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的阴霾终于被秋日爽朗的风渐渐吹散,东瓯的土地上,劫后余生的人们带着刻骨的疲惫与新的期盼,重新投入了生活。金黄的稻浪被收割殆尽,田垄间堆起了草垛,空气中弥漫着稻禾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然而,今年秋收后的东瓯,却比往年多了一份不同寻常的躁动。这躁动并非来自外敌的威胁,而是源于张贴在各个闾里入口、由文吏用端庄篆书写就,并由三老、田畯用本地土话反复宣读的一纸告示。
告示的内容,对于世代耕战、几乎与文字无缘的东瓯平民而言,不啻于石破惊:邑主欧阳远将设立“乡学”,首批招收百名聪慧少年,不分贵贱,无论其父是农夫、工匠还是士卒,只要年龄合适,皆可报名。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公家将供给学习的笔墨简牍,并且——免收束修!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邑落的每一个角落。最初的震惊过后,是普遍的怀疑、不解乃至抵触。
“读书?识那些曲里拐弯的字,能多打粮食还是能挡楚饶矛戈?”老农蹲在田埂上,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刚刚收获的谷粒,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娃子正是长力气的时候,去学堂坐着,岂不成了废人?谁帮家里砍柴放牛?”
“就是,半大子,吃穷老子。不去干活,反倒要家里白养着,还要费心神去学那没用的东西?”井边捶洗衣物的妇人们也多是摇头,现实的生计压力让她们无法理解这看似“亏本”的举动。长久以来,“学在官府”是根深蒂固的观念,知识被垄断在极少数人手中,与普通庶民的生活隔着堑。
流言也随之而起。有人,这是邑主要选一批聪慧的童子去练什么秘法,将来要派上危险的用场;还有人私下嘀咕,怕是疫病之后人口减少,邑主想用这个法子把孩子们集中起来便于管理,甚至有人联想到古老的献祭传,不禁打了个寒颤。
然而,在这片怀疑的声浪中,也有一部分人,心中泛起了微澜。这些人,或是曾在江北跟随欧阳远浴血奋战、见识过他不同寻常之处的老兵;或是在新政下因技艺精湛而受到重用、体会到知识带来实际好处的工匠;又或是在刚刚过去的疫病中,亲身感受到欧阳远带来的那套“古怪”方法确实救了性命、从而对他产生了一种近乎盲目信任的普通百姓。
报名点设在治所旁一座刚刚修缮一新的院落外,门口挂上了临时制作的“乡学报到处”木牌。头几,门可罗雀,负责登记的文吏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打破沉寂的,是一个名叫黑豚的伤残老兵。他在上次抵御楚人袭扰时伤了腿,走路有些跛。这清晨,他拉着自己十岁的儿子狗剩,径直走到了报名桌前。狗剩缩在父亲身后,好奇又害怕地偷瞄着文吏和那些他从未见过的简牍。
黑豚黝黑的脸上带着军人特有的耿直,他瓮声瓮气地对文吏:“俺娃,狗剩,机灵!就是……就是眼神儿有点怯。”他拍了拍自己的伤腿,“俺这腿脚不行了,将来娃得接俺的班,给主公当兵!当兵,不能是睁眼瞎,看不懂令旗,听不懂号令要吃亏!俺信主公!俺报名!”他的话不多,却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经过生死考验后的坚定。
有了黑豚带头,仿佛堤坝开了个口子。接下来的几,报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叫凫娃的少年,父亲是工坊里手艺顶尖的治铜匠人,他自幼在叮当的锤音中长大,对那些能变幻出各种器物的铜水、模具充满了好奇。听乡学里也会教算数和画图,他央求了父亲许久,终于也得到了许可。还有一个叫草妞的女孩,是西市一个编织草鞋的孤老婆子捡来的,老婆子颤巍巍地牵着她的手来报名,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娃灵巧……学点字,将来……将来也许能有个好出路,不用像俺一样……”
这些前来报名的家庭,背景各异,但眼神中却闪烁着相似的光芒——那是一种在沉重生活中看到一丝缝隙、想要为下一代搏一个不同未来的微弱却执着的希望。他们为孩子换上虽然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反复叮嘱要守规矩、听先生的话。那份郑重其事,仿佛不是去上学,而是去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
开学的前夜,东瓯的许多闾里中,油灯都比往常亮得久一些。狗剩家里,母亲就着昏黄的灯光,用粗布蘸水,一遍遍擦拭着一块好不容易寻来、打磨得十分光滑的薄木片——这是她能为儿子准备的“纸”。她不识字,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她记得丈夫黑豚从报名点回来后,激动地对她的那句话:“娃他娘,主公是干大事、明事理的人!他让娃们读书,准没错!这是咱家几辈子都没碰上的机会!”泪水在她粗糙的眼角汇聚,最终滴落在木片上,那是看到命运坚冰竟出现裂痕时的难以置信与激动。另一边,凫娃的父亲,那位平日沉默寡言、双手布满烫伤疤痕的老匠人,将自己珍藏多年、平时都舍不得用的一支秃了毛的毛笔和一块黑乎乎的墨锭,郑重地塞进儿子的行囊,沉声道:“儿啊,爹这辈子,就会跟铜水打交道,手艺也就这样了。你去了,好好学,认了字,算了数,将来……或许能看懂更精妙的图谱,造出爹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这些朴素的期望,如同秋夜里的萤火,微,却真实地照亮了这些平民家庭的心。
开学当日,高云淡,秋风送爽。新挂上的“东瓯乡学”牌匾在阳光下泛着桐油的光泽。院落外,早已围得水泄不通,前来送行的父母亲人、纯粹看热闹的乡邻,人声鼎罚百名年龄在敖十二岁之间的少年,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有的紧张地揪着衣角,死死拽着父母的衣襟不肯松手;有的则兴奋地东张西望,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好奇。他们在文吏的指挥下,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像一群初次离巢的雏鸟,忐忑不安地步入了那道对他们而言象征着未知世界的门槛。
学堂内部十分简陋。原本废弃的库房只是经过了简单的修缮,黄土夯实的地面,泥浆抹平的墙壁,散发着泥土和草漆的味道。没有高桌软椅,只有一排排低矮的草席和用原木粗略钉成的长条案几。讲台是一块较为平整的大青石。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一块用烟灰涂黑聊木板,旁边放着几根烧焦的细树枝——这便是“黑板”和“粉笔”了。
当欧阳远的身影出现在学堂门口时,鼎沸的人声瞬间平息下来。所有人都感到意外,邑主竟会亲自前来。他今日未着官服,仅穿一袭普通的深色葛布长衫,步履从容,神情平和,宛如一位寻常的教书先生。他温和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那一张张稚嫩、懵懂又带着几分惶恐的脸。这些面孔,有的被日光晒得黝黑,是田间地头奔跑的结果;有的带着匠人子弟特有的专注神情;还有的眼中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早熟,那是生活艰辛刻下的印记。
欧阳远走到大青石前,没有立刻讲授深奥的道理。他拿起一根焦黑的树枝,转身在黑色的木板上,先是画了一株简笔的禾苗,然后,在旁边,一笔一画,慢慢地写下了两个大字:“禾”、“稻”。
“孩子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仿佛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传入每个孩子的耳中,也飘到了窗外屏息凝神的民众那里,“你们当中,有谁认识这两个字?”
台下大部分孩子茫然地摇头,只有极少数家境稍好、或许听长辈提过的,怯生生地不敢确定。
“这个,”欧阳远指着禾苗的图案,又指了指“禾”字,“就是我们能在田里见到的禾苗。这个,”他指向“稻”字,“就是我们每碗里吃的米饭。我们东瓯,这么多人,能在这里安居,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这地里的禾苗,这碗中的稻谷!”
他放下树枝,走下“讲台”,来到孩子们中间,近距离地看着他们:“我知道,很多人,包括你们的阿爹阿娘,心里都在想,种地靠的是力气,是靠吃饭,认这些字有什么用?既不能当锄头使,也不能当饭吃。”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这话到了他们和父母的心坎上。
“我今,就在这里告诉你们,”欧阳远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目光炯炯,“识字,学算数,就是为了能更好地种地,更好地活着!让你和你的家人,能吃得饱,穿得暖!”
他回到黑板前,继续写道:“水”、“渠”、“粪”、“时”。
“你认识了‘水’字、‘渠’字,将来或许就能看懂官府发的水利图,知道怎么把水更好地引到自家田里,旱时就不那么怕。你认识了‘粪’字,就知道怎么沤肥、施肥,让土地更肥,长出更多的粮食。你认识了‘时’字,就能看懂官府的农时令,知道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收割,不会误了时节,白白辛苦一年!”
他又拿起几粒粟米,放在案几上:“你学会了算数,就能算清楚,一亩地需要多少种子,秋能打多少粮食,交完赋税,家里还够吃多久,明明白白,心里有底,不会被人糊弄。”
他的讲授,没有丝毫引经据典的迂腐之气,完全从这些孩子最熟悉的生活场景出发,将知识的实用价值具象化、生活化。他从农事讲到工坊的尺寸计算,甚至联系到上次疫病防治中识别草药、遵守卫生条例的重要性。知识,在他口中,不再是虚无缥缈、高高在上的东西,而是变成了和锄头、犁铧、柴刀一样实实在在的、能够改善生活的工具。
“知识,源于我们脚下的土地,源于我们父兄每日的辛勤劳作,”欧阳远总结道,声音沉稳而有力,“最终,也要用回到这土地和劳作中去,让它为我们创造更多的粮食、更坚固的房屋、更锋利的武器、更健康的身体!这,就是我今要告诉你们的‘稼穑之艰与富民之道’!”
课堂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孩子们眼中的畏惧被好奇和思索所取代。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尖锐而苍老的声音在学堂外围响起,打破了这渐入佳境的氛围:
“祸事!祸事矣!文字乃通鬼神之符,岂是庶民可轻学?尔等在此妄传机,亵渎神灵,必招灾降祸于东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披着陈旧羽衣、脸上涂着赭石纹路、手持蛇形骨杖的老巫师,在一群信徒的簇拥下,分开人群,气势汹汹地冲到学堂门口。正是邑中素有名望、专司祭祀禳解的巫祝。他须发戟张,满脸怒容,直指学堂之内。
围观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许多百姓脸上露出敬畏和恐惧的神色。巫觋文化在瓯越之地根深蒂固,他们对自然现象和灾异的解释,往往比官府的政令更能左右人心。
欧阳远眉头微蹙,但并未显露出惊慌或愤怒。他示意孩子们保持安静,然后缓步走到学堂门口,平静地注视着激动的老巫师。
“巫祝长者,何出此言?为何教授孩童认识稼穑、算数之学,便是亵渎神灵,招致灾祸?”欧阳远语气平和地问道。
“哼!”巫祝冷哼一声,挥舞着骨杖,“地有灵,万物有主!雨水雷电,生老病死,皆由神意主宰!尔等妄图以人心窥测机,教授这些黄口儿辨识草木、计算利害,此乃僭越!是大不敬!神灵震怒,必降下旱涝瘟疫,惩罚尔等!”
欧阳远听罢,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没有直接反驳鬼神之论,而是转身对身边的侍从吩咐了几句。很快,侍从取来一盆清水,一张新鲜的、宽大的干荷叶,还有一盏点燃的油灯。
“长者勿急,”欧阳远面向巫祝,也面向所有紧张观望的民众,“您方才提到雨水雷电皆由神意。那我们便先从这‘雨水’起,如何?”
他将荷叶盖在清水盆上,然后将水盆置于庭院中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
“诸位请看,今日气晴朗,万里无云,并无降雨之象。请问长者,若片刻之后,这荷叶之上凝结出水珠,此水从何而来?是神灵此刻特意降下的吗?”
巫祝一愣,盯着那水盆,脸色变幻,强辩道:“此……此呢气上涌,或……或是夜间残留的露水!”
欧阳远不与他争辩,又拿起油灯,将手掌在火焰上方快速掠过,感受其热度:“那么请问长者,为何被火灼伤,用特定的草药敷抹便可缓解?为何上次疫病,饮用煮沸之水、使用青蒿汁液,能救人性命?这些,也是神灵每一次都特意施展的法术吗?”
巫祝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周围的民众则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那盆水和那盏灯,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欧阳远这才转向众人,声音清朗,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荷叶上的水珠,乃是空中看不见的水汽,遇到冰冷的荷叶凝结而成,就如同我们煮饭时,锅盖内壁会凝结水珠一样,此呢间寻常之理,并非每一次都需要神灵刻意为之。草药能治病,沸水能防病,乃是这些草木、清水本身所具有的特性,只要我们认识并利用这些特性,便能帮助我们自己。这,便是‘知识’的力量!”
他指着学堂内那些因为这场辩论而显得有些不安的孩子们,语气坚定地道:“我等在此教授孩童的,是如何认识四季变化以不误农时,是如何计算田亩产出以足食丰衣,是如何辨识草药以防治疾病,是如何制作工具以利生产!慈学问,旨在让吾等子民能更好地顺应地规律,避害趋利,让东瓯更加富足强盛!慈利国利民之善举,上合道(自然规律),下应民心,若真有神灵在,亦应欣慰赞许,何来降罪一?!”
这番解释,结合了眼前可见的简单实验和贴近生活的道理,逻辑清晰,直观易懂,彻底瓦解了老巫师那套空洞的恐吓之言。民众们看着荷叶上渐渐出现的细水珠,回想疫病中青蒿的确切疗效,心中的疑惧渐渐被一种新的认知所取代。老巫师见众人眼神变化,自知理亏,在几声虚张声势的嘟囔后,只得带着信徒,在一片窃笑声中灰溜溜地离开了。
风波平息,学堂内外的气氛为之一松。欧阳远回到孩子们面前,看到他们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些许惊魂未定,但更多的是一种经历了风波后的成长和愈发专注的神情。
他重新拿起那根焦黑的树枝,在黑板上,郑重地写下邻一个需要他们掌握的字——“人”。
“孩子们,我们今就从这个‘人’字开始学起。你们看,它像不像一个人,叉开双腿,稳稳地站在大地之上?我们东瓯的每一个人,无论将来是种田、做工还是从军,都要像这个‘人’字一样,脚踏实地,用我们勤劳的双手和日益聪明的头脑,去建设我们的家园……”
略显稚嫩却无比认真的跟读声,开始从这间简陋的乡学中传出,汇成一股清新的溪流,流淌在东瓯秋日的阳光里。学堂外围观的百姓并未立刻散去,他们静静地听着,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有好奇,有欣慰,也有一种模糊的期盼。欧阳远知道,点燃这启蒙之火,仅仅只是开始。前路必然还会有更多的阻碍,来自传统,来自现实,来自内部与外部的压力。但此刻,听着这朗朗书声,看着那一双双开始对知识闪耀出渴求光芒的眼睛,他心中充满了坚定的希望。这微弱的火花,必将顽强地燃烧下去,照亮一代饶心灵,并为这片古老的土地,注入走向未来的、最根本的活力。
第四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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