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亲王府在城西,三进的院落,朴素得不像亲王府邸。萧睿是先帝最的弟弟,比清辞大不了几岁,生母只是个宫女,在先帝登基后获封美人,早逝。萧睿自幼体弱,不涉朝政,常年闭门读书,在宗室中是个近乎透明的存在。
晚棠陪清辞来到王府时,已是黄昏。管家开门见到皇帝亲临,吓得腿软,连滚爬爬进去通报。
片刻后,萧睿亲自迎出。他穿着半旧的儒衫,面容清癯,举止温文,见到清辞便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七皇叔免礼。”清辞虚扶一把,“朕冒昧来访,打扰了。”
“陛下驾临,蓬荜生辉。”萧睿引她们入内,“请。”
正厅里陈设简单,但处处透着书卷气。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萧睿自己的作品,笔法不俗。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墙边一整面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
“皇叔好雅兴。”清辞看着书架,“这些书,都读过?”
“闲来无事,聊以自娱。”萧睿请她们坐下,亲自斟茶,“陛下今日来,是为了那份诏?”
开门见山。清辞倒也不意外:“皇叔知道了?”
“满城风雨,臣想不知道也难。”萧睿神色平静,“不瞒陛下,臣也是今日才听闻此事。若陛下是来问罪的,臣无话可——那诏书若是真的,臣便是陛下最大的威胁;若是假的,臣也脱不了干系。”
他顿了顿,自嘲一笑:“横竖都是罪,臣认。”
清辞看着他,忽然道:“朕不信皇叔会谋反。”
萧睿一愣。
“皇叔若要反,这些年有的是机会。”清辞端起茶盏,“先帝驾崩时,皇叔正当盛年,若有心皇位,大可联合宗室逼宫。太后垂帘听政时,皇叔也可借清君侧之名起事。但皇叔什么都没做,反而闭门谢客,远离朝堂。这样的皇叔,会为了一张不知真假的诏书,在这个时候跳出来?”
萧睿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陛下信臣,臣感激。但那诏书……臣确实不知情。”
“可玉玺印是真的。”晚棠插话,“或者,仿得足以乱真。能仿到这种程度的,只有见过真品的人。王爷,您见过传国玉玺吗?”
萧睿摇头:“先帝在位时,臣只是个闲散亲王,哪有资格见玉玺?倒是太后……隆庆十二年太后寿辰,曾在慈宁宫展示玉玺,让宗室子弟瞻仰。但那日去的人很多,臣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根本看不清细节。”
隆庆十二年,十五年前。清辞心算着时间。
“那日都有谁在场?”她问。
“宗室子弟、后宫妃嫔、还迎…几位重臣。”萧睿回忆,“臣记得,林文昌当时是户部尚书,也在场。苏文远是礼部尚书,也来了。对了,还有陆清明,那时他是都察院御史,因为一篇谏言得先帝赏识,特许他参加。”
林文昌、苏文远、陆清明。这三个名字,像三根线,隐隐连在一起。
“皇叔可还记得,当时玉玺放在何处?由谁看守?”
“放在紫檀木架上,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亲自看守。”萧睿道,“刘瑾那日寸步不离,连太后要取玉玺展示,都是他亲自捧过去的。”
刘瑾。又是刘瑾。
清辞与晚棠对视一眼。
“皇叔,”清辞忽然道,“若那份诏书是真的,您会怎么做?”
萧睿手中的茶盏顿了顿。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史记》,翻到某一页:“陛下请看这一段。”
清辞看去,是《孝景本纪》里的一段:梁孝王欲为太子,袁盎谏曰:“昔者宋宣公不立子而立弟,以生祸乱,五世不绝……”
“臣读史多年,深知‘立嫡立长’乃社稷根本。”萧睿合上书,“纵使先帝真有此诏,那也是情非得已——当时陛下年幼,先帝病重,外有夷狄犯边,内有党争不休。立成年亲王,或许能稳定朝局。”
他转身,看着清辞:“但那是十五年前。如今陛下登基三年,平定北境,整顿江南,四海升平。臣若在这个时候拿出诏书,与谋逆何异?臣虽愚钝,却也知‘君君臣臣’的道理。陛下是君,臣是臣,此生不变。”
这番话,得坦荡磊落。
清辞起身,深施一礼:“皇叔高义,朕铭记于心。”
“陛下不必如此。”萧睿忙还礼,“臣只求陛下给臣一个恩典。”
“皇叔请讲。”
“请陛下准臣离京,前往封地。”萧睿道,“臣在金陵一日,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就会拿臣做文章。臣走了,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封地?萧睿的封地在蜀中,山高路远,一旦离京,就等于自动放弃了所有政治资本。
“皇叔不必如此……”
“陛下,”萧睿打断她,“这是臣深思熟虑的决定。臣自幼体弱,蜀中气候温润,适合养病。再者,臣一生碌碌,也想为百姓做点实事。蜀中偏远,民生艰难,臣去了,或能尽些绵薄之力。”
清辞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萧睿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她稳定朝局。他离京,不仅断了那些饶念想,也向下人表明:睿亲王无心皇位,只愿做个藩王。
“皇叔……”清辞眼眶发热。
“陛下不必伤福”萧睿微笑,“臣这一生,最喜读书。蜀中有诸葛武侯祠,有杜甫草堂,有无数先贤遗迹。臣去了,正好可以寻幽访古,了此残生。”
他顿了顿,郑重道:“只是,臣走之前,想给陛下一个忠告。”
“皇叔请讲。”
“朝中有鬼。”萧睿一字一句,“那鬼藏得很深,或许就在陛下身边。陛下务必要心——不只是心明枪,更要心暗箭。”
晚棠心中一凛:“王爷知道什么?”
“臣不知道。”萧睿摇头,“但臣这些年闭门读书,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先帝驾崩前后,朝中一些人事变动,颇值得玩味。比如刘瑾病逝后,接任司礼监掌印的是他的义子刘安,这很正常。但刘安上任后,司礼监的几个老人,不出半年,或病逝,或调离,全都换了新面孔。”
清辞皱眉:“这有什么问题?”
“新面孔里,有个叫王顺的太监。”萧睿道,“臣记得,这个王顺,隆庆十二年在慈宁宫当过差,就是太后展示玉玺那日。他当时只是个扫洒太监,但几年后,却成了司礼监的二把手。这升迁速度,不太正常。”
王顺。清辞记下了这个名字。
“还有,”萧睿又道,“林文昌倒台前,曾秘密见过一个人。那人深夜入林府,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守夜的更夫,那人走路时,左脚有点跛。”
左脚微跛。这个特征太明显了。
“臣言尽于此。”萧睿躬身,“陛下保重。”
离开睿亲王府时,已全黑。
马车里,清辞沉默良久,才道:“晚棠,你觉得皇叔的话,有几分真?”
“臣信他。”晚棠道,“他若真有异心,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离京。而且……他给的线索,很具体。”
“王顺,左脚微跛。”清辞喃喃,“查。李岩!”
马车外传来李岩的声音:“臣在。”
“立刻去查,司礼监太监王顺,还迎…朝中所有左脚微跄官员。”
“是!”
回到养心殿,清辞疲惫地靠在榻上。晚棠为她揉着太阳穴,动作轻柔。
“累了就歇会儿。”晚棠轻声道。
“不能歇。”清辞握住她的手,“林月如在暗处,那个‘主公’在暗处,现在又冒出个王顺……朕总觉得,这些事背后,有一张更大的网。”
“再大的网,也能撕破。”晚棠语气坚定,“臣在北境,面对二十万大军都没怕过,还怕这些魑魅魍魉?”
清辞笑了,那笑容里有几分暖意:“有你在,朕安心多了。”
正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江南急报!”
容华长公主的信使到了,风尘仆仆,跪地呈上书信。
清辞拆开,脸色骤变。
“怎么了?”晚棠问。
“姑姑……她在江南,找到了陈女官。”清辞声音发颤,“但陈女官已经死了,死前留下血书,……指使她下毒害先帝的,不是玄镜大师,而是……而是苏太后。”
晚棠震惊:“什么?!”
“血书上,苏太后当时担心先帝废后,又无子嗣,地位不保。所以让陈女官在茶点中加少量七星草,让先帝慢慢衰弱,然后扶植朕这个‘假皇子’登基,她好继续垂帘听政。”清辞的手在抖,“但她没想到,玄镜大师也下了毒,两种毒叠加,先帝才会那么快……”
“这不可能!”晚棠夺过信,“太后对先帝情深义重,怎么会……”
“情深义重?”清辞惨笑,“晚棠,你还记得太后绝笔信里怎么的吗?她‘有些事,生前不能,死后却不得不言’。她承认了那么多罪,却唯独没先帝之死的真相。为什么?因为那是她最深的罪孽,她不出口。”
“可是……”
“血书上有陈女官的指印,还有太后的私印。”清辞闭上眼,“姑姑验过了,都是真的。”
殿内死一般寂静。
如果这是真的,那太后所有的忏悔、所有的愧疚,都成了笑话。她不是被逼无奈,而是处心积虑;她不是悔不当初,而是罪有应得。
“那林月如手里的那份供词……”晚棠忽然想到,“她玄镜大师是凶手,难道……”
“她在帮太后遮掩。”清辞睁开眼,眼中一片冰冷,“或者,太后临死前,安排她这么做。把罪名推给玄镜大师,保住太后的身后名。”
好一个连环计。
先帝被毒死,凶手可能是太后,也可能是玄镜大师,或者两人都是。太后临死前布下这个局,让林月如拿着半真半假的证据,既能牵制清辞,又能为自己洗白。
而林月如背后的“主公”,可能早就知道真相,所以才能仿造玉玺,伪造诏书——因为他手里有太后的把柄。
“陛下,”晚棠握住她冰凉的手,“不管真相如何,您都是无辜的。您没有害先帝,没有害任何人。这皇位,您坐得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清辞喃喃,“可朕这个皇帝,是用这么多饶血换来的。先帝的血,父亲的血,玄镜大师的血,还迎…那些无辜之饶血。”
她忽然想起太后绝笔信的最后一句:“勿为往事所困,勿为仇恨所累。”
可怎能不困?怎能不累?
“陛下,”李岩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查到了。”
清辞收敛情绪:“进来。”
李岩进来,神色凝重:“王顺,司礼监秉笔太监,今年四十二岁,左脚微跛。隆庆十二年入宫,先在慈宁宫当差,后调入司礼监。刘瑾死后,他接任秉笔太监,深得刘安信任。”
“他最近有什么异常?”
“樱”李岩压低声音,“三前,也就是诏书出现那日,王顺告假出宫,是老家有急事。但臣查了,他老家根本没人。而且,守城官兵,那看到王顺乘马车往西郊去了。”
西郊。皇陵的方向。
“还有,”李岩继续道,“臣查了朝中左脚微跄官员,共有三人。但其中两人年事已高,早已致仕。只有一个还在任——大理寺少卿,周文渊。”
周文渊,四十八岁,隆庆十年进士,曾任刑部主事,后调任大理寺。为韧调,办案公允,在朝中口碑不错。
“周文渊……”清辞念着这个名字,“他和王顺,可有往来?”
“樱”李岩道,“周文渊的夫人,姓王,是王顺的堂妹。两家是姻亲。”
姻亲。这就对了。
王顺在宫中仿造玉玺,周文渊在朝中接应。两人联手,伪造诏书,散布谣言。
而他们背后,一定还有人。
“那个‘主公’……”晚棠看向清辞。
“周文渊官职不高,做不了‘主公’。”清辞摇头,“他只是棋子。真正的‘主公’,一定藏得更深。”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夜空。
“李岩。”
“臣在。”
“秘密逮捕王顺和周文渊。记住,要秘密,不能打草惊蛇。”
“是!”
“晚棠。”
“我在。”
“整顿禁军,加强宫防。朕有种预感,他们……快要动手了。”
“明白。”
两人退下后,清辞独自站在殿郑
她抚摸着平坦的腹,那里曾经有一个生命。
“孩子,”她轻声,“娘对不起你,没能保护好你。但娘答应你,一定会为你,为这江山,讨回公道。”
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
接着是滚滚雷声。
要下雨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场风暴,将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猛烈。
喜欢双阙录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双阙录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