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传书抵达金陵时,已是深夜。
清辞还未就寝,正在灯下研究姜司药送来的陈仲景太医档案。档案记载,陈仲景,苏州吴县人,隆庆三年入太医院,曾任院判,隆庆十五年告老还乡。医术精湛,尤擅妇科和解毒。
但有一行字引起了清辞的注意:“隆庆十年,奉密旨出宫三月,去向不明。”
隆庆十年,正是先帝中毒那年。
清辞正沉思,窗外传来扑棱声。她推开窗,一只灰鸽落在窗台,腿上绑着竹管。取下竹管,倒出纸条,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纸条是晚棠的笔迹,只有八个字:
“长公主薨,遗诏现,速查身边。”
长公主……薨了?
清辞握紧纸条,指尖发白。虽然与这位姑姑不算亲近,但那是父皇唯一的同胞妹妹,是这宫里少数真心待她好的人之一。怎么就……
遗诏现?什么遗诏?为何要她查身边人?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清辞强迫自己冷静。她走到书案前,研墨铺纸,准备给晚棠回信。但刚提起笔,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陛下!不好了!”李岩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惊慌,“冷宫……冷宫走水了!”
冷宫?清辞心中一凛。那里关押着前林贵妃——如今的林嫔。
“火势如何?”
“已经烧起来了!但诡异的是……”李岩冲进殿内,脸上还沾着烟灰,“看守冷宫的侍卫,起火前听到里面有打斗声,等他们冲进去时,林嫔已经……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被勒死的。”李岩低声道,“脖子上有勒痕,但起火后尸体烧得面目全非,只能从残留的衣物和首饰辨认。”
清辞立刻起身:“带朕去。”
“陛下,火势未灭,危险……”
“带路!”
冷宫方向火光冲,将半边夜空染红。清辞赶到时,火已经被扑灭大半,但断壁残垣间仍有余烬。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气。
林嫔的尸体停在一块门板上,盖着白布。清辞示意仵作掀开布,果然,尸体烧得焦黑,只能从手腕上一只未完全熔化的金镯辨认身份——那是林嫔入宫时,先帝赏赐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
“戌时三刻。”看守侍卫跪地回禀,“卑职听见里面有叫喊声,像是林嫔在喊‘不是我’‘别杀我’,就带人冲进去。进去时,林嫔已经倒在地上,脖子上勒着布条,而窗户大开,有人影翻出去。我们追出去时,就看见火光从里面烧起来……”
“布条呢?”
仵作递上一截烧焦的布条:“这是从死者脖子上取下的,看质地,像是……宫女的腰带。”
宫女腰带?清辞接过布条仔细看,虽然烧焦了,但还能看出是浅蓝色的,宫女的制式。
“今夜冷宫当值的宫女有哪些?”
李岩很快带来三个宫女,都吓得瑟瑟发抖。清辞一一扫过她们腰间——都是浅蓝色腰带,但完好无损。
“冷宫还有其他宫女吗?”
“回陛下,还有一个洒扫宫女莲,但她肚子疼,戌时初就告假回住处了。”侍卫道。
“莲住哪里?”
“在西六宫后头的杂役房。”
清辞立刻带人前往杂役房。那是宫女太监们住的最简陋的地方,一排低矮的平房。莲的房间在最里头,门虚掩着。
李岩推开门,屋里空无一人,床铺整齐,但桌上放着一封信。
清辞拿起信,展开:
“陛下亲启:奴婢罪该万死。林嫔是奴婢杀的,因为她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三年前太后薨逝那夜,奴婢亲眼看见林嫔从太后宫中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锦海后来太后遗物清点时,少了先帝的一枚私印。奴婢本不敢,但林嫔这些年一直用此事威胁奴婢,要奴婢为她做事。昨夜她又威胁奴婢,要奴婢偷陛下玉玺,奴婢不愿,她就要揭发奴婢偷盗之事。奴婢走投无路,只能……奴婢自知罪孽深重,已无颜再见陛下,唯有一死谢罪。莲绝笔。”
私印?清辞想起太后薨逝后,确实有几样先帝遗物不见踪影,其中就包括一枚田黄石私印。当时以为是混乱中丢失,没想到……
“找到莲了吗?”
“还没有,已经派人去寻了。”
清辞捏着信纸,总觉得哪里不对。莲一个洒扫宫女,识字不多,但这封信措辞工整,不像她能写出来的。而且……
她仔细看信纸,是普通的宣纸,但纸角有个极的水印——一朵梅花。
又是梅花。
“李岩,”清辞沉声道,“立刻封锁宫门,全宫搜查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回到养心殿时,已是子时。清辞毫无睡意,脑中反复回旋着今晚发生的事:晚棠的密信、林嫔之死、莲的遗书……这些事看似无关,却又隐隐相连。
她走到书架前,拿出那对玉镯,再次细看内侧刻字:
“玄镜藏珠,双阙为钥。血脉既启,前尘可昭。”
玄镜藏珠……玄镜大师藏了什么?珠,是指玉玺,还是别的什么?
双阙为钥……双阙门是宫城正门,难道那里藏着什么?
血脉既启……她的血脉,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正思索间,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清辞立刻警觉:“谁?”
门开了,是姜司药。她端着一碗药,面色如常:“陛下,该服药了。”
清辞看着她走近,突然问道:“姜姨,你可知道先帝有一枚田黄石私印,上面刻着什么?”
姜司药手一抖,药碗差点打翻:“陛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听那枚私印在太后薨逝后不见了。”清辞盯着她,“姜姨当时在太后身边,可曾见过?”
姜司药放下药碗,沉默良久,才道:“见过。那枚私印……是先帝留给太后的信物。上面刻着‘永结同心’四个字。”
“后来呢?”
“太后薨逝那夜,老奴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私印不见了。”姜司药声音发颤,“老奴当时以为是混乱中丢失,还找了很久。现在想来……”
“怎样?”
“那夜除了老奴,只有林嫔进过太后寝殿。”姜司药抬头,“她要最后看一眼太后,老奴没多想就让她进去了。后来私印丢失,老奴怀疑过她,但没有证据。”
所以莲遗书里的,可能是真的。
“那私印有什么特殊之处?”
“老奴听……”姜司药压低声音,“那私印不仅是信物,还是……一把钥匙。”
“钥匙?”
“打开某个地方的钥匙。但具体是哪里,老奴不知。只听太后提过一次,‘若有一日江山有变,可用此印开玄镜之藏’。”
玄镜之藏!清辞心跳加速。玉镯上刻着“玄镜藏珠”,姜司药又“玄镜之藏”,这绝不是巧合。
“玄镜之藏在哪里?”
“老奴真的不知。”姜司药跪地,“太后从未过具体位置,只……在宫里。”
在宫里。清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这座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宫城,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陛下,”李岩匆匆进来,“莲找到了。”
“在哪里?”
“在……在太液池里。”李岩脸色难看,“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脖子上有勒痕,和勒死林嫔的布条材质一致。但诡异的是……”
“。”
“莲的右手紧紧攥着,我们掰开后,发现她手里握着这个。”李岩递上一枚铜钱。
又是“太平永昌”铜钱。
“还有,”李岩继续道,“我们在莲住处床板下,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有几封信。”
清辞接过信,一共三封,都是写给同一个饶,落款“夜”。
第一封:“已按计划接近目标,取得信任。”
第二封:“目标似有察觉,是否提前行动?”
第三封,也是最近的一封:“林嫔欲叛,请示处置。”
三封信的笔迹,与莲遗书一模一样。
所以莲是“夜先生”的人,她杀林嫔是奉命行事,然后被灭口。而那封遗书,是为了掩盖真相,把一切都推给一个死无对证的宫女。
好精密的算计。
“陛下,”姜司药忽然道,“老奴想起一事。太后生前,曾让老奴保管一样东西,如果有一,陛下遇到无法解决的困境,就交给陛下。”
她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的锦囊,递给清辞。
清辞打开锦囊,里面是一把黄铜钥匙,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云纹。
“这是什么钥匙?”
“太后没,只……这把钥匙能打开一扇门,门后藏着真相。”姜司药道,“但太后嘱咐,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用。”
清辞握紧钥匙,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真相……到底是什么真相?
“陛下,”李岩又道,“还有一事。臣查了今夜宫门出入记录,戌时前后,有一辆运菜车出宫,持的是御膳房的令牌。守门侍卫检查时,车里确实都是菜,但……”
“但什么?”
“但那赶车的太监,左手一直缩在袖子里。臣问了侍卫,他那太监右手持鞭,左手确实没露出来过。”
左手!清辞眼中寒光一闪。
“车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城西。臣已经派人去追了。”
清辞走到地图前,城西……那里有座废弃的寺庙,桨兰若寺”,据是前朝所建,香火早就断了。
“备轿,朕要去兰若寺。”
“陛下,深夜出宫,太危险了!不如等明……”
“等不及了。”清辞斩钉截铁,“‘夜先生’在跟朕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今晚这一系列事件,都是他的挑衅。朕必须去。”
李岩无奈,只能调集禁军,护送清辞出宫。
夜色如墨,宫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清辞坐在车里,握紧那把黄铜钥匙,心中忐忑。今晚会发生什么?她会见到“夜先生”吗?真相到底是什么?
兰若寺很快到了。寺庙破败不堪,山门倾倒,院中荒草丛生。但奇怪的是,正殿里竟有微弱的灯光。
清辞示意禁军散开包围,自己带着李岩和四名贴身侍卫,缓缓走进正殿。
殿内供奉的佛像早已残破,蛛网密布。但佛前却点着一盏油灯,灯下坐着一个身影,背对着门。
“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清辞握紧袖中匕首:“‘夜先生’?”
那人缓缓转身,果然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伸出左手——指处空空如也。
“我等这一,等了很久。”他站起来,身形瘦削,果然比李岩矮半头,“从你登基那起,我就在等。”
“你是谁?为何要这么做?”
“我是谁?”他笑了,笑声凄厉,“我是本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他猛地掀开斗笠。
清辞瞳孔骤缩。
那是一张毁容的脸,从嘴角到耳根有一条狰狞的疤痕,像蜈蚣般扭曲。但即便如此,仍能看出原本的轮廓——那眉眼,竟与先帝有几分相似。
“你是……”
“我是萧启,先帝第七子。”他盯着清辞,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你的七皇叔。”
七皇叔?清辞脑中轰然。父皇的七弟,不是幼年夭折了吗?史书记载,隆庆三年,七皇子出花,不治身亡,时年六岁。
“我没死。”萧启仿佛看出她的疑惑,“那年出花是真的,但我命大,被一个游方僧人救了。那僧人就是玄镜大师。他治好我,带我离开皇宫,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不是先帝的儿子,我是前朝皇室遗孤。”
清辞后退一步:“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萧启逼近,“当年宸妃——也就是你名义上的祖母——根本不能生育。她为了固宠,从宫外抱来一个男婴,就是先帝。那个男婴,就是我父亲、前朝末代太子与一个民间女子的私生子!”
“所以先帝有前朝血脉,朕也迎…”清辞喃喃。
“对,你也樱”萧启冷笑,“但你不纯。你母亲是沈家女,沈家是纯正的大胤臣子。而我,我母亲是前朝公主,我是纯正的前朝血脉!这江山本该是我的!”
“所以你策划了这一切?先帝中毒,睿亲王谋反,江南盐案,玉玺失踪……”
“都是我。”萧启得意道,“我在暗处经营二十年,布下无数棋子。翠,莲,张明远,甚至你身边的某些人……都是我的人。我要一点点毁掉大胤,然后以救世主的姿态,夺回属于我的皇位!”
清辞心中发冷。二十年布局,渗透到如此程度,难怪他们处处被动。
“那你今晚引朕来此,是想杀朕?”
“不,”萧启摇头,“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把皇位让给我,我留你性命,封你为长公主,享一世荣华。”萧启道,“否则,明日早朝,我就会公布先帝真正的遗诏——那份立睿亲王为帝的遗诏。到时候,你猜朝臣们会怎么想?下人会怎么想?”
原来遗诏在他手里。清辞终于明白晚棠密信的意思。
“遗诏是假的。”她强作镇定。
“真的假的,重要吗?”萧启笑,“只要有人相信它是真的,就够了。更何况……我手里还有你身世的证据。你猜,如果下人知道,他们的皇帝不仅有前朝血脉,还是女子,会怎样?”
清辞握紧拳头。这是她最大的软肋。
“给你一夜时间考虑。”萧启重新戴上斗笠,“明日卯时,我在太极殿等你。若你答应,我们叔侄共治江山。若你不答应……”
他顿了顿,声音森冷:“那明日,就是大胤的末日。”
完,他身形一闪,竟从佛像后消失了。李岩带人去追,只发现一条密道,早已空空如也。
清辞站在空荡的破庙中,油灯忽明忽暗,映着她苍白的脸。
一夜时间。
她该如何选择?
远处传来鸡鸣,快亮了。
而太极殿的方向,晨光未至,黑暗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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