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渐浸染了东瓯邑低矮的土垣和新建的茅顶瓦舍。欧阳远站在新落成的“治所”二楼——这已是东瓯最高建筑——凭窗远眺。江风带着水汽和泥土腥味扑面而来,远处瓯江汩汩流淌,一如这暗流涌动的时局。
“主公,猗顿到了。”亲卫低声禀报。
“让他上来。”
脚步声轻而稳,猗顿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这个原越国吏已褪去几分文弱,皮肤黝黑了些,眼神却更加锐利,穿着葛布短衣,像个寻常商贾,唯有腰间算袋和指间墨渍暗示着他的过往。
“坐。”欧阳远指了指新制的矮榻,“江北情况如何?”
猗顿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鞣制过的羊皮,心铺开:“遵照主公‘重实轻虚、由点及面’之令,三月来,我们已成功在江北三处要地布下眼线。”
他指尖点向羊皮上蝇头字标注的方位:“这里是椒邑(今浙江台州椒江区),旧越盐官所在地,楚人设尉驻守。我们的人扮作贩盐的跛足老丈,每日推车沿街叫卖,楚军巡哨常赊他的盐,酒后话多。”
欧阳远目光微凝:“可有所获?”
“樱楚军主力确已北调,防越旧地之兵不足三千,分驻各处险要。但…”猗顿顿了顿,“留守楚将项橐,并非庸才。他约束部下虽不如北兵严厉,却也不许肆意虐民,反而减免了部分赋税,试图收买人心。”
欧阳远手指轻叩桌案:“软刀子杀人,更难对付。继续。”
“这里是甬东地界(今宁波一带),”猗顿指向另一处,“我们的人是一对‘兄妹’,在渡口旁开了间简陋酒肆,南来北往的船只、楚人、越人皆在此歇脚。酒劣,但消息杂。从醉汉的吹嘘、船夫的抱怨、楚地商贾的闲谈中,我们得知…”
他压低了声音:“越地旧民,对楚人畏多于敬。楚人虽不似传言般残暴,但终究是征服者。越人怀念故国,尤其年老之辈,常私下祭祀越祖。然多数人只求安稳度日,若无外力,恐难奋起。”
欧阳远沉默片刻,叹道:“民心如水,载舟亦覆舟。能载我,亦能覆楚。关键在于,我们能否成为那阵‘风’。”他看向最后一处标记,“这里是?”
“于越故地,山阴附近(今绍兴)。”猗顿神色凝重几分,“此处盘查最严。我们的人…是一名渔夫。”
“渔夫?”
“是。此人家族世代捕鱼于震泽(太湖),熟知水道。楚人战船时常巡弋,他白日捕鱼,标记楚船航路、停泊点;夜间则借夜色掩护,接近岸边,观察营垒灯火、聆听更鼓号令。风险极大,但所得亦最丰。”
“好!”欧阳远眼中精光一闪,“非常之地,行非常之法。此缺重赏,更要保其周全。”
“属下已安排其家南迁,免其后顾之忧。”猗顿答道,随即面露难色,“然情报传递,仍是最大难关。楚人对沿江渡口查验日紧,搜身、盘问,甚至拆看货物。我们试过多种方法:密写于鱼腹、藏于空心竹竿、缝于夹层鞋底,皆非万全。近日…损失了两名弟兄。”他声音低沉下去。
欧阳远走到窗边,望着江上零星渔火,良久方道:“猗顿,你看这瓯江。看似平静,水下却有暗流、漩微礁石。我们行事,便如这行船,既要借水势,更要知水性、避暗礁。”他转过身,“传递之法,或可再变。不必总是人货同校”
“主公的意思是?”
“可效法商贾‘赊卖’之法。下次输送,选派绝对可靠之人,携‘货物’过江。不过江后,不直接取‘货’,而是将‘货’暂存于某处——譬如荒废的土地庙神像下、某棵老槐树的树洞里。事后,再由另一批毫不知情的真正货郎、樵夫,‘偶然’取走,送至下一站。如此,即便前线之人被捕,也不知最终情报落于谁手,更不知情报链全貌。”
猗顿眼中爆发出光彩:“层层隔断!即便一环断裂,亦不伤根本!主公此策,大妙!”他激动地搓着手,“只是…对执行之饶忠诚与机变要求极高。”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人选你亲自定,宁缺毋滥。”欧阳远语气斩钉截铁,“记住,情报如盐,不可或缺,然获取之道,贵在无声无息,润物无形。我要的不是一时之消息,而是一张能深入楚地肌理,能呼吸、能感知、能随时为我所用的活网。”
“诺!猗顿必竭尽全力,为主公织就此网!”
猗顿退下后,欧阳远依旧独立窗前。夜色已深,江风转凉。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幅图景:江北的市集上,一个跛脚老丈笑着给楚军塞上一把粗盐;肮脏喧闹的酒肆里,“兄妹”二人一边擦着陶碗,一边竖起耳朵;漆黑的水面上,一叶扁舟随波起伏,渔夫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远处楚军的营火…
这些无声的战斗,没有沙场的鼓角争鸣,却同样决定着东瓯乃至未来越国命阅走向。
数日后,一份由特殊药液密写于普通葛布内侧、外表看似一匹寻常贩阅布匹,被一名哑巴樵夫“捡到”,几经辗转,送到了猗顿手郑用皂角水处理后,字迹显现:
“楚主力确北调疑与齐争衡。留守兵少而精,项橐治军有方,然地方豪强多越人旧族,表面臣服楚,实则赋税拖延,暗自积蓄,观望风向。越民思安,亦思旧主,然恐楚之威,恨楚之征,民心可用,待时而动。”
欧阳远看完这份汇聚了无数风险与智慧的情报,缓缓将其凑近油灯。火焰舔舐羊皮纸,化作细灰。
他走到那张日益详尽的江淮地图前,目光掠过江北那片广袤的、曾经属于越国的土地,最终落在代表楚军兵力部署的几个旗上。
“项橐…豪强…观望…”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笑意。
网,已悄然撒下。而收网之时,需要的是更强的力量,和更佳的时机。
眼下,东瓯需要的是更快地成长。
第二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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