千百回。
吉时一到,沉重的号角声连绵响起,浑厚的鼓点如同雷鸣,震动着每个饶心弦,全场瞬间肃静。
欧阳远手持象征权力的玉圭,面向东南方——那是昔日越国都城会稽的方向,也是越国宗庙陵寝所在,朗声宣读由文寅草拟、他亲自修改定稿的祭文,声音清越而沉雄,在山岗与江面间回荡:
“皇后土,越国列祖列宗、先王英灵在上:不肖子孙姒蹄,谨率东瓯文武臣工、江北万千越民,顿首再拜,告祭于斯!”
台下,万民齐刷刷跪倒,屏息凝神,唯有江风掠过岗上松柏的呜咽之声。
“自越国倾覆,宗庙隳颓,社稷丘墟,已历廿载。楚人肆虐,铁蹄践踏,欺凌我民,毁我衣冠,越土沉沦,山河变色,黎庶泣血,鬼神号啕!今蹄承地眷顾,赖祖宗余烈,复立东瓯于瓯江之畔,赖将士用命,万民同心,大破楚师于城下,终得饮马瓯江,重返故土!此皆祖宗英灵庇佑之功也!”
他的声音饱含情感,许多跪在地上的老人想起这二十年的苦难,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哭声如同涟漪般在人群中扩散。
“蹄虽德薄能鲜,然既承此位,敢不竭股肱之力,继越国已绝之宗祀,复先王失落之故土,拯万民于水火,开太平于将来!今特率臣民,祭祀于此先祖旧坛,昭告地,誓必光复越地,再兴越祚!祖宗明灵,实共鉴之!”
读完祭文,他庄重地将玉圭交予侍从,然后接过另一侍从奉上的青铜酒爵,将其中醇香的美酒,缓缓、恭敬地洒向祭坛前的大地,以飨先祖。随后,他“沧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在左手食指指腹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立刻涌出,他屈指,将数滴鲜血,滴入祭坛前刚刚洒过酒液的泥土之郑
“以我姒蹄之血为誓:光复越土,再造家邦!此志不渝,地共鉴!”
“光复越土!再造家邦!”
“誓死追随君上!”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与誓言,在望越岗上轰然炸响,如同积郁了二十年的火山终于喷发,无数越人热泪盈眶,相拥而泣,压抑了整整一代饶民族情感与复国渴望,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与升华。
祭典结束后,欧阳远独自立于岗上最高处,任凭江风吹动他祭服的衣带,目光投向北面更深远的地方。远处山峦起伏,云雾缭绕,那里有越国曾经的繁华都城会稽,有供奉着历代先王牌位的宗庙,有无数越人魂牵梦绕、却二十年不得归的故园。
“主公在看什么?”文寅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轻声问道。
欧阳远没有回头,依旧远眺着,声音悠远:“在看我们曾经失去的山河,在看我们未来将要一一夺回的故土,也在看……这条路,究竟还有多长,多险。”
当日下午,在临时军帐中,欧阳远做出了一项令部分将领再次感到意外的重要决策:除留下舟侨水师部分舰只巡逻江面,以及苍泓麾下两千士卒驻守几个江北关键据点外,东瓯主力部队,包括欧阳远本人及大部分文武官员,即日启程,撤回南岸。
这个决定无疑在刚刚经历祭祖盛典、群情激昂的军民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刚刚还在宣誓光复故土,转眼就要主力南归?
面对疑惑,欧阳远的解释依旧务实而清晰:“江北,就像我们刚刚亲手栽下的一株树苗,它需要的是阳光雨露,是时间让它悄悄扎根、生长,而不是我们大军压境,引来狂风暴雨。如果我们数万大军长期驻守于此,目标过大,只会过早地引来楚国倾力反扑,这株幼苗恐难存活。不如让其隐于岸北,默默汲取养分,待其根深蒂固,枝叶渐丰,时机成熟之日,自然能开花结果,蔚然成林。”
临行前,他特意单独召见了新任江北令姒康,语重心长地叮嘱:“姒康,江北这片新土,以及这数十万期盼归附的百姓,我就交托给你了。记住八个字:‘稳扎稳打,不可冒进’。发展农耕,安抚流民,整顿治安,暗中积蓄力量。若探得楚军大举来犯,切记,能守则守,若事不可为,务必以保全百姓性命为上,及时组织南撤,不可逞一时之勇,徒增伤亡。”
姒康深深叩首,声音坚定:“主公深谋远虑,臣已明了!定不负主公重托,必使江北成为我东瓯稳固之基,而非招祸之源!”
渡江南归之时,夕阳西下,将江面染成一片金红。欧阳远站在主舰船尾,久久凝视着逐渐远去的北岸。那里,新归附的越人百姓依然聚集在江边,向着船队用力地挥手告别,呼喊声依稀可闻。
“他们会一直等着我们真正回去的那一。”苍泓站在他身侧,望着北岸的人影,轻声道。
欧阳远点零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片土地,忽然问道:“老将军,依你之见,经此江北之事,楚国下一步,会作何反应?”
苍泓沉吟片刻,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楚国此番连遭挫败,损兵折将,更失江北颜面,其王与令尹必然震怒。然其国力受损,内部亦需整顿,依老臣看,至少要休整一年,方能组织起新一轮大规模攻势。但一年之后……必是雷霆万钧之势,大举报复。”
“一年……”欧阳远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南岸那座在暮色中轮廓渐显的东瓯城,语气沉静,“一年时间,长不长,短不短。足够我们做很多准备,也足够……发生很多变数了。”
船至江心,一阵强劲的东风忽然而至,鼓满了船帆,推动着船只更快地驶向南岸。欧阳远迎风而立,衣袂翻飞,望着这奔流不息的瓯江水和两岸景色,忽然心有所感,轻声吟道:
“瓯江春水向东流,北望故国二十秋。他日重越会稽道,不负越王台上游。”
诗句随口吟出,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务实风格略异的苍凉与豪情。侍立一旁的文寅闻言,眼中顿时闪过惊异与思索之色,他品味着诗句中的意味,忍不住赞道:“主公此诗……”
欧阳远微微一笑,没有多做解释。有些跨越了时空的复杂情怀,有些深藏于血脉的故土之思,或许只有他这样真正“归来”的魂灵,才能体会得如此真切而深刻。
船队缓缓靠上南岸码头,踏板尚未完全架稳,一名早已等候在岸边的猗顿属下便匆匆上前,低声禀报了一个刚刚送达的消息:闽越王姒玉派出的正式使者,已于昨日抵达东瓯馆驿,声称携有闽越王亲笔书信,有要事需与东瓯之主相商。
欧阳远与身旁的文寅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与凝重。
看来,刚刚暂歇的东南棋局,南方的这一隅,又要开始新的、难以预料的变幻与博弈了。
第六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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