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漕帮总堂。
这座盘踞城西多年的建筑群,今日气氛格外压抑。
总堂内的议事厅,门窗紧闭,只留几盏牛油大灯在沉厚的楠木桌案上摇曳,将围坐的六人身影投射在墙上,拉得扭曲而庞大。
居中主位,帮主雷豹面色阴沉,一双豹眼开阖间精光隐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位以豪气刚猛着称的漕帮龙头,此刻眉头紧锁,显是心事重重。
左手边第一位,面色白净、眼神阴鸷的军师赵坤,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指间的玉扳指。
旁边是帮内“大管家”内堂会首徐元俭,清癯的脸上带着惯常的谨慎与算计。
右手边则是刑堂会首罗七,脸上刀疤在灯光下更显狰狞,眼中凶光闪动。
外联会首周文彦面皮白净,此刻却因怒气而涨红。
巡查会首吴振则是一脸风霜,沉默寡言。
厅内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雷豹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敲在每个人心头。
良久,雷豹停下手指,环视众人,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与烦躁:
“都吧。漕辅会这‘服务协议’,签是签了,银子也掏了。可这口气,老子他娘的咽不下去!”
他猛地一拍桌子:“以前咱们是什么?是江州水道的爷!那些造船的、修船的、编绳子的,哪个见了咱们不是点头哈腰,求着给口饭吃?价钱咱们定,工期咱们催,干不好,骂娘都是轻的!现在呢?啊?!”
雷豹越越气:“现在倒好!咱们得求着他们!得按他们的破规矩排队!得掏比以前多几成的银子!还得看他们先伺候完官府、盐帮,才有空搭理咱们!这他娘的世道,什么时候变了?!”
周文彦立刻接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帮主的是!何止是修船!如今我对外谈生意,都他妈憋屈!”
“以前我周文彦出去,谁不卖几分面子?价钱、条件,咱们了算!现在呢?”
“那些商户,动不动就先跑去问互助会,‘行情如何’、‘漕帮以往信誉怎样’!”
“甚至反过来挑咱们的刺,什么‘信息透明,童叟无欺’,还怪我报价不实!我……我还得陪着笑脸解释!”
“这个互助会,简直是把咱们的老底都掀了,还教唆别人跟咱们讨价还价!厌烦透顶!”
他负责外联,感受最深。
互助会整合信息、提供信用担保和行情咨询,固然让市场规范了许多,但也彻底打破了以往信息不对称下,漕帮作为强势一方的定价权和话语权。
罗七冷哼一声,左颊刀疤抽搐:“要我,就是咱们之前太软了!互助会搞什么短途物流,咱们没反应;搞什么信息打听,咱们也没管;现在蹬鼻子上脸,连咱们船怎么修、找谁修都要管!”
“照这么下去,哪是不是咱们漕帮跑哪条线、运什么货,也得他们批准了?!依我看,就得干一仗!让他们知道,江州的水道,到底谁了算!不打断他们几根骨头,他们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干仗?干仗!”雷豹猛地瞪向罗七,怒声道,“罗七!你他妈就知道干仗!干仗不要钱啊?!刀枪棍棒要不要钱?受伤死饶抚恤要不要钱?耽误了漕运生意损失要不要钱?跟互助会干,鹰门会不会插手?官府会不会趁机收拾咱们?啊?!你动动脑子!”
罗七被噎得脸色通红,却不敢顶撞帮主,只得愤愤地别过头去。
一直沉默的徐元俭此时轻咳一声,缓缓开口:“帮主息怒,罗会首也是一时激愤。不过,此事或许……也并非全无益处。”
“益处?”
雷豹和众人都看向这位掌管钱粮人事的“大管家”。
徐元俭捋了捋胡须,慢声道:“互助会整合城内短途物流,咱们固然丢了部分直接掌控的零散搬运生意,但各位想想,是不是也因此省去了大量管理那些地痞混混、协调各方码头关系的麻烦?”
“下面不少弟兄,靠着给互助会当眼线、提供消息,反而得了稳定外快,帮里因争抢地盘引发的内斗是不是少了?下面人心是不是稳了些?”
他顿了顿,见众人若有所思,继续道:“再这漕辅会。不错,他们现在垄断了船只维修保养,咱们得多掏钱,还得排队。”
“但以往呢?咱们为了省钱,找的工匠良莠不齐,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事少了?”
“船只在漕运途中,因为保养不当突然漏水、桅杆断裂、风帆破损的事,一年到头出多少回?哪次损失不比省下的那点维修费多十倍百倍?”
“事后去找那些穷得叮当响的工匠,赔得起吗?杀了他们又能如何?”
徐元俭目光扫过众人:“如今漕辅会敢定高价,是因为他们给出了‘保质、保量、保速’的承诺,推行标准化工艺,还有官府备案。”
“船若因他们维修保养不当出事,咱们可以直接找漕辅会,找互助会算账!他们现在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花多点钱,买个安心、买份保障,避免更大损失,从长远看,未必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吴振点零头,声音低沉而务实:“徐会首得在理。咱们漕帮的根本是漕运,是把货物安全准时地从甲地越乙地。”
“以往那些乱七八糟的附属行当,看似赚钱,实则牵扯了咱们太多精力,还惹来不少是非纠纷。”
“如今有人帮着把后勤、信息这些琐碎事规范起来,咱们反而能更专注于跑船、开拓航线、维护客户。”
“只要漕运主业稳了,其他都是细枝末节。我看,漕辅会这事,若能真如他们所言保证质量,对咱们而言,利大于弊。”
罗七忍不住反驳:“可咱们就这么认了?任由互助会爬到头上来?”
赵坤此时终于停下了拨弄扳指的动作,抬起眼皮,那双深沉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暗。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认?不认又能如何?”赵坤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从互助会整合信息、涉足短途物流开始,我就知道他们图谋不。现在果然,手伸到咱们命脉上来了。”
“码头装卸、城内转运、信息渠道、如今连船只后勤……他们一步步,把咱们在江州府内的枝蔓,剪得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雷豹:“帮主,诸位,现实就是,在江州府这一亩三分地上,咱们漕帮话,已经不如以前那么管用了。”
“至少在很多事上,得看互助会的‘规矩’。他们已然成势,背后有互助会武力,有鹰门盟友,明面上有官府支持,暗地里跟盐帮勾勾搭搭。”
“咱们现在去硬碰,胜算几何?就算惨胜,咱们漕运主业还要不要了?”
提到“漕运主业”,厅内气氛更加凝重了几分。
赵坤继续道:“盐帮为什么第一时间贴上去?程淮那老狐狸精着呢,看得清形势。”
“如今这漕辅会,已经成了江州漕运产业链上不可或缺的一环,而且是最规范、最有效率的一环。”
“与其对抗,被它卡脖子,不如合作,利用它来提升咱们自己的漕运效率和质量。”
他看向雷豹,语气转为郑重:“帮主,当务之急,不是争一时之气,而是确保秋运万无一失,确保北方所需物资畅通无阻。”
“与互助会、漕辅会保持合作,甚至加深合作,是目前最稳妥、最有利的选择。”
“至少,在找到更好的替代方案,或者……咱们的力量足以一举扳倒他们之前,不宜轻启战端。”
徐元俭和吴振微微颔首,显然赞同。
周文彦虽然依旧不忿,但也知道赵坤分析得在理。
罗七张了张嘴,最终也没再什么。
雷豹脸色变幻,胸中那股闷气盘旋不去,但他毕竟是一帮之主,懂得权衡利弊。
赵坤的话,尤其是提到北方,让他不得不冷静下来。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中的郁结都吐出去,最终咬牙道:“他娘的……便宜这帮龟孙子了!”
他环视众人,沉声下令:“就按赵军师的办!眼下,跟互助会、漕辅会,面上保持合作,漕阅事不能耽误。但是——”
他眼中凶光一闪:“给老子盯紧了他们!尤其是那个陈洛!漕辅会的工匠是怎么来的?他们的物料从哪里进货?价格到底有多少水分?还有,盐帮跟他们私下有没有别的勾当?都给老子查!明面上动不了,暗地里,总能找到他们的软肋!”
“是!”众人齐声应道。
赵坤垂下眼皮,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幽光。
合作?暂时的罢了。
燕王大业需要的是稳定高效的漕运,至于这漕运链条最终由谁来主导……将来未必没有变数。
互助会如今风光,树大招风,且看他们能风光到几时。
会议散去,各自心怀鬼胎。
漕帮这头盘踞江州多年的水老虎,在新生力量的冲击下,被迫选择了暂时的隐忍与合作。
但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因为今日的屈辱与算计,涌动得更加激烈了。
端阳的热闹余韵尚在,江州府学的空气却骤然紧绷起来。
科试临近,这座培养士子的最高学府,褪去了平日的闲适风雅,处处弥漫着一种沉潜而焦灼的气息。
回廊下、树荫处、藏书阁角落,随处可见捧着书卷埋头苦读的身影。
诵读声、辩论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片独特的备考乐章。
空气中仿佛都充满了墨汁与书卷的微尘,以及学子们熬夜苦读后淡淡的憔悴。
林芷萱与楚梦瑶,这两位府学中才名最盛、也最为人瞩目的闺秀,此刻也彻底收起了旁骛之心,全身心投入科试准备之郑
林芷萱的书案上,堆满了父亲林伯安精心批注过的经义文章和策论范文,她每日除了完成府学固定的课程和先生布置的功课,剩余时间几乎全都用来反复揣摩这些精要,推敲破题、承题、起讲、入手之法,力求在四书五经的经义阐释上做到字字有据、逻辑严密、文采斐然。
楚梦瑶则更侧重于策论与诗赋。
她家境清寒,深知此次科试是她改变命运、真正踏入士林的关键一步,不容有失。
她将从各处搜集来的历年优秀策论、时政策问,以及名家诗赋,分门别类誊抄成册,逐篇分析其立意、结构、用典与文风,常常挑灯夜读至三更,眼底的青色日渐明显,但那股不服输的倔强与清高,却比以往更甚。
两位才女彼此之间,既是惺惺相惜的学友,又是暗中较劲的对手。
偶尔在学舍回廊相遇,点头致意间,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审视与衡量。
但无论如何,她们此刻的目标空前一致——在科试中名列一、二等,夺取“科举生员”的资格,为接下来的乡试铺平道路。
正因如此,她们再也无暇像从前那般,时常“偶遇”或“顺路”前往清水桥宅院,去“探望”那位风情万种、让她们暗自警惕又隐隐羡慕的“柳表姐”。
柳如丝的名字,似乎暂时从她们紧迫的日程表中隐去了。
然而,这不代表她们放松了对陈洛的“关注”与“督促”。
这一日午后,府学“明伦堂”侧的静室里,林芷萱、楚梦瑶、柳芸儿、张明远、赵文彬等几位平日相熟的优等生,正围坐一处,交流备考心得,互相批改近日习作。
陈洛也被“邀请”在粒
他如今顶着府学廪生的名头,又是互助会首领,虽事务繁忙,但明面上该走的流程、该参加的学业活动,一样也不敢马虎。
更何况,林、楚二人“盛情相邀”,他也不好推拒。
“……师弟这篇《子曰:君子不器》的破题,‘器者,拘于一用;不器者,通于万变’,立意尚可,然则后续阐发,于‘君子何以能不器’处,引证稍显薄弱,未能深入圣贤本意,略显空泛。”
林芷萱手持陈洛的一篇经义习作,声音清越,点评却一针见血。
她今日穿着月白儒衫,长发仅用一根玉簪简单绾起,脂粉未施,却因专注而容光焕发,自有一股书卷清气。
楚梦瑶接过话头,指着另一处:“还有此处,引用《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下’,用以论证君子通变,固然不错,但与前后文衔接稍显生硬,未能浑然一体。”
“陈师弟,科试文章,最重气脉贯通,逻辑严谨,切忌堆砌典故,徒有其表。”
她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清高,但眼神里确有关切与认真。
张明远和赵文彬也在一旁补充,提出些字句雕琢、格式规范方面的建议。
陈洛虚心听着,心中却是苦笑。
他两世为人,见识眼界自非常人可比,写起策论时往往能切中时弊,提出些新颖见解,常能令人眼前一亮。
但偏偏这最基础的经义文章,讲究的是对圣贤经典的精准理解、严密阐释和合乎规范的文辞表达,需要的是常年累月的沉浸与打磨。
他在这方面,底子确实不如这些从接受严格儒家教育的才子才女们扎实。
“多谢诸位同窗指教。”陈洛拱手道,“陈某于经义一道,确显生疏,还需诸位多多提点。”
林芷萱见他态度诚恳,眸光微柔,温声道:“师弟事务繁忙,能抽出时间精进学业,已属不易。只是科试在即,关乎前程,丝毫马虎不得。我等既为同窗,自当互相砥砺。依我看,师弟近日不如减少些外务,多在府学与我们一同研习。有问题随时可问,彼此切磋,进益必快。”
楚梦瑶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林师姐得是。陈师弟,互助会之事固然重要,但科举功名乃是立身根本。眼看科试不到一月,正是最后冲刺之时。我等每日辰时便至学舍,酉时方归,风雨无阻。陈师弟若能同来,彼此督促,必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张明远和赵文彬也纷纷点头附和,表示欢迎陈洛加入他们的“备考组”。
陈洛看着眼前几张或诚挚、或期盼、或隐含较劲的脸,知道这是推脱不掉了。
林芷萱和楚梦瑶显然达成了一种默契,要借备考之名,将他“拴”在府学,既能助他或监督他学业,又能最大限度减少他与那位“柳表姐”私下相处的时间。
“诸位盛情,陈某岂敢不从?”陈洛做出感激状,“那从明日起,陈某便早出晚归,与诸位一同用功。”
林芷萱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楚梦瑶嘴角也微微上扬。
于是,从次日起,陈洛的行程便固定下来:每日不亮便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便赶往府学。
晨读、听课、与林芷萱等人研讨经义、练习策论诗赋,直至日头西斜,府学敲响散学的钟声,才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返回清水桥宅院。
柳如丝起初并未在意。
陈洛事务多,早出晚归是常事。
她乐得清静,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或对镜梳妆,或翻阅话本,或指点一下宅院里的丫鬟仆役,兴致来了便去城中逛逛,买些时新衣料首饰,日子过得惬意非常。
她还特意让厨房备了些陈洛爱吃的宵夜点心,想着他晚上回来可以享用。
然而,一连数日,陈洛都是擦黑才归家,回来时往往面带倦色,身上带着浓浓的墨汁和书卷气息,简单用过晚膳,有时还要在书房处理些互助会必须由他过目的紧急文书,与她不上几句话,便早早歇下。
莫温存,连好好会儿话的时间都少了。
柳如丝独自坐在渐渐冷清的饭厅,看着桌上几乎未动的精致菜肴,又瞥向空荡荡的主位,那张宜喜宜嗔的俏脸上,笑容渐渐淡去。
起初是无聊,继而有些失落,最后,一股不清道不明的闷气,开始在她心头萦绕。
“备考?科试?”柳如丝放下筷子,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桃花眼中波光流转,带着几分探究与不忿,“那两个丫头片子,自己拼命也就罢了,还拉着我弟弟一起?早出晚归,比我这‘养伤’的还像个病人!”
她想起之前林芷萱和楚梦瑶来“探望”时,那看似礼貌实则暗藏机锋的眼神,心中明了。
什么同窗之谊、互相砥砺?
分明是借机把人圈在身边,防着她这个“表姐”呢!
“好啊……”柳如丝轻轻哼了一声,站起身,在厅中慢慢踱步,纱帔曳地,身姿摇曳,眼中却没了平日的娇媚,反而闪过一丝锐利,“把我弟弟当什么了?拴在书桌上的木偶?还是你们较劲拔河的那根绳子?”
她走到窗边,望着府学方向隐约的灯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是备考紧张,无暇他顾。转头就把我弟弟‘占’得死死的。这算盘打得,我在杭州都听见了。”
一股被隐隐排斥、忽视的感觉,混合着对陈洛“重学业轻红颜”的些许埋怨,在她心中发酵。
她柳如丝居然被冷落了,还是被两个她原本不怎么放在眼里的丫头,用这种“光明正大”的方式?
喜欢我在大明靠红颜练武升官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我在大明靠红颜练武升官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