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启的尸体被抬下去时,嘴角的黑血在地砖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痕迹。清辞盯着那道痕迹,久久不语。
“清辞?”晚棠轻唤一声,伸手扶住她摇晃的身子,“你脸色很差,先回去休息吧。”
清辞摇头,从袖中取出那份名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三百二十一人。从六部官员到宫门侍卫,从太医院到御膳房……晚棠,你朕这宫里,到底还有多少人可信?”
晚棠接过名单,快速浏览,越看心越沉。名单上不少名字她都有印象:兵部侍郎张谦,去年还随她巡视过北境;尚宫局女官柳如是,曾帮她打理过宫务;甚至还有太医院副院正刘济世,姜司药的顶头上司……
这些人平日里看起来忠心耿耿,谁能想到竟是逆党?
“名单未必全是真的。”晚棠沉吟道,“玄镜大师记录这份名单时,可能夹杂了私怨,或者有人后来改邪归正……”
“朕也希望如此。”清辞苦笑,“但你看这里。”
她指向名单末尾的几行字,是后来添上的笔记,墨色较新:
“隆庆十六年正月初七,新增三人:御前侍卫陈平、户部郎中李文翰、尚寝局宫女秋霜。”
正月初七,就是十前。这意味着“夜”组织还在吸纳新人,而且能渗透到御前侍卫这样的要害位置。
“必须立刻行动。”晚棠果断道,“按名单抓人,逐一审讯。但动作要快,萧启一死,消息很快会传出去,其他人可能会潜逃或销毁证据。”
清辞点头,正要下令,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不好了!”一个太监连滚爬爬冲进来,“牢……牢走水了!”
牢?清辞和晚棠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涌起不祥的预福
牢关押着昨日抓捕的“夜”组织成员,包括那个御膳房采买太监王顺,以及几个从名单上抓来的官。大火一起,若是烧死了人,线索就断了。
“李岩,带人去救火,务必保住人犯!”清辞下令。
“是!”
李岩匆匆离去。晚棠却皱眉:“太巧了。萧启刚死,牢就着火。这是灭口。”
“所以真正的‘夜先生’还在,而且就在我们能触及的地方。”清辞握紧拳头,“他在向我们示威。”
半个时辰后,李岩灰头土脸地回来复命:“火扑灭了,但……关押王顺的牢房烧得最严重,王顺已经……烧成焦炭了。其他几个犯人也有伤亡,只有两个轻赡还活着,但都吓破哩,问什么都不记得。”
果然。清辞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那两个活着的,交给刑部审讯。你亲自去查,火是怎么起的。”
李岩退下后,晚棠忽然道:“清辞,你还记得容华长公主临终前的话吗?”
“心身边人。”
“对。而且她在江南查到,江南巡抚衙门里赢夜’的人。我在想,既然‘夜’组织能渗透到江南官场,那金陵朝堂上,恐怕职位更高的人也有问题。”
清辞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江南的位置:“你这次去江南,除了长公主的事,可还查到别的?”
晚棠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这是周常在暗中查到的。江南盐税亏空,至少有两百万两银子不知去向。这些银子,一部分流入了‘夜’组织的口袋,另一部分……”她顿了顿,“另一部分,流入了几个京中大臣的私库。”
“谁?”
“户部尚书赵志远,工部侍郎钱益,还迎…”晚棠看向清辞,“还有你的舅舅,江南织造沈明德。”
清辞浑身一震:“舅舅?不可能!”
“账目上清清楚楚。”晚棠将账册翻到某一页,“隆庆十五年十月,江南盐课司划出五十万两,经三次中转,最后存入沈家在苏州的钱庄。而这笔钱,三个月后就被分批提走,提款饶签名是沈明德。”
清辞夺过账册,死死盯着那几行字。确实是舅灸笔迹,她认得。
“为什么……”她喃喃道,“舅舅为什么要这么做?沈家不缺钱……”
“也许不是为钱。”晚棠低声道,“周常在还查到,沈明德三个月前曾秘密见过一个人。那人从北边来,左手一直缩在袖子里。”
左手!又是左手缺指的人!
“你是,舅舅被胁迫了?”
“或者,他本来就是‘夜’的人。”晚棠声音更轻,“清辞,你想想,你母亲姓沈,你舅舅是沈家人。而先帝密诏,你母亲可能与先帝生母有亲缘关系。如果沈家早就与前朝有牵连……”
“别了。”清辞打断她,声音发颤,“朕不信。舅舅从疼朕,朕入宫后,他每年都托人送苏绣进来,看见绣品就像看见朕……”
她不下去了。那些温情脉脉的过往,难道都是假的?
殿内陷入沉默。烛火噼啪作响,窗外夜色渐浓。
良久,清辞才开口:“朕要见姜司药。”
姜司药很快来了,依旧端着药碗。清辞没有接药,只是盯着她:“姜姨,朕问你,你可知道沈明德与‘夜’组织有牵连?”
姜司药手一抖,药碗“哐当”一声摔碎在地。
“陛下……老奴……老奴不知……”
“看着朕的眼睛。”
姜司药抬起头,眼中含泪:“老奴……确实知道一些。但不是陛下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
“沈大人……是被迫的。”姜司药跪倒在地,“三年前,‘夜’组织的人找到他,他妹妹——也就是陛下的母亲——并非病故,而是被人毒杀。凶手就在宫中,若他不合作,就永远别想为妹妹报仇。”
清辞如遭雷击:“母亲是……被毒杀的?”
“是。中的是‘朱颜改’,与先帝中的毒一样。”姜司药泣不成声,“下毒的人……是太后。”
“不可能!”清辞猛地站起,“太后为何要毒杀母亲?母亲只是先帝的一个妃子,对太后构不成威胁!”
“因为……因为太后发现,先帝有意废后,改立陛下母亲为后。”姜司药终于出埋藏多年的秘密,“先帝爱重沈婉清,不仅因为她的容貌肖似生母,更因为她性情温婉,心地纯善。太后得知后,心生嫉恨,又恐后位不保,便……便下了毒手。”
清辞跌坐在椅上,脑中一片混乱。太后,那个从疼爱她的祖母,竟然是她杀母仇人?
“那你呢?”她看向姜司药,“你早知道真相,为何不?”
“老奴不敢。”姜司药磕头,“太后势大,老奴若出来,不仅自己性命不保,还会连累陛下。太后临终前,将陛下托付给老奴,让老奴务必护陛下周全。老奴……老奴只能将秘密埋在心底。”
所以姜司药这些年对她的照顾,一半是忠心,一半是赎罪。
“那舅舅呢?他就因此投靠了‘夜’?”
“沈大人起初不愿,但‘夜’组织的人拿出了证据——太后下毒时用的药瓶,上面有太后宫中的标记。”姜司药道,“沈大人为了替妹妹报仇,便与他们合作,提供江南的银钱和人脉。但他不知道,‘夜’组织真正的目的不是帮他报仇,而是颠覆大胤。”
清辞闭上眼,泪从眼角滑落。原来如此。舅舅不是叛国,他只是想为妹妹报仇,却被人利用。
“陛下,”晚棠轻声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沈大人虽然情有可原,但他确实资助了逆党,这是事实。必须尽快找到他,问清楚‘夜’组织的更多内情。”
清辞抹去眼泪,重新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李岩,立刻派人去江南,秘密逮捕沈明德。记住,要活的,不能让他被灭口。”
“是!”
“还有,”清辞看向那份名单,“名单上的人,分三批抓捕:官职高的,朕亲自下旨召见,在宫中控制;官职低的,由刑部直接拿人;宫中的太监宫女,由内务府处理。行动就在今夜子时,务必同时进行,不能走漏风声。”
晚棠补充:“抓人时注意搜查,看能否找到‘夜’组织的信物或联络方式。”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整个皇宫像一张突然收紧的网。夜色中,禁军、刑部衙役、内务府太监悄无声息地行动,一个个名字从名单上划去,变成囚车里的犯人。
清辞和晚棠坐镇养心殿,不断有消息传来:
“兵部侍郎张谦拒捕,被当场格杀,从其书房搜出与北境夷狄往来的密信。”
“尚宫局女官柳如是吞金自尽,留遗书称对不起陛下,但死不供认同党。”
“太医院副院正刘济世被抓时正在配药,药方经姜司药辨认,是‘忘忧散’的配方——那种能篡改人记忆的奇药。”
一条条消息,触目惊心。清辞越听心越冷,这宫里宫外,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阴谋?
子时三刻,李岩带回一个坏消息:“陛下,名单上的御前侍卫陈平……失踪了。他今日不当值,住处空无一人,但衣物细软都在,像是临时接到消息逃走的。”
“有人泄密。”晚棠断言,“我们中间有内鬼。”
清辞看向殿中众人:李岩、几个心腹太监、还有刚刚赶来的周常在——她是清辞特意叫来协助查漳。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震惊和惶恐,看不出谁有问题。
“今日参与行动的所有人,暂时软禁在偏殿。”清辞下令,“等事情查清再放出来。”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但也会让本已紧张的人心更加浮动。
周常在忽然道:“陛下,臣妾有个想法。既然‘夜’组织能用铜钱作为信物,那他们内部一定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暗号。我们抓了这么多人,或许能从他们身上找到规律。”
清辞点头:“这事交给你。你去刑部大牢,挨个审讯犯人,看他们如何与上线联系。”
周常在领命而去。她心思缜密,又擅推理,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殿内又只剩清辞和晚棠两人。烛火将她们的身影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清辞,”晚棠轻声道,“若你舅舅真的被抓回来,你打算如何处置?”
清辞沉默。按律,通敌叛国是死罪,株连九族。可那是她唯一的舅舅,母亲唯一的兄弟。
“朕不知道。”她诚实地,“但朕必须给下人一个交代。”
“或许……”晚棠犹豫了一下,“或许可以让他戴罪立功。若他能供出‘夜’组织的核心机密,或许能免死罪。”
清辞摇头:“晚了。萧启一死,真正的‘夜先生’一定会切断所有线索。舅舅能提供的,恐怕有限。”
正着,殿外突然传来喧哗。一个太监疯了一样冲进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姜司药她……她……”
“姜姨怎么了?”
“她……她在房里上吊了!”
清辞脑职嗡”的一声,推开太监就往姜司药的住处跑。晚棠紧随其后。
姜司药的房间很简朴,一床一桌一柜,此刻她悬在梁上,脚下是踢倒的凳子。清辞冲进去抱住她的腿往上抬,晚棠割断白绫,两人将姜司药放下来。
一探鼻息,还有微弱的呼吸。
“快传太医!”
一阵忙乱后,姜司药被救醒,但眼神空洞,看着清辞,泪流满面。
“陛下……老奴……老奴对不起您……”
“姜姨,你这是为何?”
“因为……因为老奴就是那个泄密的人。”姜司药泣不成声,“陈平……是老奴放走的。他是老奴的……侄孙。”
清辞如遭重击。陈平,那个失踪的御前侍卫,竟然是姜司药的侄孙?
“老奴不知道他加入了‘夜’组织,直到今日看到名单……”姜司药抓住清辞的手,“他昨夜来找老奴,有人要杀他,求老奴救他。老奴一时心软,就……就告诉他今夜要抓人,让他快逃……”
“所以你就为了一个侄孙,背叛了朕?”清辞声音发冷。
“老奴没想背叛陛下!”姜司药摇头,“老奴只是想救他一命,毕竟他是老奴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老奴没想到,他逃走后,竟然……竟然去了牢,放了那把火!”
什么?陈平就是纵火犯?
“你怎么知道是他?”
“他刚才……偷偷回来找老奴,事情闹大了,他必须离开金陵,来跟老奴告别。”姜司药哭道,“老奴这才知道,他不仅是‘夜’的人,还是萧启的心腹。牢的火是他放的,为的是灭口王顺,因为王顺知道太多……”
“他现在在哪?”晚棠急问。
“他……他去城南的码头,那里有船接应他离开……”
晚棠立刻转身:“我去追!”
“心!”清辞喊道。
晚棠点头,带人冲了出去。清辞则留在房中,看着瘫软在地的姜司药,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照顾了她十几年的老人,这个她视作亲饶人,竟然在关键时刻选择了血缘,背叛了她。
“陛下,”姜司药仰起脸,老泪纵横,“老奴罪该万死,不求陛下原谅。只求陛下……保重身子,按时服药。药方在老奴枕头下,都写清楚了……”
她着,突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黑血。
“姜姨!”清辞扑过去,但已经晚了。姜司药眼中光彩迅速消散,手垂了下去。
她服了藏在舌下的毒,自尽了。
清辞跪在地上,抱着姜司药渐渐冰冷的身体,终于痛哭出声。
这一夜,她失去了太多。
而黎明,还未到来。
窗外,又下起了雨。雨声淅沥,像是这座宫城在哭泣。
而城南码头,晚棠带人赶到时,只看见一艘燃烧的船,在江心渐渐沉没。
船上没有人,只有一具烧焦的尸体,左手指处,空空如也。
陈平也死了。
线索,再次中断。
雨越下越大,江水滔滔,仿佛要将所有秘密都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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