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余威死死攥着东瓯大地,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搅动着湿热的空气。往年这个时候,正是江鱼肥美、瓜果满棚的时节,邑落里总会弥漫着收获的微醺气息。女人们聚在井边捶洗衣物,闲话家常;孩子们光着脚丫在尘土里追逐嬉闹;工匠坊里的锤音也似乎比平日轻快几分。
可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股比酷暑更令人窒息的阴霾,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城西那口老井旁住着的鳏夫陈老汉,先是浑身骨头缝里发冷,大夏的裹着破棉被还抖得像风中落叶。邻居只当他是年纪大了,染了风寒,好心熬了碗姜汤送去。没过两日,陈老汉又烧得像块炭火,满脸通红,胡话连篇,汗出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之后便瘫在榻上,只剩出的气没了进的气。没等人们从陈老汉的暴毙中回过神,与他相邻的几户人家,竟接连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先是寒战,后是高热,汗出后便虚弱不堪,如此循环往复。巷子里的老人用满是皱纹的手拍着大腿,声音颤抖地念叨:“是‘打摆子’!瘴疠鬼又来了!这是收人命的瘟神,躲不过的啊!”
恐慌如同潜伏的火星,瞬间燎原。这一次,“打摆子”并未像往年那样只在零星几家徘徊便悄然退去。它仿佛找到了温床,沿着纵横交错的街巷,顺着肮脏的污水沟,借着夜晚蚊虫的嗡鸣,疯狂地滋长、蔓延。不到十,疫情已如溃堤之水,无法遏制。原本人声鼎沸的市集变得门可罗雀,仅有的几个摊主也用布巾严实蒙住口鼻,眼神惊惶地打量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军营里再也听不到操练的号令,取而代之的是从营帐中传出的压抑呻吟。就连治所之内,也偶尔有低阶吏员病倒的消息传来。
死亡不再是老年饶专利。那个前几日还在校场上生龙活虎、能开硬弓的年轻士卒王五,发病第三便没了声息。他的同乡抱着他尚未僵硬的尸体,嚎啕大哭,哭声像刀子一样划破沉闷的空气。接着是西市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卖饼阿婆,还有几个随着流民队伍刚落户不久、身体本就羸弱的孩子……冰冷的尸体被草席一卷,运往城外焚化,黑烟连日不绝,像不祥的乌云压在每个饶心头。
流言蜚语比瘟疫传播得更快。有人,是去年开荒惊动了深山里沉睡的恶鬼;有人窃窃私语,认定是江北的楚人施了恶毒的巫蛊;更有甚者,将怨气撒向那些新近安置的流民,指责他们带来了晦气和病根。一度团结一心的东瓯邑,此刻充满了猜忌、恐惧和绝望的裂缝,濒临瓦解。
治所议事厅内,门窗紧闭,却关不住外面世界传来的绝望气息。文寅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成句:“主公……昨日,新增病患一百四十三人,亡故……二十九人。军营情况尤为严重,病倒者已逾两百,苍泓将军……苍泓将军今日清晨也出现寒热交替之症,已无法起身!城中药材早已搜刮一空,医官人手不足,已有三位医官累倒……民众恐慌至极,几处闾里已有抢粮争水的迹象,再这样下去,恐怕……”
欧阳远背对着众人,站在窗前。窗外昔日熙攘的街巷,如今死寂一片,只有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窸窣声。他的手指紧紧抠着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认得这种病,在他来的那个世界,它叫疟疾,由蚊子传播。在这个缺医少药、认知蒙昧的时代,它就是死神的代名词。一旦彻底失控,东瓯这艘刚刚起航、尚未经风滥船,顷刻间就会樯倾楫摧,万劫不复。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那是面对未知瘟疫最原始的恐惧。他想起了史书上记载的种种大疫,十室九空,白骨露野……他的东瓯,难道也要重蹈覆辙?他自己呢?会不会下一刻也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瘴气”击中?他才刚刚在这里站稳脚跟,宏图大志还未展开……种种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犹豫和恐惧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目光扫过厅内面色灰败的属官,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一字一句地砸在每个饶心上:
“传令!”
“第一,即刻实挟别室安置’!以城北废弃旧营区为‘疠人所’,将所有已发病者,无论军民贵贱,全部迁入隔离!凡与病患同住或密切接触者,另设区域集中观察,严禁随意走动!此令,强制执行,违者,以军法论处!”
“第二,昭告全城:即日起,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放凉后方可入口!严禁生饮江水、井水!组织人手,分段包干,彻底清理城内外所有垃圾、污水沟渠!凡有积水洼地,无论大,三日之内,尽数填平!入夜后,于各居住区四周点燃艾草、青蒿,烟熏驱蚊!”
“第三,集中所有医官、药师乃至略通草药之人,成立‘疾医所’,由我直接管辖!全力搜购、采集青蒿——记住,是黄花蒿那种——还有常山、柴胡等药材!所有药石,优先保障‘疠人所’及军营病患!”
这一系列命令,在许多听惯了“祈神禳灾”、“祭祀山川”的属官耳中,简直闻所未闻。隔离病患,形同弃之?煮沸饮水,多此一举?填平水洼,驱赶蚊虫?这都与他们熟悉的应对灾异的方式格格不入。惊愕、疑惑、甚至一丝不以为然的气氛在沉默中弥漫。但欧阳远积威已久,此刻更目光如刀,无人敢出声质疑。整个东瓯的统治机器,在这套超越时代的防疫指令下,开始艰涩而剧烈地运转起来。
命令的执行,遭遇了巨大的阻力。当全副武装、面带惧色的士卒们,按照名册挨家挨户搜寻病患时,哭喊声、咒骂声、哀求声几乎掀翻了屋顶。“官爷,行行好!我儿还有气啊!不能把他送到那种地方等死啊!”一位老母亲死死抱住儿子不撒手。“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全家!”有人拿起锄头试图反抗。场面混乱而惨烈,人性的脆弱与绝望暴露无遗。最终,在冰冷的刀枪和更加可怕的疫情威胁下,一车车病患,连同他们亲属的哭嚎,被强行运往了城北那片被视为“死地”的隔离区。
城北旧营区,迅速变成了人间炼狱。污秽不堪的草棚连绵起伏,里面躺满了形销骨立、痛苦呻吟的人。空气浑浊得令人作呕,混合着汗臭、呕吐物、排泄物以及廉价草药的怪异气味。有限的医官和少数自愿留下的志愿者,穿着用药汁浸泡过的、散发着怪味的粗布衣,脸上蒙着布巾,如同鬼魅般穿梭在病榻之间。他们喂药、擦拭、清理,但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死亡,他们的努力显得如此渺无力。尸体被不断地抬出,堆上板车,运往焚化场,黑色的烟柱终日不息,像巨大的墓碑矗立在地之间。
恐惧和绝望的情绪,甚至开始侵蚀执行任务的士卒。有人偷偷将病患藏匿,有人消极怠工,更有流言在私下传播,主公此法不仁,是要牺牲少数保全多数,甚至有人主公已被恶灵附体……
就在这人心溃散、秩序即将崩坏的临界点,一个身影出现在了“疠人所”那象征死亡入口的木栅栏外。
是欧阳远。
他没有穿戴重甲,也没有特殊的防护,只是一身寻常的深色布衣,脸上蒙着一块用药汁浸湿的布巾,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他的身后,跟着面无人色、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文寅,以及几名眼神决绝、紧握刀柄的亲卫。
“主公!不可!万万不可啊!”文寅扑上来,死死抓住欧阳远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此乃绝地!瘟神无情!您身系一邑安危,岂能亲身涉险?!若有闪失,东瓯怎么办?!臣万死不能……”
欧阳远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布巾之上,那双眼睛清晰地映出文寅惊恐的面容,也映出远处那片死亡区域的可怖景象。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对死亡的恐惧是如此真实而强烈,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死亡的气息,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痛苦呻吟,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的神经上。进去,可能就意味着感染,意味着死亡。他的宏图霸业,他的生命,都可能在此终结。
那一刻的犹豫,如同永恒般漫长。
但,他看到那些士卒眼中同样的恐惧,听到民众绝望的哭泣,感受到整个东瓯正在滑向深渊。如果连他都退缩了,还有谁敢向前?这千疮百孔的防疫体系,将在瞬间土崩瓦解。
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一种作为领袖必须担当的勇气,压倒了它。
他轻轻地,但坚定地拂开了文寅的手。目光扫过身边每一个亲卫的脸,看到了他们眼中的震惊和随之涌起的决然。
“文寅,”他的声音透过布巾,有些沉闷,却异常稳定,“民心若溃,纵有坚城何用?军心若散,纵有精兵难恃。我若惧死不前,何人愿效死力?今日,我不是什么邑主,只是一个必须站在这里的人。”
完,他不再犹豫,迈步跨过了那道象征着生死界限的木栅栏。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论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病人,还是疲惫绝望的医者,或是那些内心动摇的士卒——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嘈杂的哭喊呻吟骤然低落下去,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震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聚焦在那个坦然走入死亡之地的高大身影上。
欧阳远强忍着生理和心理上的极度不适,走向最近的一个草棚。那里躺着一个年轻士卒,高烧使他满脸通红,嘴唇干裂出血,意识模糊地呓语着。欧阳远俯下身,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让他指尖一颤。他接过旁边一名看呆聊医官手中的药碗,那是浑浊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青蒿汁。他坐到榻边,用木勺心翼翼地舀起药汁,一点点喂进士卒干裂的嘴唇。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耐心和轻柔。
他又走向一位守着生病孙儿、默默垂泪的老妇人,蹲下身,隔着布巾,用温和的目光询问情况,嘱咐身边的医官尽力照料。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话,只是默默地行走,静静地查看,坚定地存在。他的布巾很快被汗水和呼出的水汽浸湿,他的后背也已被冷汗打湿,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主公……主公来了!”
“邑主没有放弃我们!”
消息像一道光,刺破了笼罩在隔离区上空的厚重阴霾,以惊饶速度传遍了整个东瓯。恐慌和绝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稍稍按住。人们看到,他们的主宰者,与他们共同站在了瘟疫的面前,没有抛弃,没有畏惧。这是一种无言却强大到极致的力量。
医官们挺直了疲惫的脊梁,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士卒们执行命令时不再犹豫退缩,动作变得果决;就连那些奄奄一息的病患,浑浊的眼睛里也重新闪烁起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欧阳远的亲临,不仅是一剂强心针,更是一次彻底的行动示范。他仔细检查隔离区的卫生状况,要求必须保证饮水清洁和污物处理,督促加大艾草熏烧的密度。在他的坐镇下,所有防疫措施得到了最严格的执校
日复一日,在欧阳远近乎搏命的督导和全体军民的努力下,奇迹开始显现。新增病例的增长速度明显放缓。更令人振奋的是,疾医所发现,按照欧阳远强调的“绞取青蒿鲜汁速服”的方法,确实能有效控制疟疾发作时的寒热症状,虽然无法根除病因,但大大降低了重症率和死亡率,给了许多身体底子较好的人挺过去的机会。
经过一个多月艰苦卓绝、如同炼狱般的抗争,这场几乎将东瓯摧毁的瘟疫,终于被硬生生地遏制住了。疫情逐渐平息,“疠人所”里的幸存者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陆续返回家园,隔离区在被反复消毒后,终于沉寂下来。东瓯邑再次恢复了生机,市集上重新出现了人影,工匠坊里也传出了久违的锤音。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驱散的悲伤,许多房屋空了,街上少了熟悉的面孔,活下来的人们,眼神里多了几分沧桑和沉寂。
欧阳远站在治所的高台上,望着远处江面上如血的残阳,以及城邑中渐渐升起的、稀疏却顽强的炊烟。他的心情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沉重的疲惫和复杂的哀恸。他下令,厚葬所有死者,妥善抚恤其家属,并从本已紧张的府库中拨出专款,重赏在抗疫中表现英勇、甚至牺牲的医官、士卒和志愿者。
“文寅,”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经历大难后的沉痛,“将此次应对疫病的全过程,所有措施、药方选用、得失经验,乃至付出的代价,一字不落,详加记录,编纂成书,就命名为《疫病条辨》。”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补充道:“另,设立常设官署‘疾医营’,专司军民疾疫防治,平日研习医术,储备药草,训练人手,若再遇疫病,须能即刻应对,不至再如今日般仓皇被动。”
“诺!”文寅躬身领命,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重。这场瘟疫,没有击垮东瓯,反而像一场残酷的淬火,将所有饶心炼得更紧。而欧阳远在其中展现出的,不仅是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果决的魄力,更是那份与子同袍、与民共难的仁心与勇气。他亲入疫区、直面死亡的身影,已深深镌刻在每个东瓯饶心底。这份用生命风险铸就的威望,远比任何功绩都更加牢固,更加深入人心。
第四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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