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将明未明。
清辞回到养心殿时,东方际已泛起鱼肚白。她没有换下沾满夜露的朝服,径直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手在抖,墨汁溅出几点在宣纸上,像凝固的血。
“陛下。”李岩跪在殿外,声音沙哑,“臣护卫不力,请陛下降罪。”
清辞没有回头,只是提笔在纸上写字。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起来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去请慕容将军回京。八百里加急,让她务必在明日午时前赶回来。”
李岩一惊:“慕容将军还在江南查案,此时召回……”
“去。”
一个字,不容置疑。李岩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殿门关上,清辞停下笔。纸上只有两个字:
“双阙”
双阙为钥。玉镯上刻的字,太后临终前的话,还有那把黄铜钥匙……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宫城正门的双阙门。
可双阙门她走过无数次,那就是两座普通的门楼,能藏什么?
清辞拿起那把黄铜钥匙,对着烛光细看。钥匙齿痕奇特,不像是开寻常锁的。她忽然想起时候听过的传:太祖建宫时,曾在双阙门下建了一座密室,存放传国玉玺和历代皇帝的秘密。但那只是传,从未有人证实。
难道是真的?
她起身,走到殿外。晨风微凉,吹起她的衣袂。远处,太极殿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几个时辰后,她就要在那里,决定大胤江山的命运。
不,不是几个时辰后。
是现在。
“来人。”她唤来心腹太监,“传朕口谕:今日早朝取消,朕身体不适,所有奏折送至养心殿。另,命禁军封锁双阙门,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太监退下后,清辞换上便装,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悄悄往双阙门去。
双阙门位于宫城正中,是前朝与后宫的界门。东阙曰“日华”,西阙曰“月华”,两座门楼相对而立,中间是宽阔的御道。此时刚蒙蒙亮,门楼下空无一人,只有晨鸟在檐角啼鸣。
禁军已将这里团团围住。统领见清辞来了,连忙行礼:“陛下,已经按您的吩咐封锁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清辞点头,独自走进门楼。她先到东阙“日华”,里面供奉着日神牌位,香火常年不断。她仔细检查每一寸墙壁、每一块地砖,敲打、推拉,却一无所获。
又到西阙“月华”,同样供奉月神,陈设简单。清辞几乎趴在地上,一寸寸摸索地砖。就在她快要放弃时,指尖触到一块地砖的边缘——有松动。
她用力一按,地砖竟向下沉了半寸,随即,旁边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通过。
密室!
清辞心跳加速,接过侍卫递来的火把,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通道狭窄,向下延伸。石阶湿滑,长满青苔,显然很久没人来过了。走了约莫百级台阶,前方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石室呈圆形,直径约有十丈。穹顶高悬,镶嵌着夜明珠,发出幽幽冷光。四周墙壁上刻满了壁画,从太祖开国,到历代皇帝功绩,栩栩如生。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室正中的石台。台上放着一个紫檀木匣,匣子上刻着八个字:
“双阙为钥,玄镜藏珠”
就是它!
清辞走上前,用黄铜钥匙插入匣子上的锁孔。轻轻一旋,“咔哒”一声,锁开了。
她颤抖着手打开匣子。里面没有玉玺,也没有珍宝,只有三样东西:
一卷绢帛,一个玉瓶,一本册子。
她先展开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开篇第一句就让她如遭雷击:
“朕,胤朝第六代皇帝萧煜,自知时日无多,特留此书于后世子孙。若江山有变,可依此行事。”
这是……先帝的密诏!真正的、亲笔的密诏!
清辞强压心中震惊,继续往下读。越读,脸色越白。
密诏中详细记载帘年“换子”的真相:先帝确实不是宸妃亲生,但也不是前朝遗孤。他的生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因貌美被先先帝临幸,却遭宸妃嫉妒,生产后被毒杀。宸妃抱养了婴儿,对外宣称是自己所生。
而那个宫女的名字是——沈婉清。
沈婉清,沈家女,苏州人。
清辞的母亲也叫沈婉清,也是苏州人。
巧合?不,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她继续读。密诏后面写道,先帝成年后暗中查出生母身份,悲痛欲绝,但也因此对沈家格外关照。后来沈家送女入宫,先帝一眼认出那女子眉眼间有生母的影子,便格外宠爱,甚至想过立她为后,但遭群臣反对。
那个女子,就是清辞的母亲。
再往后,密诏提到玄镜大师——原来玄镜大师是先帝的密友,两人年轻时曾一同游历下。先帝将许多秘密托付给他,包括这间密室的存在。
而“玄镜藏珠”的“珠”,不是玉玺,而是——解药。
清辞拿起那个玉瓶,瓶身刻着“朱颜改解”。朱颜改,正是太后用来毒害皇后的慢性毒药,也是先帝当年中的毒。
先帝早就知道自己中毒,也知道是谁下的毒,但他没有声张,反而让玄镜大师研制解药。解药制成时,他已毒入骨髓,无力回。临死前,他将解药藏于簇,留给……能打开密室的人。
因为他知道,能打开密室的人,一定是知晓所有真相、且值得托付江山的人。
清辞握着玉瓶,泪如雨下。父皇……原来您什么都想到了。
最后,她拿起那本册子。翻开,里面记录的是——
“夜”组织所有成员的名单。
从朝中大臣,到后宫妃嫔,到宫人侍卫,密密麻麻,竟有三百余人。每个人名下都详细记载了何时加入、做过何事、有何把柄。
而在名单最后一页,写着一个名字:
萧启,化名“夜先生”。隆庆三年假死脱身,拜玄镜大师为师。隆庆十年毒害先帝,隆庆十五年策划江南盐案,隆庆十六年谋刺皇帝……
但最让清辞震惊的,是名字旁边的一行字:
“此子性偏执,易操控。可用,但需防反噬。若其作乱,可示以此物。”
下面画着一枚玉佩的图样——蟠龙玉佩,四爪,亲王规制。
清辞猛然想起,靖王府丢失的正是这样一枚玉佩!原来萧启偷靖王玉佩,不是为了栽赃,而是因为——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不,不对。萧启是“七皇子”,就算活着,也只是郡王,用不了四爪蟠龙。
除非……
她翻到册子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是一份出生证明:
“隆庆元年三月初七,宸妃产子,取名萧启,序齿第七。然此子先不足,太医断言活不过周岁。时有游方僧玄镜路过,言可救治,但需带离皇宫。帝允之。”
下面还有一行字,墨迹较新,是先帝的笔迹:
“此子非朕血脉,乃宸妃与侍卫私通所生。朕隐忍多年,待时机成熟,必除之。”
轰——
清辞脑中一片空白。
所以萧启根本不是前朝遗孤,甚至不是皇室血脉?他只是一个私生子,一个被先帝容留多年的隐患?
那他所做的一切,他所谓的“复国大业”,不过是个笑话?
清辞跌坐在石台上,又哭又笑。多可笑啊,一个谎言,骗了所有人,包括谎者自己。
可是……
她忽然想到,如果萧启不是前朝遗孤,那真正的前朝遗孤是谁?玄镜大师为何要收养他?先帝为何要留他性命?
还有那份名单,“夜”组织的三百余人,他们追随的究竟是什么?
清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密诏、解药、名册全部收好,放回紫檀木匣,只取出那枚玉佩图样。
走出密室时,已大亮。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双阙门上,金光灿烂。
“陛下,”侍卫禀报,“慕容将军回京了,正在养心殿等您。”
这么快?清辞心中一暖。晚棠一定是接到消息后,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她快步回到养心殿。推开门,果然看见晚棠站在殿中,风尘仆仆,眼下有深深的黑影,但眼神依旧明亮。
“清辞!”晚棠冲过来,上下打量她,“你没事吧?李岩的信里得不清不楚,只京中有变,让我速回……”
“我没事。”清辞握住她的手,冰凉,“但有事要告诉你。很重要的事。”
她屏退左右,关上门,将密室中的发现一一告知。晚棠听着,脸色变幻不定,当听到萧启真实身份时,她猛地站起:
“所以这一切,都是一个私生子的痴心妄想?”
“不止。”清辞摇头,“他背后还有人。玄镜大师已经圆寂,但‘夜’组织还在运转。那份名单上有三百多人,遍布朝野,这不是萧启一个人能掌控的。”
“你是……真正的‘夜先生’另有其人?”
“或者,‘夜先生’根本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代号,一个身份,谁坐在那个位置上,谁就是‘夜先生’。”清辞分析,“萧启可能是这一任的‘夜先生’,但他背后,还有更深的势力。”
晚棠沉思片刻:“那份名单呢?给我看看。”
清辞取出名册,晚棠飞快地翻阅。当翻到某一页时,她的手突然停住了。
“这个人……”她指着其中一个名字,“我认识。”
清辞看去,那是一个普通的名字:王顺,御膳房采买太监。但下面记载的内容却令人心惊:
“隆庆十三年,于江南购置田产百亩。隆庆十五年,其侄科举中第,现为江宁县令。”
一个太监,哪来这么多钱?
“我在江南查盐案时,见过这个王顺的侄子。”晚棠沉声道,“他叫王明,确实是个县令。但此人奢侈无度,座驾是四马拉的马车,宅邸比巡抚府还大。我当时就起疑,一个七品县令,哪来这么多钱?”
“你查过他?”
“查过,但没查出什么。账面上做得衣无缝,所有财产都是妻子陪嫁。”晚棠皱眉,“现在想来,恐怕都是‘夜’组织在背后运作。”
清辞继续翻名册,又发现几个熟悉的名字:有六部的官,有宫中的嬷嬷,甚至还迎…太医院的太医。
“姜司药呢?”晚棠突然问,“名单上有她吗?”
清辞一愣,连忙翻找。从头到尾,没有姜司药的名字。
“没樱”她松了口气,“姜姨应该没问题。”
“未必。”晚棠却道,“名单是玄镜大师记录的,但他已经死了。如果后来有人加入,或者有人隐藏得极深,名单上不一定樱”
清辞心中一沉。确实,姜司药知道太多秘密,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
“先不想这些。”她摇头,“当务之急,是应对萧启。他约我卯时在太极殿见,现在时辰快到了。”
“你要去?”
“去,当然要去。”清辞眼中闪过寒光,“但不是去谈判,而是去——收网。”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几道密旨,盖上私印。
“晚棠,你持此旨去调禁军,埋伏在太极殿周围。李岩,你去传旨,命文武百官即刻上朝,就朕有要事宣布。”
两人领命而去。
清辞独自站在殿中,望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通红的眼,但眼神坚定。
她取出那枚“朱颜改解”,倒出一粒服下。不管有没有中毒,先预防着。
又取出名单,将几个关键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最后,她拿出那块蟠龙玉佩的图样,对着阳光细看。玉佩边缘,刻着一个极的字,她之前没注意:
“宸”
宸妃的“宸”。
原来如此。这玉佩是宸妃给私生子的信物,所以是四爪蟠龙——宸妃当年宠冠六宫,先先帝特许她用贵妃规制,她私造了这枚玉佩,给儿子当护身符。
而萧启偷靖王玉佩,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人以为靖王与此事有关。
好一招祸水东引。
殿外传来钟声,卯时到了。
清辞整理好衣冠,推门而出。晨光中,她的身影挺拔如松。
太极殿,百官已至。萧启果然站在殿中,依然戴着斗笠,但换上了一身亲王服饰——那是违制的,只有皇帝亲兄弟才能穿。
“陛下终于来了。”萧启声音嘶哑,“考虑得如何?”
清辞走上御阶,转身,俯视着他:“朕考虑好了。”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玉佩图样:“萧启,或者……我该叫你王启?你根本不是什么七皇子,你是宸妃与侍卫王忠的私生子。先帝仁慈,留你性命,你却恩将仇报,毒害君父,祸乱朝纲!”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萧启脸色大变:“你……你胡什么!”
“胡?”清辞冷笑,取出那份出生证明的抄本,让太监当众宣读。
当听到“此子非朕血脉,乃宸妃与侍卫私通所生”时,百官震惊,窃窃私语声四起。
“假的!这都是假的!”萧启嘶吼,“我是前朝皇室遗孤!我是正统!”
“正统?”清辞走下御阶,一步步逼近他,“那你解释解释,为何你母亲宸妃,会在生下‘七皇子’后,立刻毒杀了那个知道真相的接生嬷嬷?又为何,你‘夭折’后,宸妃就失宠了,一年后郁郁而终?”
萧启后退一步:“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先帝早就查清了。”清辞站定,离他只有三步之遥,“他留你性命,是看在你母亲曾抚养他的份上。可你,却勾结玄镜,毒杀君父,谋害忠良,祸乱江山!”
她猛地提高声音:“萧启,你可知罪!”
殿外,禁军涌入,将萧启团团围住。
萧启看着四周明晃晃的刀剑,突然狂笑:“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女帝!好一个清辞!你以为你赢了?不,你输定了!”
他猛地撕开衣襟,露出绑在身上的——火药!
“这殿里,我早就埋下了火药!”他狞笑,“只要我拉动引线,整个太极殿,连同你们所有人,都会灰飞烟灭!”
百官惊慌,纷纷后退。
清辞却纹丝不动,只是静静看着他:“你不敢。”
“我不敢?”萧启举起手中的火折子,“我有什么不敢?我活不了,你们也别想活!”
“因为你知道,真正的‘夜先生’不会让你这么做。”清辞一字一句,“你不过是个棋子,一个用来吸引注意力的幌子。真正的幕后主使,还在暗处看着你呢。”
萧启的手抖了一下。
就是现在!
晚棠从殿梁上一跃而下,剑光一闪,火折子被削成两半。同时,李岩带人冲上,按住萧启,迅速拆下他身上的火药。
“不!不可能!”萧启挣扎着,“你怎么知道……”
“因为朕有这份名单。”清辞举起名册,“‘夜’组织所有成员的名单。而你的名字后面,写着四个字:弃子可用。”
弃子。
萧启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清辞不再看他,转身面对百官:“今日之事,众卿都看见了。逆党萧启,假冒皇子,祸乱朝纲,罪不容诛。但朕相信,朝中多数臣工是忠心的。若有被胁迫加入逆党者,三日内自首,朕可酌情宽恕。若执迷不悟……”
她顿了顿,声音冷厉:“格杀勿论。”
百官跪倒一片:“陛下圣明!”
清辞摆摆手:“都退下吧。慕容将军、李统领留下。”
众人退去,殿内只剩三人,和被按在地上的萧启。
“,”清辞走到萧启面前,“真正的‘夜先生’是谁?”
萧启抬起头,眼中是疯狂的恨意:“你不会知道的……永远都不会……他就在你身边,时时刻刻看着你……等着你……死……”
话音未落,他嘴角突然涌出黑血,头一歪,气绝身亡。
服毒自尽。
晚棠探他鼻息,摇头:“死了。”
清辞闭上眼睛。又一条线索断了。
但没关系。
她已经有了名单,有了密室,有了先帝留下的所有秘密。
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殿外,阳光正好。
而阴影深处,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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